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笔下的“半日”
“半日”(或类似的概念如“半晌”)是《红楼梦》常常用到的一个词汇,表示较长的一段时间间隔。从物理的角度看,这一段时间和其他小说中的时间毫无二致,但在曹雪芹的笔下,它却常常令人浮想联翩。今信手从红楼中拈来几处,与各位共赏。
第四回,贾雨村判断冯渊公子的命案。待门子向贾详细介绍完“四大家族”的情况,并以“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的道理劝说雨村之后,书中写道: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
雨村低这“半日”的头,当然不是在闭目养神,此时他的内心当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边是皇上起伏委用、“重生再造”之隆恩,还有当日贫贱时甄士隐雪中送炭般的慷慨解囊之情;另一边却是自己的人生起伏,仕途命运。两向权衡,贾雨村选择了后者,看来雨村也非天生的鲜耻寡廉之徒,但他是“清醒”、“明智”的现实主义者。在情感和利益的天平上,他取中了利益。此后事态的发展证明,雨村的选择,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正确的。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对他日后的“发展”有利。看来环境对人的影响和腐蚀雕琢作用是巨大的。
这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一种“半日”,还有一种,就不那么好琢磨了。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王熙凤携带宝玉去宁府看望可卿,回来以后,贾母问起蓉哥儿媳妇的病来。
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贾母为什么会沉吟半日?这是我每次读到此处,都会产生的一个疑问,所以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凤姐说话的艺术是很高明的,她说“精神还好呢”,言外之意就是说,身体不怎么样了,病并没有好转。但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一可以避免对老太太造成精神上的震动(尤氏也曾嘱咐她说:“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二可以避讳言及秦可卿的病重甚至死亡。贾母何等聪明,当然明白凤姐传达的意思。至于她的沉思,也许是想到可卿的后事了,也许是在疑惑可卿奇怪的病,我们只能是“管窥蠡测”了。
另一次“半日”,用在宝玉黛玉的口角中间,读来却是意趣昂然。第二十回写道:
……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
有趣的是,二人正在互证“你的心”、“我的心”,怎么忽然就说起天气来了?原来宝玉把自己的“心”剖白以后,黛玉气顺了,抑或是满意了,总之是无言以对,“低头一语不发”,“半日”后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段真是奇妙绝伦之至,看似极不合情理,却又极合常情,读来余香满口,令人回味无穷。如此神妙之笔,真不知作者如何想来。还是脂砚说的好:“真正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
《红楼梦》用笔非常含蓄,惜墨如金,点到即止。尽管这些内容常常一笔带过,却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如果稍不留意,偶有疏忽,就可能理解不到甚至错会作者的深意。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写荣府诸人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太太、妯娌、丫鬟或多或少都有份,只少了两位姨娘。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
凤姐贪得无厌,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轻而易举地将两位姨娘赚入苦海,手段颇为歹毒。这里,小丫头去问,“半日”方回,其中有文章。再看后面尤氏对凤姐的“悄骂”: “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不禁豁然开朗。贾府姨娘的日子不好过,果不其然:若不给这二两,以凤姐之威,以后在贾府里怎么混的下去?况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别人都有一份,单自己没有,这事如何做的出?若给,二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赵姨娘一个月的收入才二两!对于这样的“苦瓠子”在野分子,无端拿出二两银子,恐怕还得咬咬牙才肯。作者用这“半日”二字,掩盖了多少内容!读者应该能够想象,在这“半日”中,赵姨娘、周姨娘所受的煎熬。
“半日”是冰山一角,是不写之写,善读者方能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