卷五 一代名园和一代高手的幸会
一 圆明园的修建和《石头记》的写作
圆明园被称为“万园之园”,是我国古典园林的杰作。“君不见阿房、建
章皆尘土,邺殿、隋宫不足数,后来夸胜称圆明,神功壮丽空前古。”这座会萃了
我国建筑、园林精华的艺术宝库,始建于清康熙晚期,前后建了一百五十来年,而
它的鼎盛时期,是乾隆执政的头三十来年。它开始为世人瞩目的时期,正横跨了
《石头记》的创作期。
清初,内务府奉宸苑将北京郊区的明故园一并入宫。康熙年间,奠基大事
甫定,康熙皇帝为体恤那些从龙勋旧们,很乐意送个顺水人情,将入宫的明故园赐
予他认为当赐的宗室、皇子或近臣们。这叫“赐园”。圆明园的前身是明故园的说
法发端于同治年间。那时传得很邪,甚至说明朝最后一代的崇祯皇帝快不行时把珍
宝都“窟宅于兹”。传闻以“闻故老云”为载体延续下来,直至当前,圆明园肇于
明季有清一代屡次扩建的说法仍有较大影响。但是,从雍正至咸丰五朝的大量御制
诗、序、记以及雍正之后官修的或民间的权威性较强的有关著述中,均无“明故园”
的一星半点记载,圆明园的基址到底是什么尚无定论。
康熙皇帝上岁数后,大部份时间住畅春园,皇四子胤祯这时不离左右,也
就是所谓“扈跸”。为此,玄烨把附近一处赐与胤祯,这处就是圆明园的前身。胤
祯多年后在《圆明园记》中约略地回顾了这段,说圆明园是“藩邸所居赐园也。”
既是“赐园”,当有个“园”,但他又说他是“拜赐一区”,并大谈他如何因地制
宜布景点的。因此,大致的轮廓是,玄烨当年赐予胤祯的不是明朝皇亲国戚的园林,
而是给他划定了一个具有优越自然条件的建园区域,其间有点建筑底子,但与“园”
无涉,此地叫后华家屯,是个村落,谈不上观赏价值,胤祯大体是从头干起的。
据乾隆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八十记载,圆明园“藩邸赐园,康熙四十八
年(1709)所建。”这是有关圆明园兴建年代的唯一正式记载。据《圆明园记》,
“园既成”,康熙皇帝亲自给该园题园额“圆明”。这就又出来一桩无头官司,康
熙四十八年是胤祯接收并开始整治“藩邸”那年,还是玄烨给初经整治的“藩邸”
颜额那年?
乾隆皇帝有《五福堂对玉兰花叠去岁诗韵》一诗,诗内有一条自注:“盖谓
圆明园经营于康熙辛卯(1711)。”因此,可能的情况是,胤祯于康熙四十八年“拜
赐一区”,并开始建设。皇子的园林复杂不到哪去,两年功夫有个形了。玄烨于康
熙五十年辛卯题园额“圆明”。皇帝给皇子的园子颜额,是该园开始“经营”的标
志。
圆明园的位置得天独厚。其正南是翰林花园(现为东北义园),西南有承泽、
蔚秀二园,东南有朗润园与勺园(现均为北京大学校舍),东有近春园与熙春园(现为
清华大学),西有一亩园、自得园(现为中央党校)。按清代规制,赐园规模不能超过
苑囿。康熙皇帝的园居之所畅春园面积不足一千亩,因此藩邸时期的圆明园估计是
个六七百亩地的水景园林,仅为全盛时期的圆明园的一成略强。
胤祯是在圆明园成长的,对这里的感情非同一般,即位后更感念“垂祜之
深恩”。雍正二年(1724年)传旨为圆明园扩建工程备料,次年扩建工程正式上马。
这项工程除了凿池引水,培植林木,在各景区建楼、台、阁、廊、榭、轩、亭、馆
外,尚在园南起造殿宇,设立朝署值衙,作为大臣们视事的地方。这年八月,雍正
皇帝首次驻跸圆明园,旋即将圆明园护军营由六百人扩编到一千人整。雍正四年,
胤祯宣称在圆明园办理政事,与在紫禁城里没什么两样。这样,圆明园在极短时间
内便成了足以取代皇宫的苑囿,胤祯更适应这里的生活方式,他不仅在圆明园享乐,
而且把皇宫的绝大多数事务搬到了圆明园。雍正十三年,他暴死在圆明园。
圆明园在雍正年间初具规模 ,著名的“圆明园四十景”其时已有三十来处,
几乎布满全园。乾隆皇帝上台不久便传旨内廷画师绘圆明园全图,这说明那时该园
的区域已经划定了。乾隆九年,由弘历标题赋诗,内廷画师绘图者共四十处,即所
谓“御制圆明园四十景图咏”。至此,圆明三园中圆明园内的大工程建得差不多了。
乾隆十年之后,圆明园的主要施工力量转入长春园工程。今天,人们到圆
明园遗址凭吊,最显眼的就是那几根尚未倒下的大石柱子。这是西洋楼的“残骸”。
西洋楼是长春园的重点景区,在其工程设计阶段,弘历曾给与具体指点,连平台栏
杆所选材质都亲自过问。乾隆十二年秋,西洋楼第一景“谐奇趣”建成。弘历不满
足于中国造园的传统内容,把西欧文艺复兴后期建筑形式运用于皇家园林局部,这
是一个大胆的创举。西洋楼给中国传统建筑、园林艺术增加了新的内容,例如结构
上突破了以木构架为主的营建作法,代之以砖墙承重的混合结构;西洋柱式、古典
券门、券廊、壁龛、山花的使用,使建筑立面全面改观;建筑布局改变了传统纵向
封闭院落式手法,采用横向开敝对称的格局。这些都是西欧建筑艺术引进的初步尝
试。
弘历的兼收并蓄不仅表现在把西欧盛行的建筑式样运用于宫苑,更多地表
现在大量汲取江南园林精萃。圆明园的三潭印月、雷峰夕照、苏堤春晓等俱是乾隆
初年参照江南名园的设计思想仿造起来的。乾隆十六年,弘历首次南巡,二十二年
再度南巡。其后,圆明园内兴起了模建江南园林的高潮。弘历当太子时赐居圆明园
长春馆,并赐名长春居士,他即位后对“长春”二字怀追慕之情,不仅常以此二字
命名书屋等建筑物,而且对长春园格外垂青。圆明三园最初仿建四处江南名园,狮
子林等三处在长春园内。以后他又四下江南,每次都搜集些江南园林景区的设计思
想,回京后让工匠仿造,不能模仿的异石便直接从南方运来。长春园的名气远不如
圆明园,但拼凑的倒别具一格,不仅中西和璧,而且南北兼容,这是我国园治中的
首创。
乾隆十二年,天主教传教士王致诚寄回法国的信里谈到圆明园时说:“这
里一切都伟大而美丽,设计和施工无不如此。……中国建筑形式的多样和变化无穷,
使我钦佩他们丰富的天才。我确实相信,相形之下,我们太贫乏和太没有生气了。”
这封信在西方引起了注意。连一个法国传教士都严密注视着的中国事物,中国的有
识之士自然不曾无动于衷。尤其对以“追踪蹑迹”为本旨而处处留心的作家来说,
这个头号苑囿有丰富的“真传”素材。这是文学史和园林史的一次真正的幸会。圆
明园的修建过程贯穿了曹雪芹的一生;乾隆朝上旷日持久地“磨”圆明园的过程,
与他呕心沥血地磨其传世之作保持了同步。
曹雪芹的生年问题争论既久,现在主要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他生于康熙五
十四年(1715年),另一种说法认为他生于雍正二年(1724年)。两者表明,他不是在
幼时便是在孩提时赶上圆明园扩建工程轰轰烈烈地上马。
他能见到圆明园是在雍正六年之后。胤祯自诩“好抄人之家产”。曹家在
江南共历六十余年,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被传旨抄家,次年曹雪芹和全家一道
离开江南,迁回北京。这年,他不是四周岁便是十三周岁。这时,雍正皇帝正有计
划、有步骤地把皇宫里要处理的事转移到圆明园来办。圆明园的整个前朝区,包括
大宫门、二宫门、政府各部门的值房以及皇帝上朝听政,处理日常政务的正大光明
殿、勤政亲贤等,皆为这前后数年兴建或扩建的。
曹家回京以后的情况,文献绝少记载。现在仅知道的是,当时曹家在京中
尚有住房二所,空房一所,通县有几百亩地,当铺一所,本银七千两。另外,查抄
曹家并接受了曹家江南家产的隋赫德主动向雍正皇帝表示,愿把自家在京的住房适
当拨给曹家一些。曹雪芹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好象还在右翼宗学(属宗人府,掌教
宗室学生,名额一百)工作了一段,后来落魄移居西郊。流落西郊时,他应是成年了,
也就是说,他生命中最成熟的一段,是与圆明园为邻的。
曹雪芹于乾隆九年起笔写作《石头记》,圆明三园中圆明园的主要工程也
正是这年竣工的。在此之后,圆明三园的工程重点转向了长春园,圆明园本身则被
无休无止地“润色”。与此相随,曹雪芹进入了创作的旺盛时期。
有些事是互为因果的。话可以这么说:如果《石头记》不涉园治,作者可
能无暇理会身边的圆明园工程。既然《石头记》中园治是个重头,那么作者就要在
潜心写作的同时,潜心研究身边现成的园子。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作者身边
有个园林典范,有现成的素材,这个可以加以发挥的优势影响了作者,促使园治成
了他笔下的重头。任何作家都一样,创作愿望与创作素材一旦找到楔合部,就会互
为因果,相互为用,产生很大的合力。
二 既可观察又有“御制”观察工具
圆明园是禁苑,但这不等于说曹雪芹没有观察、揣摩它的机会。曹家是内务
府的人,宫苑施工归内务府管辖,警戒亦与内务府有关,管理更是内务府的事。在
圆明园护军营中,绝大部份是八旗护军,其中也有一支由几百人组成的“内务府上
三旗包衣护军营”,以曹雪芹的正白旗包衣旗籍,他完全有资格加入这支“包衣营”。
圆明园内部始终在施工,除前朝区和九洲清晏等处外,很多地方的警卫相对松动,
况且曹雪芹尚可以通过几种途径获得一定的观察机会。
奴尔哈赤的后裔,平郡王纳尔素是曹寅的女婿。按辈分排,纳尔素是曹雪芹
的姑父,其子福彭是曹雪芹表哥。福彭官运亨通,雍正四年袭封多罗平郡王,以后
又任过厢兰旗满洲都统和玉牒馆总管。弘历还是宝亲王时就与福彭过从甚密,他即
位后,福彭为正白旗满洲都统。福彭与曹家关系不错,他捏住了当年查封曹家并接
收曹家家产的隋赫德的短,把他彻底整垮了。端木蕻良先生在《曹雪芹》中专辟一
章写福彭带曹雪芹游圆明园,尽管是作者的安排,但是妥帖的,在当时是完全可能
的。
再就是怡亲王允祥及其子弘晓。允祥是康熙皇帝的儿子,康熙南巡时曾带
着他住在江宁织造衙署里,他那时与曹家就有密切接触的可能。他哥哥胤祯即帝位
后,他以怡亲王的身份被旨为曹家的政治保护人。雍正皇帝对曹家长篇批示点得很
透;向上反映问题要经过怡亲王;诸事按怡亲王“教导而行”;有是由怡亲王“照
看”;除怡亲王外,不能再托别的门子。雍正八年,“甚疼怜”曹家的允祥死了,
其子弘晓仍对曹家的事上心。弘晓是能文善诗,感情缠绵悱恻之辈,也是个有名的
藏书家,其藏书无所不包,其中有大量描写才子佳人的小说。他与曹雪芹有什么具
体接触不得而知,但读者今天能看到《红楼梦》,弘晓的作用不可抹煞。当前流行
的《红楼梦》是以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抄成的庚辰本为底本的(参校其他各种脂批
本),而庚辰本是从乾隆二十五年抄成的乙卯本过录的;这个垫底的乙卯本正是怡亲
王府抄本,是由弘晓亲自上阵,带领七、八个家里人一起抄出来的。不言而喻,对
《石头记》成书鼎力相助的弘晓,会对曹雪芹的写作提供其他方便。
脂批表明,曹家与傅恒家有关系。傅恒是乾隆皇帝的小舅子。曹雪芹写《石
头记》时他正走鸿运,历任户部尚书、大学士、军机大臣等。有的事很巧,园明三
园中的万春园曾是刚刚提到的怡亲王的赐园,怡亲王死后乾隆皇帝转赐的不是旁人,
而是现在提到的傅恒。万春园与圆明园一墙之隔,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万春园
正式并如圆明园,圆明三园就此形成。
有一点不能忽视,这就是曹雪芹即使不进入圆明园这处禁苑,也能对圆明
园的重要景区获得直观的认识,而提供“望远镜”的正是乾隆皇帝本人。强龙九年,
宫廷画师沈源、唐岱绘制了圆明园四十景,乾隆皇帝为各景题诗,诗前加序,并有
书法家抄出,与图合为八十幅,别为两尺见方的两大册,深藏宫中。它又有普及本,
即木刻本《御制圆明园图咏》(分上、下两册)公开发行。从而,曹雪芹不仅可以掌
握圆明园一个个独标神韵的局部的素材,而且可以从诗及诗引中了解到帝王所喜所
好,及帝王与圆明园的心里感受,他借大观园一吐胸中积愫时,有了“御制”的台
词。
三 帝王的集景癖是参照御苑的护身符
在圆明园的鼎盛时期,一个西方人游览之后发出了这样的观感:“这片小
湖的对面,就是皇家的宫室,除了帝后妃嫔,金枝玉叶,他人不能进入其内。假如
你能幻想神仙也和常人一般大小,此处就可称作仙宫乐园了。”无独有偶,浏览了
大观园后, 也会产生类似的看法。嘉庆年间的二知道人说大观园“别一天地,自宝
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了,直欲与外人间隔矣。”今天的评书家们则说,大观园是
把女儿们与外部世界隔绝之园,一个纯女性的人间仙境。
《红楼梦》正是这样一部书:美好的女儿和美好的景致被浓缩在一个“天
上人间诸景备”的环境中。而人间的丑陋、辛酸又随着这个环境的衰微而被深深地
翻搅出来。这部书的悲怆的魅力正是在这巨大的落差间产生的。这也许就是瑰丽多
姿的圆明园从宏观上对作者的启发。
我国的传统美学最讲究神形兼备。曹雪芹的写实观是贯彻始终的,他对苑
囿景区的借鉴并不见得是不走样的临摹。在更多情况下,圆明园诸景区的立意、定
址、风格、装修、部局等,可以启发他的思路、开阔他的视野,激发他的遐思,调
动他的储备。经过文字处理,赋予一种神韵,移植到大观园中。圆明园被称为“移
天缩地”,要塑造纸上园林的话,再没比这更生动、更直观的了。
有的读者可能会问,圆明园是天字头一号的皇家园林,借鉴、参照到小说中,
这不是找死吗?
曹雪芹是个不怕招灾惹祸的知识分子,但也不打算直着脖子往枷锁里钻。他
之所以敢那么写,是因为有个空子可钻,这就是封建统治者在造园上最好“剽窃”。
扛着花锄的林黛玉悲悲切切地葬花,曾撩动过多少俊男倩女的无涯思绪。
其实圆明园中有一座汇总万春庙,是专门用来祭祀花神的。这里本是封建统治阶级
无病呻吟的地方,但祀花毕竟是个意境,把林黛玉放在祀花意境中,用《葬花辞》
对她的悲剧命运加以概括,便成了一大绝笔。
承德避暑山庄也有一个让人见花落泪假斯文的庙,也叫汇总万春庙。这不
是个别现象,清代的御苑建筑中,因为源于同一造园手法,或是出于同一意境,或
是有同样的用途,同名的特别多,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圆明园各景区均有奇巧的立
意,其立意有的来自蓬莱、瀛洲等仙境神话,有的是山水名画的实物再现,有的是
京城以外的某些名景的临摹,有的来自某些诗词中的名句,甚至有些以西欧题材立
意。这些景区的立意,本来在苑囿中就互相套用,谈不上谁抄谁的,而是我中有你,
你中有我,来回一套已然套乱了,很难说哪种立意是谁的版权。因此,在小说中套
用也是个难以缠清的“民事纠纷”。
曹雪芹是个矛盾中人。他钻了封建统治者的空子,又羞于此;他对借鉴来
的景物加了些伪装,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专门撷取富于个性的景区,又未曾
满足。他笔下园林的名字就是在这种复杂的感情中迸发出来的。
乾隆二年,乾隆皇帝敕宫廷画师郎世宁、唐岱等六人合作圆明园全图。图
成,悬挂于九洲清晏的清晖阁,他于图上亲题“大观”二字。
十几年后,曹雪芹让其笔下人物皇妃贾元春给省亲园林题名,“元妃乃命
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赐园名“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