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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与《红楼梦》几点比较(二) - 严伟英
作者红米
标签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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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叙述角度

  以上论及金庸小说与《红楼梦》在戏剧结构方面的相类似和差异。武侠爱好者
或许联想起古龙。古龙小说情节紧密,对白强烈,无一不是纯粹的情节剧,戏剧感
很强。然则古龙与金庸的差异究竟在哪里呢,使我们觉得他们全然不同?除了一个
喜欢一句一段,一个喜好几句一大段外,二者最大的不同应在于叙述结构的不同,
即叙述人称、叙述角度、叙述视角等等的差异。
  叙述人称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三种。大部份小说倾向于第三人称
叙述,这一点不消细述。叙述角度则大致可分为两种:全知叙述和有限全知叙述--即
次知叙述。所谓全知或次知,是针对小说中隐藏的叙述者而言,即叙述人对故事内
情是完全了解,还是只知道一部份。常有这类句子,"列位看官,你道那是何?却原
来是……,"即小说模拟某个叙述角色,这个角色对故事所有内容一应细节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顾名推之,次知叙述即指叙述人只知道故事的一部份。最早的白话小说
都是全知叙述。
  次知叙述在《金瓶梅》时悄悄出现,到得《红楼梦》,又经历了大刀阔斧的革
新。大量的次知叙述让《红楼梦》的小说世界耐人寻味,小说史上次知叙述的成功
典型薛宝钗,其举止言谈"淡极始知花更艳",内心世界一直让人品琢不透。宝玉睡
梦中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
了,"不觉怔了",反应只一"怔"字。这个处处有意表现大家闺秀气度的冷美人,对
宝玉究竟是否有情?还是介于有情无情之间?听了宝玉的梦话,她是尴尬、惊异还
是失望委屈?书中一字不提。对此,红学界和读者群中至今未能达到共识。十九回
滴翠亭边听到小红坠儿的谈话,她假装追赶黛玉,蒙混过关,有没有嫁祸黛玉的阴
险用心?全凭读者自己琢磨了。中国艺术崇尚写意,简略形体,这一鲜明的叙述风
格,永远启迪着后世作家。半明半暗的描写使人物和事件在客观的视觉中留下了意
味深长的空白点。
  《红楼梦》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巅峰之作。它的成熟特徵之一即是形成了一套成
熟的叙述风格,也应是后世浪漫主义作家最为注重的技巧。简单地概括下来,即把
全知叙述(包括具体入微的心理动机描写)对准了主人公及主人公代表的理想世界;
而对薛宝钗、袭人等一些性格虚伪、城府极深的人,对暗晦的、现实的人事则布置
以次知叙述。这是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起来的一种极高明的技巧。
  金庸小说中全知叙述和次知叙述的复合运用,几乎可令曹雪芹含笑于九泉。郭
靖、杨过、胡斐、狄云、张无忌、令狐冲、韦小宝等主人公,描述一概全知全明,
并无半点疑窦;而周芷若、白世镜、岳不群、林平之、方怡等反派人物的嫌疑角色,
他们的堕落过程、变态心理或丑恶罪行几乎大半暗写伴以侧写,全部作次知叙述。
在次知叙述时,有时反面角色会跳到明亮面与读者见面,套用假全知叙述--实则仍
有所不知(如岳不群)。因此象《笑傲江湖》之类批判气氛浓重的小说,总体还是
体现出光明的朝气。
  比如林平之,他原是一个正直的热血青年,后来彻底变坏,残杀了对己赤诚的
妻子。他的变坏有个过程,全部是暗写。自下华山之后,林平之的描写一直是中性,
虽然刚强之态触目,心机之深已不可测。在漫长和屈辱的伺机复仇过程中,林平之
惊觉最大的敌人正是自己的师父。当他死里逃生,冒险偷回剑谱,又自残肢体,复
仇眼盲之后,已经心态扭曲,残忍无比。他剑杀灵珊时,劳德诺正一旁监视,自然
深知一已性命操纵人手,只有杀了岳灵珊才能获取劳德诺的信任。但倘若他尚存良
知,决计不可能一剑穿透岳灵珊的身子。在这挥剑的刹那林平之狠下了死手,可见
他对于人世间一切的憎恨。林平之的变态过程书中未加描绘,仅让读者自行猜想,
所以晦暗的东西虽然充斥在书中,由于正面大量描写的只是令狐冲和任盈盈等几人,
全书还是洋溢着笑傲脱俗的健康气氛。
  也有不是反面角色多用暗写的。典型即《笑傲江湖》中的莫大。嵩山比剑时以
莫大之功力竟会让岳灵珊击得口喷鲜血,断了几根肋骨,他是有意诈伤还是故意伤?

书中莫大显得行踪诡秘,莫测高深。但这是因为莫大虽是正面角色,却被赋予了某
种冷眼旁观意义的原因。甚至莫大就是作者本人,而作者是不好意思过多介入故事
的。

四、视觉运用

  除了借鉴传统的复合角度叙述手法以外,金庸对视觉的丰富运用也足以证明他
是曹雪芹之后的第一人。白话小说中视觉的运用一向远较西方小说丰富。似《乱世
佳人》开篇首句"斯佳丽.奥哈拉长得并不是很美……"在白话小说中几乎不可能出
现,因为白话通常只借角色之眼描绘肖像。如林黛玉,从出场到进入贾府,在遇见
宝玉之后才通过宝玉的眼睛勾勒出她的形像。
  金庸小说中肖像描写泛滥,九成九是借角色之眼观得。如萧峰出场,段誉眼中
看来是"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
势。
"并接以一段暗赞,"好一条大汉!……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又
如木婉清,第一次向男人掀开面幕时,"如新月清辉,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
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精彩勾描,散珠斐然。
  林黛玉初次出场,"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
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若柳扶风。心
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通篇是感性,没有服饰装扮的交代。整整八十回
内几乎没有林黛玉身材五官、衣着装饰的详细描写,偶为应景一笔带过。林黛玉的
形象显得十分缥缈。这种形像设计,张爱玲认为是"为了让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生
活中的女性,……作者在这方面深得浪漫主义诀窍"⑦。金庸也并非全不领会这一诀
窍。令无数读者倾倒的令狐冲就是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二十来岁年岁"的模糊
面目出场的,后昏迷在群玉院,在深陷相思的仪琳看来,仍只有"长方脸蛋、剑眉薄
唇"八字评语。令我立即想起贾芸眼中的袭人,"容长脸面,细挑身材",下笔一样地
谨慎。
  当然在一两年内赶写出来的东西与千锤百炼几十年的《红楼梦》不可同日而语。
金庸小说中常见"纤腰"、"明眸"等俗字眼,且往往下墨过重。
  王夫人评晴雯"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脂批
"妙,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批得也妙。《雪山飞狐》中胡一刀夫
妇出场,由市井小人阎基看来是--

  这人(胡一刀)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
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哪里钻
出来的恶鬼!……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
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禅嫁给了张
飞。
……

  《红楼梦》的侧写技巧在文学史上达到颠峰,书中出现了以往少见的视觉夹杂
心觉的混合运用。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林黛玉自立于花荫之下--

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栽、迎春、探春、惜春等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
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风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
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呼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
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

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
泪珠满面。少倾,只见薛姨妈等也进入去了。

  这一段描写三批人先后探视宝玉的情状,又两次插入黛玉的心理活动。既借黛
玉之眼刻画世情,又细腻地描摹出林黛玉纤柔敏感的内心世界。
  在《红楼梦》中,这种视觉与心觉交叠运用的手法,一般只用在贾宝玉、林黛
玉等主人公身上。金庸小说也照式照样大量采用了这一手法。至《笑傲江湖》,金
庸却转变风格,让伪君子岳不群暂时跳上了明亮舞台,以至读者一时间都产生了错
觉。
假全知状态下视觉与心觉的堂皇运用,轻易地迷惑住读者,加上精细的心理刻画,
终使岳不群成为金庸笔下最成功的坏蛋。

……最初一听到令狐冲强迫那姑娘,便想冲入房中阻止,便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
狐冲在内,个个诡秘怪异,不知有什么图谋,还是不可鲁莽,以静观其变为是,当
下运功继续倾听。桃谷六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
之危,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象,是个胖皮球般的丑女,则失
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不禁连连摇头。

  令狐冲割脉灌血给老不死姑娘,老不死因不忍心而大叫,岳不群躲在屋外枣树
上倾听动静。他的反映是,一、竟然相信桃谷六仙的胡扯,以为徒弟正强奸老头子
女儿。令狐冲是他一手养大的,他自然知道令狐冲光明磊落的个性,但此时宁愿相信
令狐冲是个恶棍。二、既知发生了强奸案,却"静观其变",因为想弄明白"究竟有什
么图谋"。当然岳不群一生苦心积虑图谋权位,任何举止稍异之人在他眼中都显居心
叵测。用他自己的话形容,"由小人眼中看来天下皆小人"。三、又认为老姑娘被奸
后对令狐冲倾心"并非奇事"。奇就奇在以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竟似对少女的心态很
有把握。又连连摇头--摇谁的头?身为君子剑而不阻止强奸案,真真厚颜无耻。这
段文字把岳不群的视觉和心觉两度结合,又有意淡化语气,稍稍掀了掀岳不群的假
脸,以防读者过早看破。
  视觉的运用说白了就是以角色的主观角度叙事。主观叙事有非故事性的,亦有
故事性的。以上所举肖像或情状描写,都属非故事性叙事。而如《红楼梦》中的甄
英莲案、石呆子案等等,都是故事性叙事,全部故事借门子或平儿等人之口倒叙而
出。故事性叙述在金庸小说中更是铺天盖地。例如《侠客行》"少年闯大祸"、《天
龙八部》"杏子林商略平生义",等等等等,举不胜举。本文"戏剧结构"一章中曾提
及金庸小说中晚起点的叙述方式,而编排晚起点情节的最主要方法,就是进行角色
自(倒)叙。金庸小说常见的倒叙模式不能说是创举,但是破陈出新的倒叙言情模
式似值得小说家们注意。
  几乎所有古典或白话小说,从未有角色以当事人身份回忆爱情的实例,连自传
小说《会真记》作者元稹,也替自己改名姓张。中国人之忌讳以第一人称谈情说爱,
不知是否与"明礼仪、知廉耻"之风有关。连大旨谈情的《红楼梦》,也只得把宝黛
爱情称之为"一段下流痴病"。但金庸大可全然不顾忌这些。他大胆地让爱情当事人
从头至尾,一吐衷肠。从温仪成功地回忆与金蛇郎君的悲情故事开始,几乎每部小
说都有倒叙模式的爱情,同时点染了顺序发展的主人公爱情。一灯和瑛姑,丁典和
凌霜华、纪晓芙杨过,及仪琳相思令狐冲,胡逸之苦恋陈圆圆等等,都是完全的倒
叙言情模式,其光辉均超过了袁承志温青青,郭靖黄蓉,狄云戚芳,张无忌赵敏,
令狐冲任盈盈等主人公的爱情。也有局部的倒叙,如阿朱与萧峰的故事总体上是顺
序发展的,但阿朱乔装父亲一节前因后果,却是倒叙。
  欲写深情,必深入内心,让爱情的当事人自叙情感,当然会产生比客观叙述强
烈得多的煽情效果。金庸笔下的倒叙言情模式--或推而广之所有晚起点类型的爱情,
大致有如下特徵:
1.往往发生在危机之中。金蛇郎君大报血仇时爱上了仇人的女人温仪;丁典身陷牢
笼仍与害他的凌知府之女凌霜华相爱;仪琳在被淫贼几乎强奸的情况下受到令狐冲
奋不顾身的保护;阿朱与萧峰更是生死之交等等。
2.都是在面临危机时开始追溯。温仪、丁典、阿朱、计老人、纪晓芙等都是在将死
之际或大难临头时回忆表达爱情。宝树等人陈说胡一刀、仪琳陈说令狐冲时,大厅
上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3.最好是由当事人口述。
  概括言之,晚起点爱情的成功诀窍是:一般发生于小说暗线中的危机阶段,亦
或展露于小说明线中的危机阶段,并以主观叙述感染读者。在危机的重重冲撞下,
当事人无畏地忠诚于爱情,为爱情殒身而不恤,他们的叛逆个性和光辉死亡使读者
心醉神迷。阿朱之死那一场,雷电交加,细致缠绵,实在是中国小说史上的经典。

  视觉的运用实际也是一种隔离手段,它让读者的感受在冷静的客观叙述和个性
化的主观叙述间游移。另一方面又是小说表现空间侧面的方法。西方经典名著《呼
啸山庄》以主观叙述中层层套用主观叙述的方式试图造成冷静中勃发激情的融合效
果,可惜当时艾米莉不能参照已具有相当经验的中国小说,闭门造车的东西显得笨拙了
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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