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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与《红楼梦》几点比较(三) - 严伟英
作者:红米
标签:金庸 阅读次数:712 五、描写 古典白话小说向来倚重语言描写,一旦涉及动作、心理等动态情境,一概简略, 点到为止。旧白话这种淡化暴力行为和淡化动态意境的倾向,不知是否因传统的静 美观所限。甚至"知礼仪明廉耻",不愿细写暴力,以免贻误教化? 《红楼梦》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 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 倒,口内说道……,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 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吧。"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 打了三四十下……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污泥处拉了几步, 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 滚乱叫…… 骟耳光用"拍"字,踢勾用"点"字,击拳用"擂了几下",薛蟠再"不惯捱打",也 不该象小脚女人一样绵软。接下来湘莲以拳威逼薛蟠说软话讨饶、喝脏水,一场泼 皮打架以一边倒的情势结束。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 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薛蟠误认作优伶,令他蒙耻而愤怒,痛打呆霸王一场,算得上颇有血性。但是如此 这般并无刚硬气地打人,而捱打之人比小孩子还经不起,则打人者更显不出英雄来。 类似问题在《水浒》、《三侠五义》等小说中屡见。 在这方面,金庸可比老前辈们高明得多了。 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声又是一闩打在他肩头。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挥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闪开,伸手 去夺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闩他胸口,韦小宝向左避让,不料 那门闩翻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打中了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大盗,非得赶尽杀绝不 可。"门闩猛力横扫,韦小宝扑地倒了…… 大致数一下,这一节用"打"字至少有三四十处,其它"掠"、"夺"、"挑"、"戳"、 "扫"、"滚"、"闪"、"挡"、"跃"、"扑"、"勾"、"跌"、"扭"、"撞"、"踢"、"割"等 等凡人能有的动作全都毫不客气地用上了。这一段相打把建宁公主野蛮残忍的个性 和一对冤家初会"不打不相识"的稀奇缘份刻划得生龙活现。两人的拳脚交接和口舌 之争无不惟妙。 金庸非但擅长描写打斗,而且对于战斗高潮前后的气氛把握,极具罗曼蒂克的 渲染才能。如《飞狐外传》陶然亭那段有名的夜景: 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 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一只失群的孤雁,找寻 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匆匆忙忙地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 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赴约了。" ……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 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吟 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 子的哭声。 文字凄凉肃杀,静后伏动,悠悠的诗韵背后响起斫杀高潮来临之前的序曲,甚 至已暗示了马春花程灵素等人的悲剧结局。而且情景描写可使情节的发展有张有弛, 阅读时不会有读古龙一样脑胀之感。 而《红楼梦》写景纯属写景,是为写实之需。这又是金、曹二位的不同之处。 杨兴安曾分析金庸小说中描写擅用影像处理,有慢镜、近景特写、定格、长镜等各 种视觉的组合效果。但《红楼梦》情态描写止于静态,决无闪回或蒙太奇,连慢镜 和镜头推移都少得可伶;而且曹雪芹是那么惜墨如金的人,他追崇的审美标准落下 当代一大段距离了。《红楼梦》虽未失宠,读者已越来越少。时代使读者的趣味改 变,这也是文学面临的问题,文学作品总及不上影视剧有声有色有市场。 六、 世情小说 鲁迅对世情小说下的定义: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之事,又缘描摹事态,见其 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⑧《红楼梦》与《鹿鼎记》都是世情小说。《鹿鼎 记》实在是金庸小说中最重要的一部,它在文学史上实际应占的地位迫使我专辟一 章论述。 世情小说以如实描写事态人情著称。世态人情四字可解释为:世态,即众生相; 人情,即人际关系。中国人的特点往往更表现在人际关系中,因为中国是个讲关系 的民族。把关系称作"情",可见中国实在是个礼节上注重感情的民族,实则又另当 别论。世情小说中,我不喜《金瓶梅》,遍地是丑恶,也不赞成《围城》,满眼卑 微无奈。在社会关系的笼罩下,邪恶者偶露善相,怯懦者忽发奇勇,正直者一念差 池,都是很常见的事。《红楼梦》"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 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⑨这种 难能可贵的写实风格塑造了一大批地地道道、个性鲜明的中国人。 《鹿鼎记》主角韦小宝的很多缺点,正是许多中国人的缺点;他的优点,金庸 认为也正是中国人身上最明显的优点:能够适应环境和讲义气。康熙虽是"仁主", 为保江山,谁也阻止不了他诛灭天地会;汉人一心谋刺康熙,不是因为康熙坏,而 是为了夺回江山。小说中任何政治集团所作所为都不能说是正义或非正义的,没有 是非之分,只不过都想问鼎天下。这部小说还原了历史的真实面目。 肝胆相照的天地会兄弟,为夺香主之位,差点起内讧;康熙虽与韦小宝情同手 足,曾对韦森然言道:"若你有反意,怎容你活到今日?"兄弟之情及不上江山之毫 厘;阿珂、苏荃等人原先何等强硬,仅因韦小宝一次强奸,都甘心做了他老婆;便 是救世主性质的陈近南(我总觉象孙中山)不幸惨遭暗害,临终担心背上轼主罪名, 不许韦小宝报仇。这些都是历史局限下的人性弱点。连五台山那位临时雇工于八, 都象足了贾宝玉撞见的王一贴。 《鹿鼎记》中随处可见中国社会特有的人情世故--等级制度下特殊的人际关系。 韦小宝原只是个任何人都可打骂的小无赖、小太监,仗着运气好,巴结上了皇帝发 达起来以后,世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恭敬了。众文武百管虽看不起他为人,当面谀 词如潮大加奉迎。大观园作为小社会情形是一致的,连贾宝玉闲时所作的诗赋,都 "有那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因见是 富贵子弟的诗,便蜂拥传诵,炎凉世态,遍地可见。 韦小宝的最大特点是重义气,且好赌成性,民间泼悍的血性性格使他结交了许 多真正的朋友。《红楼梦》原定结尾贾府家败后有贾芸丈义探庵,刘姥姥报恩救巧 姐的情节,蒋玉涵柳湘莲等都有义举。同武侠小说一样,《红楼梦》把救世的理想 寄托在民间崇尚的侠义精神上;儒道作为社会的主流,显得虚弱而失败。 相对于曹雪芹,金庸具备了较多揭露现实的自由。《鹿鼎记》直指中国政治中 根深蒂固的恶习。韦小宝深通为官之道,打官腔,敲竹杠,瞒上不瞒下,花花轿子 人抬人(贾雨村的法宝),有财大家发,深得上官下属拥戴。且这套法宝在任何政 治集团无试不爽,无往不利;彻底敲碎了中国两千年腐败吏治的虚壳。小说深刻揭 示了政治腐蚀一切原始道义的现实。中国向来是个政治力量无孔不入的国家,任何 哲学创意一经政治力量捕获,很快变形扭曲,为其所利用。韩非云"儒以文乱法,侠 以武犯禁",若他晚生五百年,绝对不会有此种忧虑。从上古时代的游侠演变而来的 侠客们一旦加入某帮某派,立即失去了原始的自由和活力,成为甘受政治力量摆布 的工具。连革命家陈近南都脱不了忠仆的局限,更不用说其它儒道佛等一干信仰体 系,皆逃不脱这一噩运。所以在金庸的最后一部小说《越女剑》中,男女主人公最 终都远离了政治。故事冲突不再以政治或政治势力为起因,仅围绕游侠与美女展开: 阿青颓而败走,并非用意批判武侠,而是为了诗意地讴歌女性温柔的美。现在有人 说《鹿鼎记》是反武侠的,若金庸真有意反武侠,不会反复描写韦小宝义字当头的 特点。 贾宝玉最不喜谈"仕途经济",他和林黛玉都追求健康活泼的人生,也因此受到 命运的覆灭。天才的追求往往是一致的,曹雪芹和金庸都试图摆脱一切功利价值观 的束缚,追求自由的人伦情感。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戳自张罗",这首评诗承认《红楼梦》自破自立、自 相违驳的创意。李庆说《红楼梦》的核心主题是:新的人生追求与传统价值观的冲 突,以及这种追求不可实现的痛苦⑩--贾宝玉这块顽石,虽有无比崇高的坚强信念, 毕竟是"无材补天"的废物。在金庸尚未成熟的创作早期,往往借牵强的团圆神话掩 饰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小说以理想战胜邪恶的结局麻醉读者。以后随着现实因素在 小说中的不断生长,掩饰无法继续得逞了,于是他选择另一种方式表现理想和现实 的冲突,即,高高在上的反讽或讽刺,让冲突演变为喜剧或闹剧。 《鹿鼎记》及前一部作品《侠客行》都正应了鲁迅对喜剧下的定义"喜剧将那无 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在金庸所有长篇中,是内容最饱满、主题最成熟的批判杰作。 结束语 本文关于金庸小说与《红楼梦》的比较评述,对金庸有所偏袒,实在是因为时 至今日,在所谓正统的殿堂内仍有许多言论混淆金庸小说的意义。那些对于"通俗"二 字持有神经质观点的人,不妨细读布莱希特的一段话: 科学和艺术,一个经管着人类的生计,另一个经管着人类的娱乐。在正在到来 的时代,艺术将把新的首创精神变成娱乐的源泉。而这种新的首创精神将大大改善 我们的生计,一旦它毫无阻挡地得到发展,就很可能成为最大的一种享受。(〈戏 剧小工具篇〉第二十条) 中国目前的长篇小说,极大部份情节方式单一、叙述结构粗糙、表现空间狭隘, 因为作家们太安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主流格局。大陆自伤痕文学以来,寻根主 义、新写实主义、先锋派或主旋律作品,均风行一时,或以严肃姿态实现对浪漫主 义的反动,或满足于情节化的散文,好一点的叨叨闲嗑家常,坏一些的以艺术之名 诲淫诲暴,看似千姿百态,实则千人一面。而台湾多年未能摆脱张爱玲、胡兰成的 影响,除王文兴等少数人以外,范畴只限生活细节和生活随想,颇显小家气。由此 更可见金庸的可贵,他的成功表明,其穷尽二十年之力摸索而得的写作手法和题材 意识,也许可挽救陷入困境的长篇创作。 写评论,作翻译,搞比较文学的老师们,能否暂且放下一味介绍外国的重担, 先把脚底下中国文化的瑰宝--白话小说诸如《红楼梦》、《鹿鼎记》之类拣起来, 然后告诉中国和外国的文学界,这才是改良长篇小说的希望。 作于一九九八年 十一月 ① 《戏剧小工具篇》第四十四条。 ② 十九回脂批。 ③ 参见丁进《金学的四个相关学科》 ④ 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之《曹雪芹与〈红楼梦〉》。 ⑤ 同④。 ⑥ 引自《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之〈戏剧〉条。 ⑦ 见张爱玲《红楼梦魇》 ⑧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之《明人情小说〈上〉》 ⑨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⑩ 同④ ──────────────── 转自【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