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第五幕
时间 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壬午)农历九月,距上一幕展眼又是两载。
地点 北京西郊,曹雪芹的住处。
人物 曹雪芹(现年48岁)、李鼎(现年67岁)、芳卿(曹雪芹续妻)、敦敏(现年34岁),敦诚(现年29岁)。
场景 远远望去,阴霾密布,寒风悲旋;野草茫茫,白杨萧萧。近处可见,蓬牖茅椽,绳床瓦灶。
(曹雪芹鬓发已白,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他和芳卿盘着腿在炕上饮茶。)
卿 有件事儿,一直想问你,总又觉得不妥……
曹 说吧。
卿 自打你离了金陵,便没了你的音信,不知为何,你竟就写起了小说?
曹 (长叹一声)是啊,我也常常想,干嘛非要写这劳什子?
卿 小说属稗官者流,不登大雅,历来为人所不耻,可你……
曹 可我偏偏委身于它,并且以命相许……
卿 为什么呢?
曹 ……有生以来,所见所闻惊心动魄,诸如官场的风云变幻,社会的沧海桑田,人生的穷达福祸,红尘的荒唐无稽,一桩桩一件件,均如怨鬼寇仇般纠缠着我,令人食不甘味,夜不安席,日日夜夜,无以宣泄,思来想去,只得以这等形式,借端托意,强以诉说。
卿 读罢你的书,似乎觉得,你又没有敞开肺腑。
曹 这便是我的为难处——忧时愤世的心,不得不托给小说,但是,又不敢明写其事,只得委曲譬喻,像写寓言似的。
卿 仔细想想,你这一生,确实不易!
曹 其实,天下苍生,谁又容易呢?
卿 总觉得你是格外地坎坷。自己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刚懂些事儿时,家又被抄……
曹 个人的不幸算不得什么,即便是家庭的败落似乎也算正常,《桃花扇》里不是讲过吗: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然而在这些变故中,使我渐渐看清了一些安顺处常者原本并不易看清的东西,悟到了原存于天地间的一些造化至理。
卿 ……
曹 ……记得在我13岁那年(雍正五年腊月二十四),内宅里,突然闯进了一帮番役,后面跟着范时绎。范时绎是江南总督,早就认识,原先他见到我们,点头哈腰,孙子似的,此时却强盗一般,横眉竖目,骂骂咧咧,指挥着手下人,把整个庭院,里里外外翻了个够,值钱的不值钱的,有用的没用的,统统拿了去……
卿 ……我家当年也是这样。
曹 ……最最令人伤心的,是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女孩儿(亲戚、侍女),一个个均蒙天恩赏给了别人……
卿 ……
曹 回京师后,我和奶奶、母亲,还有我叔他们,住在蒜市口,周围都是普通的市井人家,他们日夜劳作,戴月披星,却是衣不蔽体,连个温饱都难混到,这令我十分震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苦的人?世上怎么会是这副样子?
卿 当时我在南方,情景虽异,却也有类似感受……
曹 之后不久,我叔叔便被正式革职。
卿 有何名目?
曹 说我叔骚扰驿站。
卿 怎么会骚扰了驿站?
曹 这件事,叔叔及家人确有过错……
卿 之后呢?
曹 处以罚赔银两。
卿 赔多少?
曹 应赔四百四十三两二钱……
卿 才三四百两?倒也不是什么大数。
曹 可我家被抄之前,我的叔叔连被罚了几年俸金,上上下下一大家子,有出项无进项,早已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了,尤其是被抄之后,家资系被罚没,一点余银都拿不出来了,最后连当带买,只交了一百四十一两,尚有三百二两二钱没有着落。
卿 那怎么办?
曹 怎么办?蹲枷号呗!我叔是雍正六年六月进的枷号。
卿 你们曹姓本家,不少人都在京城,我听说有些还职高权重,威威赫赫,大家一凑不就有了。
曹 一言难尽!当时一个个的,有的像躲瘟神似的躲我家,有的则站在一边看笑话……
卿 是灰总比土热吧……
曹 我们曹家,原本不和,好几辈子了,早已积怨成了仇。
卿 是吗?我如何不知道?
曹 当时咱们还小,不大在意这些,另外,这些都算家丑,也没人愿意谈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卿 能不能讲讲?
曹 细论起来,家族的不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远的不说,曾祖父(曹玺)的织造一职,本该是由叔祖(曹宣)承袭的,因为叔祖是正出,祖父(曹寅)是庶出。可是,祖父和康熙伴私谊甚好,康熙帝经过一番运筹,硬是让祖父入驻了织造府,你想,叔祖能不记恨吗?
卿 一个破官,不当就不当呗!
曹 可不能这样说!就叔祖看来,自己不当也就罢了,可是他的那一支脉,子子孙孙的,就永远和这荣华显贵无缘了。
卿 如此说来,不是自己吃不吃这碗饭的问题,而是子孙后代有无饭吃的问题。
曹 祖父很会应酬,自己承袭的官位,便在经济上尽量补偿叔祖,——偌大的家产,基本上都归了叔祖,而且还把叔祖的四个儿子,悉数带在身边,由自己全资抚养。另外,还可能和叔祖有个什么协定,将来的织造一职,一定让叔祖的长子——也就是咱们的堂伯父曹顺接替。所以,叔祖虽有不满,也不便过于计较。
卿 可是后来堂伯父并没有接替呀?
曹 所以在我父亲这一辈儿里,同样埋下了不和的根苗。
卿 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曹 祖父故去后,我的父亲成了江宁织造,谁知三年后,父亲病世,于是这织造由谁补任,又成了一个问题。
卿 此时再由堂伯父补任,也算是顺理成章。
曹 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堂伯父在我祖父祖母生活了十六年,脾气秉性各自很清楚了,偏偏堂伯父和我的祖母性情不投,祖母又是康熙的保姆,祖母不喜欢的人,康熙能让他承袭织造吗?为此,康熙帝特意下了一道御旨,让舅爷爷(李煦)选一位待“曹颙之母如同生母”的人过继过来,并出任江宁织造。
卿 于是就选中了曹頫叔?
曹 是的。我叔叔在家排行老四,年龄最小。按传统的过继次序,若兄长无子,只能收养兄弟的长子,若弟弟无子,只能进嗣兄长的幼子,任何一方都不得阻挠。
卿 原来如此。
曹 这样一来,堂伯父不仅嫉恨我们的奶奶,也非常嫉恨他的亲弟弟了。
卿 那他的弟弟出了事儿他也不管?
曹 没错。……当时,我叔的亲哥哥曹顺任内务府郎中兼骁骑参领;我叔的堂叔曹宜任正白旗第五参领第三旗鼓佐领,并深得雍正信任,雍正把巡察允禵圈禁地的差事交给了他……
卿 是吗?
曹 不仅如此,我们这边被革职抄家,那边却在受宠高升,我叔的堂兄曹颀,从茶房章京,晋升为茶饭房管领,接着又晋升为镶黄旗第四参领第二旗鼓佐领,而且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和雍正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两次的赏赐御笔“福”字,很是风光。
卿 ……
曹 他们一个个的,既不肯疏通说项,也不肯代纳赔银,直至雍正七年七月,我叔仍在枷号中。
卿 如何说仍在枷号?
曹 根据内务府刑律,若是分赔的银两无法还清,就得枷号催追,直至交清始得宽释。芳卿,你知道什么是枷号催追吗?
卿 不知道!
曹 那枷是木制的,长三尺,径二尺九分,重二十五斤,整天在脖子上套着,连吃饭时都不得取下。
卿 这么受罪?……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也太冷漠势利了……
曹 岂止是冷漠势利,更有落井下石的……
卿 ……
曹 什么亲戚朋友,不经事儿不知道……
卿 看起来还真像俗话说的,家亡莫论亲。
曹 ……按说,我不该再提这些,可是谈起往事,确实绕不开;不过而今,我已不怨恨什么了,人嘛……
卿 那么后来呢?
曹 一直到雍正死后(到雍正十三年腊月十六),我叔才靠恩诏宽免结案。
卿 喔,当时的乾隆大赦天下,咱也算沾了光。
曹 就算吧。在这之后,我家的情形有所好转。乾隆元年,我二十一岁,已到了当差授职的年龄,其时咱们的表兄(平郡王福彭)和祖姑父(傅鼐)均受重用,表兄正奉旨协办总理事务,任正白旗满洲都统;祖姑父该年又授兵、刑二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兼正蓝旗满洲都统。我的父亲(曹颙)也被封赠郎中,按照恩荫之制,我便也得了个八品虚衔,能够等候补缺了。乾隆五年前后,承蒙亲戚提携,我得以转升州同。
卿 州同是干嘛的?
曹 协助知州的从六品低级官吏,处理些地方事务。
卿 怎么一直没听你说过?
曹 我耻于对人讲这段经历,……不过,它和上上下下各类人等都有交往,这段际遇倒是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
卿 (笑道)没想到你也做过几天官?
曹 可是时间不长,我们家又遭变故,于是便彻底败落了……
卿 ……似有耳闻,却不明底里。
曹 一言难尽。但是这次变故,对我的触动尤其大,先前习焉不察的东西,诸如家族的丑恶腐朽,皇廷的翻云覆雨,终于看出了个眉目,也看出了它兴衰存亡的命运。当时我觉得我像换了个人似的。
卿 你便萌生了写《红楼梦》的念头?
曹 我是在乾隆九年(1744年)着手动笔的,当时我年届而立。
卿 你是阅尽了人世沧桑,目睹了可憎者对所爱者的横暴践踏而无可援手,以至精神遭受深锐伤痛,才怀抱着对所爱者的激情,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为素材,写出了这部美伴随着丑恶毁灭的史诗?
曹 (笑了一下)用辞似有不当,倒是这个意思。……真的,个人的不幸算不得什么,家族的毁灭也不足惜,最可惋惜的,是伴随着这个家族的毁灭而惨遭荼毒的女儿们。我每每想起那万艳同悲、千红一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凄惨景象,就痛不欲生。你想吧,美伴随着丑恶而毁灭,玉石俱焚,才是最震撼灵魂的人生悲剧!
卿 多少年来,你一直是滴泪为墨,研血为字,也可以说是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平心而论,你应该为自己的努力感到欣慰了?
曹 可我并没有完成……
(这时,李鼎敲门风尘仆仆上。曹雪芹、芳卿慌忙起身相迎,将李鼎请到炕上。芳卿给李鼎斟上茶,然后坐在曹雪芹一侧的炕沿上。)
曹 我早就盼着你来了!
李 我也早就想来,只是心情一直不好。(从怀里掏出《石头记》,递给曹雪芹)雪芹,这《石头记》我已是第五次评了。
曹 (苦苦一笑)真是难为你了。(扭过头对芳卿说)芳卿,劳你大驾,再去赊点酒吧?
卿 ……可是,连个下酒的菜也没有了。
曹 (笑)怎么会呢?(做环然四顾状)世间万物,无一不可下酒,未必非山珍海味鱼肉鸡鸭不可。温一壶月光,拨几声古琴,吟几阙诗词,全是极雅的佐酒佳肴。要不,我给你舞段剑,咱们边舞边饮。芳卿,你也看看我曹郎当年,英姿华发。
卿 (扑哧笑了)请问,西北风能不能佐酒?
曹 当然能了!只要有你,喝啥风都行!
李 (笑)你俩呀!还和先前似的!
(芳卿一笑,下。)
李 我感觉,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评了。半年多来,心里总是感到特别压抑,想哭,可又找不到具体缘由。
曹 我也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庆恒(曹雪芹的表侄,平郡王福彭之子,福彭于乾隆十三年十一月病逝后,由庆恒承袭王位。)的缘故。
李 庆恒的事儿我听说了。说他在署理镶蓝旗蒙古都统事务时,隐匿西宁等人冒借宗人府的滋生银两,被说成“欺罔隐匿”,由郡王降为二等贝子。
曹 不仅由郡王降为贝子,而且还罚俸十年,闭门思过,这已是很严厉的惩责了。另外还有纳延泰,也被抄没了家产。
李 我听说纳延泰的儿子惠龄,原任主事,也遭革职。
曹 进入六月后,又增加了对“原系汉人”的汉军旗人的刑律。
曹 其实,细想起来,岂止是这半年……
李 ……
曹 去年九月,刑部主事余腾蛟,被人诬告为“诗辞狂悖”,差点又成一文字大狱。后来,连乾隆自己也感到是“吹毛求疵”,“无以服其心”,“即凡为诗者,势必不敢措一语矣!”这才不了了之。当时,我以为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天下百姓可以平平静静地喘口气了,谁知过了一个月,又发生了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的大案子,连住在江宁的尹继善,因为“详为不知”,也遭了申斥。
李 尹继善?就是那个两江总督?
曹 对。到了今年,乾隆又要进行南巡了。
李 我听说南巡一事,已经推了两年了,不能再推了。
曹 可是你知道,江南刚刚发生过水灾,据称皇上经过的地方,为了迎驾,“悉多重加修整,意存京胜”,“彩亭灯棚,一切饰观之具……增华角胜”,真是劳民伤财啊!
李 不是说最后弄得连乾隆都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再三戒止。
曹 我总觉得,别说咱们感到压抑,听说诸王、诸皇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李 偏偏老天爷也来凑趣,已经接连涝了两年了,今年又是阴雨连绵。
曹 是啊,入夏以来,每天都是“揭不开的穷阴,剪不断的愁雨”。
李 雪芹,你知道赵香梗先生吗?
曹 不太清楚这个人。什么事儿吧?
李 赵先生的《秋树根偶谈》内,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儿:兖州少陵台有子美祠,被郡守毁掉改为自己的生祠。赵先生听说后,感叹诗圣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荼毒。于是他就改杜公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诗圣解嘲——
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拆充非己祠,傍人有口呼不得,
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
安得旷宅千万间,太守取之不尽生欢颜,
公祠免毁安如山!
曹 ……听来的确令人感慨悲愤,心存耿耿!
李 我想把这几句话,写在书的页眉,不是批,只是把此时的无限感慨,一腔悲愤,托言记在书的一角,以抒发难以言说的深悲巨恨。
曹 (望着李鼎,许久无言。)……
李 对了雪芹,我最近听说了两件事儿,非常的不幸。
曹 是吗?
李 有个痴女子,因为读你的书,竟就抑郁而死了!
曹 (诧异地)有这种事儿?
李 这个女子,从他哥的案头,翻到一部《红楼梦》,便废寝忘食地读。读至佳处,往往辍卷冥想,独自垂泪。然后又从头读,反反复复,读了百十来遍,仍没有读到头,后来就病了。父母发现后,赶紧把书扔到了火里。女子见状,大呼起来:为什么烧我宝玉?不久就啼笑失常,言语错乱,梦寐之间,经常呼叫宝玉。请医巫诊治,全不见效。一天晚上,瞪视着床头孤灯,连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在哪儿……
曹 (潸然泪下)罪过罪过!
李 我还听人讲,常州有个士子,贪看《红楼梦》,每到入情处,总是掩卷冥想,或发声长叹,或挥泪悲啼,饮食并废,一个月连看了七遍,遂至神思恍惚,心血耗尽而死。
曹 ……由此看来,我真是罪该万死了!
李 悲剧自然是悲剧,但责任并不在你。
曹 (痛心疾首地)如果没有《红楼梦》呢,他们……
李 这些传闻,未必实有其事,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曹 我的心里真的很难过……
李 算了,别提它了,我问你,八十回之后的文字,你到底写了没有?
曹 (拭去眼角泪水,缓缓说道)写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不能称其为文。
李 当抓紧些,前八十回都写出十多年了……
曹 不瞒你说,后面的章节,越捉摸越觉得没法写。凭我本心讲,我是想再写三十回或二十八回的,可是一动笔,就觉得容纳不下。
李 (有些疑惑地望着曹雪芹)……
曹 你想,《石头记》是以梦幻为本旨的,必应是始于荣华,终于憔悴,然后梦境乃显。而现在写到八十回,方是荣华未谢,说不上穷愁潦倒,更说不到自色悟空。以如此行文格局来看,还应有诺大篇幅方可。就书中人物而言,截止目前,十二钗中已有结局的,惟独可卿一人;迎春是将有结果了,可巧姐还没有正式登场。副册中将下世的有香菱,已去世的有晴雯、金钏、尤二姐、尤三姐,而大观园里的其他人物,都还安然无恙。即便是匆匆地结尾,恐怕三十回也不行?旁的不提,单是一个宝玉,由富贵而贫贱,由贫贱而衰病,由衰病而出家,若曲折尽量去写,再有一百回恐也不多!另外有些事情,细论起来,恐也是你我难以接受的。
李 此话怎讲?
曹 那宝玉曾是何等娇贵,别说在贾府,便是去袭人家,满满一桌子果品,竟无一样可吃的,最后是袭人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给他,……你想,这等样子,如何去让他“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又如何去让他击柝打更、沿街行乞。
李 确实如此!
曹 另外,这八十回,是喜剧,是鼎盛,接下来,当是悲剧,是衰落。由喜转悲,由盛转衰,又转得天衣无缝,因果相连,俨若理有固然,事有必至,委实不知自何处落笔。倘若只注意了喜剧的铺排,而忽略了其中的辛酸,便是未抓住读者的内心及全书的主干。
李 要么这样处理,称贾府的败落是由抄家造成的,或突然来了一拨穿靴戴帽的强盗……
曹 这样一来,碍语更多,更为某些人所不容,另外也缺少了某种蕴涵。
李 那怎么办?
曹 (痛苦地)我不知道。
李 其余的人呢?
曹 其余的人?我是这样设想的:元春死,黛玉亡,探春远嫁,惜春为尼,李纨老来荣华,迎春被糟踏致死,妙玉堕落风尘,袭人下嫁蒋玉函,凤姐身陷狱神庙,贾赦、贾雨村被捕,贾兰中举升官,贾芸与红玉结合。
李 其实这些,第五回中就已写明了。
曹 是的。可是宝钗、湘云二人,总又想不好。这宝钗,是嫁给宝玉而宝玉出家呢,还是该早卒呢?而这早卒,是未嫁之前就卒了呢?还是嫁过去之后才卒的呢?要么就安排他被选入宫?再就是史湘云,我觉得麻烦更大……
(芳卿上,将酒放在桌边。)
卿 对了,门后还有点儿生花生呢,我给抓去。
曹 (望着芳卿的背影,若有所思)表叔你说,湘云和宝玉能续前缘吗?
李 倘若能续,那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便有了着落……
(芳卿捧来花生,放在桌上。)
卿 什么有了着落?
李 ……在说书中的一些事。芳卿,你是劳苦功高,来,到炕上来,坐这上座。
卿 可使不得!总该分个尊卑长幼吧。
曹 (笑)哪来的那么多细礼?表叔不是外人,你就别作淑女状了!
(芳卿爽然一笑,上得炕来,正中盘腿而坐。曹雪芹、李鼎依旧分坐两厢。芳卿斟酒,三个人一饮而尽。)
卿 读了表叔的评,我有一种看法……(说罢,盯着李鼎不语。)
李 ……别老盯着我,有什么话说吧!
卿 ……我觉得,许多评语,写的迷离惝恍,不易捉摸。求其确凿可据者,全批不过若干条而已。
李 哪些条?
卿 ……第十三回,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
李 这句话,确实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
曹 听我奶奶讲,爷爷在世时,时常对座客说这话。今忆此言,车轮腹转……
李 阁下倒是笔笔不空!
曹 先生也是字字留神!
李 真好述者述得不错!
曹 真好批者批得出!
(谈到这里,两个人禁不住笑了起来。)
卿 二位别斗嘴了。先听我说。我每每读到这些地方,心便奇痒难耐,也颇想评上一把,只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曹雪芹笑而不语。)
李 有啥不合适的?有话就说,想评就评。彼此都是性情中人,万不可作茧自缚。来,笔墨奉上。
(李鼎说罢,取过书稿与笔,双手托至眉前,戏作恭敬状。芳卿欣然接过,瞅瞅曹雪芹。曹雪芹径自剥着花生,视而不见。)
李 评吧!我倒要看看,你会比我高明?
卿 在这第八回,书中写道:“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你猜我想写什么?……我想写:“我也欲拧”。还有这第二十六回,宝玉到潇湘馆来,忽忘情地对紫鹃说:“好丫头,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其实,(在行侧写)“我也要恼。”
李 确是女子口吻!是我想不来的。
卿 在这第三十七回,湘云这海棠诗中的一首:“自是素娥偏爱冷”句下,当批:不脱自己将来行影……
李 是的,观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姿憨态,确实实有其事,并非雪芹杜撰。
卿 还有这第三回,写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令人不由地想起雪芹少年时单薄娇嫩的样子,还想起雪芹当年说过的话,“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等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禁不住放声一哭。(说罢,以袖拭泪。)
曹 (笑着打趣)你才一处?你看表叔的批,无处不是“哀哉,伤哉,宁不痛杀。”甚至“抚今思昔,肠断心摧”。
卿 表叔的批,倒是笔笔不空。
李 (点点头)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
卿 (笑了)先生想身非宝玉,何得而下笔?
曹 噫嘻!先生亦《石头记》化来之人!
李 此事可不便声张。
曹 芳卿,你一掺和,这究竟算是谁的评?
卿 让些无聊人猜去吧!
李 据我所知,还真有些笨伯在猜。不仅猜批猜注,而且还猜名、猜字、猜诗、猜事、猜人、猜物,简直是无处不猜,无一不猜。他们认为《红楼梦》是桩大谜,并且,谜中有谜。
卿 何以见得?
李 举其大要,就宁府而言,贾敬因何去炼丹?尤氏又来自哪里?惜春为什么移居荣府?书中一概讳莫如深;荣府更复杂,贾母、贾赦、贾政母子、昆仲之间的恩恩怨怨,贾赦贾琏父子及邢氏凤姐婆媳和贾政、王氏与贾琏、凤姐之间绕来绕去的特殊格局,皆局外人难以理喻,局内人又缄口不语。这些,统统是谜。具体地讲,单单一个秦可卿,生也是谜,死也是谜,娶也是谜,嫁也是谜……
曹 (以局外人的口吻,饶有兴趣地)有这么玄吗?
李 当然。你的这部书,可算惹下祸了,会搅得世代浑人寝食不安!
曹 (笑)我还死有余辜了?
李 你还别笑,不仅别人在猜,我也在猜!
卿 你和雪芹心心相印,何猜之有?
李 太近太熟了,便像是身在庐山中,不辨其远近高低了。譬如,《红楼梦》究竟想说些什么?别人在猜,我也在猜。
卿 这还用猜?明明是部情书!
李 请问,情者为何?
卿 本乎心者之谓性,发乎心者之谓情。雪芹作书,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纵于情,囿于情;癖于情,痴于情;乐于情,苦于情;失于情,断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惟不能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谓情书。其情之中,欢洽之情太少,愁绪之情苦多。何以言之?其欢洽处,如花解语、玉生香、识金锁、解琴书、撕扇、品茶、折梅、咏菊等事,诵之爽脾,不过令人叹艳;其悲离处,如三姐戗、二姨殃、葬花、绝粒、洩机关、焚诗帕、诔花、护玉、晴雯灭、黛玉亡、探春远嫁、惜春皈依、宝玉弃家、袭人丧节各情,阅之伤心,适足令人酸鼻。凡读《红楼梦》者,莫不为宝、黛二人咨嗟,甚而至于饮泣……
李 听起来头头是道,其实是隔靴搔痒。
卿 雪芹也称其“大旨谈情”?
李 雪芹的话未必可信,当心被他蒙蔽了。
卿 此话怎讲?
李 雪芹的书,反复开导,曲尽形容,为众生作戒,其忠厚悱恻,实关乎世道人心,细细瞅来,其旨深而词微,具中下之资者,鲜能见其涯岸,不免坠入云雾中,久而久之,便就说是“情书”。
卿 我是妇道人家,见识短陋,难解其壶内底奥,只是在我看来,这部书通篇上下,一缕清思幡天际地,言欢则笔涌春潮,叙悲则声与泪俱,破空而来,破空而去,正使千古情人,留有余不尽之想!
李 这倒是你的眼目,其实也未必对榫!
卿 我说表叔,即便小而言之,说此书在写宝、黛、钗之情爱总可以吧?(说罢看一眼曹雪芹,曹雪芹笑而不语。)
李 你看你,越说越错!
卿 如何是错?
李 如何是错?错就错在,是你只看了风月宝鉴的正面,未能察其反面。不知你听说过没有: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
卿 ……没有。
李 而今的两歌,不分喉鼻,二牍也不分左右,而是一声也两歌,一手也二牍,此万万不能有的事情,不可得的奇观,竟出现在了《石头记》里。
卿 ……我没听懂?
李 你瞧雪芹的文字,常常是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也。
卿 能否说得更详细些?
李 倘若你能作两面观,便知雪芹的托言立意,岂止是一个“情”字!
卿 那该如何看?
李 你先试着从三个方面去着眼:一是看第二回里的正邪两赋,这是雪芹的只眼独具;二是看大观园里人物各自的命运;三是看诸如贾敬、秦可卿、贾雨村等的……
卿 越说我越糊涂。
李 当然,你说是写情爱的,也不是全然不对,倘若另有人说它是写社会的,写家庭的,写伦理的,写政治的,写情场忏悔的,写反满复明的,同样也有他的道理。起初我也是这样看,但后来渐渐觉得,这些都对,又都不对,起码不全面,就像一群瞎子在摸象,摸到腿的说像柱子,摸到耳朵的说像扇子,诸如此类,你能说他错得不着边际吗?你又能说他对得分毫不爽吗?
卿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李 而今……(说到这儿,李鼎欲言又止,瞥一眼曹雪芹,然后对芳卿说)你先问问雪芹,究竟他是写什么的?
卿 本是不说自明的事儿,反倒越说越糊涂了!雪芹,你说说?
曹 彼此彼此。你不问我,我还清楚;你这一问,我却糊涂了。而今我也不知我都写了些什么,只是觉得写了我想写的?……旁观者清,你还是听听长辈的吧?
李 记得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这前前后后百万言,一言以蔽之,乃是写人生的!写人性的,是在写人生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是在写人性的压抑、扭曲、变异乃至泯灭……
卿 (打断了李鼎的话,忙问雪芹)表叔说的对吧?
曹 (微微一笑)听起来也有道理。
李 当然有道理!当时的我,悟到此处,突然有了种明心见性的喜悦,宛如惠能听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卿 嗬!《红楼梦》都成《金刚经》了。
(说罢,三人笑过,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卿 你这一说,我似觉开了些窍:记得我初读此书时,感到散漫无稽,洋洋洒洒数十回文字,有自相矛盾处,有不着边际处,有故作疏漏处,有无中生有处,而今想来,草灰蛇线,目送手挥,确实都关乎世道人心,不可以无稽小说薄之。
曹 (一笑)你们是缘文而生情,我是因情而造文的。有时我也想,我究竟为什么要写这部书?我究竟想表述什么?原因不一而足,记自己的坎坷穷愁,记家族的沉浮兴衰,记世态的白云苍狗,记苍生的辛苦遭逢,记性灵的孱弱无助,其实,这些均是看得见说得出的,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结,是我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我耿耿在怀而又难以启齿的……
卿 (微微叹一口气)从你的字里行间,是能看出你的不得不言,而又不能明言;不可不假,而又不可全假的苦衷。
李 (深深点头,凝视着曹雪芹说)我感觉到你要说什么了?
曹 是的。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感到有种悲哀,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卿 什么悲哀?
曹 那一悲哀,我已经看到它了,嗅到它了,摸到它了,可它具体是些什么,却不能一语道破!也许是对人类天性的某种压抑,也许是对个体生命的某种摧残,也许不是,反正我说不出,我缺少那种一语道破得能力。我这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也就是在千方百计地想把这种悲哀说得更为清楚些,可我没有做到;八十回之后的文字难以完成,这也是原因之一。
芳卿 那你试着说说也不行吗?
曹 ……很难。
芳卿 说错了也没事儿。
曹 ……茫茫宇宙,哀哀众生,其生也乌,其死也貉。于此世界中,无端而有皇王帝霸、兴亡成败之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之迹,智愚贤否、忠佞邪正之殊,为存为殁,刹那刹那,忧苦畏怖,陷顶投踵于此五浊世界之苦海中。……生至促也,化至速也,当乎此时……(烦躁地挥挥手)不对不对,真的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李 你这一说,我倒确实糊涂了。芳卿以为你我是心心相印的,我也这样认为,却原来,你是鸿鹄,而我仅为燕雀!
曹 话也不能这样说。……可我委实没法把我所感悟到的这种悲哀直接了当地讲述出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有时候,我也不知自己的悲哀所在!
李 我总觉得,无论是当今还是日后,我均是《石头记》的唯一解者,抑或最有资格对它说些什么,不曾料到……
曹 ……你我名为叔侄,实为挚友,……不瞒你说,我对你的批阅评注,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李鼎、芳卿都疑疑惑惑地瞅着曹雪芹,似乎突然不认识他了。曹雪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李 雪芹,你还记得早在甲戌年间,我在凡例上写的那首诗吗?
曹 当然记得!
卿 表叔快念给我听。
李 (凝视着曹雪芹,缓缓吟道)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吟着吟着,李鼎的声音哽咽起来;芳卿渐渐地泪流满面,终于禁不住,伏在了桌上,肩头在微微耸动;曹雪芹的眼里也已噙满泪水。)
曹 (许久,曹雪芹长叹一声)对了,我最近打算进一次城。
李 有事儿吗?
曹 现在风声这么紧,一是见见敦敏、敦诚兄弟,这哥儿俩都有写诗、写日记的习惯,其中不少内容关涉到《石头记》,我去叮嘱一声,该删的统统删去,只言片语都不要留。二是找找我叔,赶紧把他手里的那部书稿索回来,免得再外传了。
李 是该这样。这段时间,总有种黑云压城的感觉……
曹 彼此彼此。……你也当小心行事,而今之后,暂时就不要再行评注了……
卿 (心有余悸地问)我们家,又会获罪?
曹 人生在世,委实可怜……
(一二日之后,拂晓时分,北京城内太平湖侧,敦敏的府第——槐园。)
(此时,朝曦掩曜,秋气侵窗,人们晚睡未起,槐园里一片沉寂。只是,有冷雨如漏如筛,淅淅沥沥不止。偶有寒风掠过,榆柳便仓皇而舞,秋叶则缤纷而落。)
(曹雪芹披一淡花青袍子,从屋内走出。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曹雪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即将袍扣系紧。)
(曹雪芹神色凄楚,心绪不宁,在庭院里踱来踱去。)
(敦诚披衣戴笠低头上,几乎与曹雪芹撞到一起。二人抬头打量对方,同时惊喜地说:怎么是你?)
诚 晚上睡不着,过来找我兄长聊聊天。……哎?你怎么在这儿?
曹 我是昨天来的,进城看看你们,就住这儿了。可我一晚上也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出来走走。
诚 家兄他们呢?
曹 都还没起呢?别说你哥了,你看看,四下里,连个童仆都没有!
诚 雪芹兄,饿了吗?
曹 (摸摸肚子,笑着说)你不说,倒也不觉得,你这一问,还真有点儿饥寒交迫。
诚 想不想喝两盅?
曹 (左右看看)可人家一个个睡得正香,哪好意思喊起来给咱弄吃的?
诚 你看你,呆了不是?一个大活人,怎能让尿憋死。走,咱们到外边喝去!
曹 (高兴的一拍大腿)走!
(说罢,二人相携相挽,步入一家酒馆。酒馆很小,没有酒桌,只是沿墙摆着三个酒瓮,酒瓮上盖着石板,权作酒桌。店小二殷勤迎出,敦诚说了些什么。店小二回身端出三四碟小菜,两壶热酒,并一一摆妥,然后下。)
曹 来,先干三杯!
诚 三杯哪行?起码也得六杯!
曹 六杯就六杯,听你的!
诚 不过,先得罚你三杯!
曹 凭什么?
诚 凭你许久不进城这点儿,就该罚你?你说吧,原先你总来,现在你总是不来,说实话,是不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我们这些旧人?
曹 哪有什么新人?其实她比你还旧。你不是知道吗,我们是自小在一起长大的。
诚 如今日子咋样?
曹 (由衷地)不错!有人和没人是不一样,别的不说,单这衣服,便比先前干净了许多!
诚 如此说来,可庆可贺,那我就陪你三杯!
(二人一一饮过。)
诚 其实,我一大早过来,是这么回事:最近我闲得无聊,就据白居易的《琵琶行》,写了一折戏,暂称《琵琶记传奇》,我是想让我哥帮着润色润色,没想到遇见你。你是大手笔,敬请斧正一番。
(从怀里掏出剧本,递给曹雪芹。)
曹 (翻看)呵!这么多人给你题跋?
诚 是啊。
曹 呵,令兄题的这两首挺有意思:
西园歌舞久荒凉,小部梨园作散场。
漫谱新声谁识得,商音别调断人肠。
诚 打住打住,回头你再慢慢看。我说老兄,我可是一直没见到你了,现在正好,也给兄弟题一跋!
曹 你知道,我不喜欢应酬之作。
诚 你我兄弟,谁让你应酬了,照实里写。
曹 我还没有给谁写过跋呢。
诚 什么跋不跋的,读后感而已。其实,在所有朋友当中,我最喜欢你的文字。你还记得五年前(乾隆二十二年)我写给你的那首寄怀诗吗?当时我就说: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
曹 (笑)你是想让我为你也破一次篱樊?
诚 对头!
曹 那你别急,我先看看……
(曹雪芹便翻边饮,自顾自地,也不招呼敦诚。敦诚瞅着他忘情的样子,偷偷一乐,自己也举起了杯。)
曹 好,写得好,很是动情,形象也好,……不过这跋,你得容我慢慢地推敲推敲。……现在,我想出了两句,还只能放在诗的末尾。
诚 哪两句?念来我听!
曹 (朗声吟道)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诚 (自言自语地)……倘若白居易地下的魂灵有知,应该是特别高兴,定然会让小蛮、樊素(白居易的两个侍妾)如此这般地排练一番……
曹 是这意思。
诚 嗯!新奇可诵!新奇可诵!雪芹兄,你赶快一鼓作气,写完算了!
曹 我说老弟,逼命逼债的咱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逼诗的!
诚 ……我有点等不及了。……快学学你的先辈本家曹植,七步成诗!
曹 莫非,你也像曹丕那样逼俺不成?(大笑)
诚 (亦大笑)有这念头!正好,我有佩刀。
(敦诚说着,举起腰间佩刀,学戏台上黑头的腔调,哇呀呀叫了几声。)
(二人皆开怀大笑。)
曹 嘘——,小声点儿,别人瞅咱俩呢?
诚 本来就是两个癫狂人,有什么好看的?我说雪芹兄,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的高谈雄辩。你的奇谈阔论,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我觉得,闲居之乐,无逾于友;友集之乐,是在于谈;谈言之乐,又在奇谐雄辩,逸趣横生词文书史,供我挥霍。
曹 不过,单这一个“谈”字,也分三六九。像你刚才说的:奇谐雄辩,逸趣横生,词文书史,供我挥霍,便是谈的上乘。衔杯话旧,击钵分笺;兴致亦豪,雅言间出,则是谈的中乘。谈的下乘是,议论不尽知之政令,臧否无足数之人物。当然,还有最最下乘的,就是叹羡没交涉之荣辱,分诉极无味之是非。
诚 哇!高论高论,真是精彩之至!我回去就把它写在墙上。
曹 (打趣道)供于座右?
诚 对!视作曹氏论语,时时咏诵。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一点都不假。来!店小二,再上两壶酒!
曹 喂,老弟,(拍着自己的衣兜说)而今的曹囊,可是羞涩的很。
诚 看把你吓的?不用你掏!
(说着,敦诚便掏自己的兜,手刚伸进去,神情便不由地一愣;随即又掏另一个兜,神情又是一愣;赶紧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地摸……)
诚 坏了!我也分文没带!怎么办?
曹 这儿兴赊吗?
诚 咳!这不是有佩刀吗?咱把佩刀抵押给他……
曹 你这一说,使我想起了贺知章。唐玄宗天宝初年,李白从四川到了长安,将诗稿送给贺知章看。贺知章读了《蜀道难》之后,惊叹道:“您真是神仙下凡。”当即把挂在身边的金龟解下来,——那可是三品以上大官才有的玩意儿,——换了酒喝。还有东晋的阮孚,也就是阮籍的孙子,在他当散骑常侍时,曾经用金貂(皇帝左右侍臣的冠饰)换过酒。
诚 我可没有金龟,也没金貂,我知道后魏时的李元忠,家里很穷,一天朋友去看他,他便叫丫头卷了唯一的两床褥子去换酒喝。
曹 你这一说,我又想起了孙权的叔父孙济,把自己身上穿的棉袍子都拿去抵了酒债。
诚 和棉袍子相比,我这佩刀可就值钱多了。你说,再不济,咱也是皇亲国戚吧。
曹 真是难为了这把刀!你说,我怎么答谢你吧?
诚 用得着吗?(转念一想)……那么,你说吧?
曹 (稍作沉吟)我给你唱一段吧。
诚 唱什么?
曹 是啊,唱什么呢?就唱我爷爷作的《续琵琶》吧?
诚 《续琵琶》?也是白居易的事?
曹 不!是讲蔡文姬和董祀的。刚才,你又是曹植,又是曹丕,又是琵琶的,使我想起了我爷爷曹寅……
诚 你爷爷可了不起!官至通政使,司江宁织造,兼巡两淮盐漕监察御史。并且好骑射,能诗词戏曲,又是著名藏书家,还奉旨编印过《全唐诗》。当时的人对他的评语是:“贝多金碧,象数艺术,无所不窥;孤骑剑槊,弹棋擘阮,悉造精诣。”可他对自己的评价是:曲第一,词次之,诗又次之……
曹 (笑)不是有人也这样评价我嘛?
诚 哪里?你是词曲诗文具工……
曹 你在拍马屁!
诚 (忙做举手欲打状)快说,马屁在哪儿?
曹 (笑着摇摇手)……我爷爷的得意之作就是《续琵琶》,写的是曹操仗义,文姬归来,蔡、董重逢的故事。其中有首《西江月》,是这样写的:(念)
千古是非谁定?人情颠倒堪嗟。琵琶不是这琵琶……
诚 (听到这里,兴奋的手舞足蹈,打断了曹雪芹的话)真的是“琵琶不是这琵琶”。
曹 (停顿了一会儿,没有接着念那首《西江月》,便说)《续琵琶》里有曹操一段唱,我很喜欢,今儿高兴,我给你唱唱
(唱)吾曾记:东临碣石,遥观沧海,澹澹水流,
更山岛竦峙,更山岛竦峙。但只见草木芳菲。
日月儿、星辰儿、若出其中,若出其里。
叹人世逝水年华,龟寿怎比。
想乘雾腾蛇,那蛇儿乘雾气,毕竟也成灰。
(咳)俺好似伏枥的骐骥,枉自道志在千里。
不多时又做了暮年的烈士。皓首苍颜,壮心犹未已。
唱道是对酒当歌能几时。朝露易唏。除杜康解忧思。
青天外月明星稀。夜乌南飞。那时节浩歌归矣。
(曹雪芹边唱边用筷子击打酒案。)
诚 雪芹兄声情并茂,难得难得!
曹 (朗声大笑,有些忘形)哈哈哈……,老夫聊发少年狂,快哉快哉!
诚 (兴奋地)你这一唱,惹得我诗兴大发,很想作首《佩刀质酒歌》。
曹 (高声叫道)快快作来!
诚 不过,我得加个小序。你看,是不是这样: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曹 行是行,就是有点夸张。你说,咱这叫“酒渴如狂”吗?
诚 这样写不是显得热闹吗?再说,文字这玩意儿,一种游戏罢了,何必当真……
曹 那就随你怎么写吧。
诚 好,那你听了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
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
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间更无黄金铛。
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皇。
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瓮涩何可当?
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
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磨秋霜。
且酤满眼作软饱,谁暇齐鬲分低昂。
元忠两褥何妨质,孙济蕴袍须先偿。
我今有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
欲耕不能买健犊,杀贼何能临边疆。
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
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朗朗。
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
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
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曹雪芹听罢,激动地站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只是话未出口,就见敦敏急匆匆地上。)
敏 (边走边说)你俩疯了?
曹 (笑着说)快坐快坐!
敏 我起床后,见你不在,知道没走远,那料得刚出门,就听见你俩又喊又叫的!
诚 (为敦敏斟上一杯酒)哥,我和雪芹兄喝了几杯。喝得兴起,你猜咋样,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朗朗,我……
敏 击什么石?作什么歌?
曹 (摆摆手)哪来的什么石? 只不过一时忘形……
诚 (扭头冲幕后喊道)店小二,再来上酒!
敏 你俩都这样了,还喝?
曹 人生能有几回醉?喝!
诚 酒逢知己千杯少!喝!
(店小二执酒上,将酒壶放在桌上,然后下。)
敏 喝就喝!
曹 咋个喝法?
敏 割下脑袋灌吧!
曹 呵!你也是难得狂放一回!
诚 ……还是和雪芹兄在一起痛快!
敏 现在的敬亭,一点儿功名心都没了!
诚 能够如此,纵然是天子来呼都不去的!
曹 (问敦诚)对了,你不去喜峰口作税官了?
诚 不去了!去年秋天就辞了!你忘了?我从喜峰口回来后,不是和我哥一同去西山看过你吗?
曹 是呀!
诚 那次看过你之后,思绪万千,夜不能寐,写了首诗想赠你,可又无缘相见了,……你听,我是这样写的: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旧楼梦旧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敏 (对敦诚)你的诗确有长进了,寥寥数语,便抓住了雪芹兄的形神特征。
曹 我总觉得,敬亭老弟颇具诗才。别看他平素里很少步出京城,而江湖之浩荡,山川之嵚奇,时时在胸臆间,下笔清峭拔俗,妙写难状,有种郦善长、柳子厚的味道。诗幽邈静靓,如行绝壑中,逢古梅一株,着花不多,而香气郁烈。
敏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了永忠,……雪芹,你知道永忠吗?
曹 知道,……只可惜无缘相识。
敏 永忠与我叔墨香的交情深厚,过从甚密,倒也常来我家。他曾给敬亭的《四松堂集》写过序。序中说:“其体沉雄,其才风发,浑浑灏灏,出入三唐两宋间,卓然名家,岂仅俳青俪白,嘲风弄月而已耶?”
诚 见笑了。我清楚,纵然我毕生苦吟,也难望雪芹兄之项背。
(曹雪芹连忙摆手。)
敏 那次我从西山回来,我也作了一首,雪芹兄,你想听听吗?
曹 当然!
敏 我是这样写的: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燕市悲歌哭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曹 (笑)“一醉酕醄白眼斜”,这副形象也能入诗?
敏 不知你知道不知道,去年的初冬,我又到西郊找过你一趟,遗憾的是未能晤面,当时我曾写过一首小诗,叫做《访曹雪芹不遇》,意思是: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霞薄。
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曹 ……你这首诗,颇像幅水墨小品,隽永可爱,只是凄楚了些。
诚 雪芹兄,你来一趟不容易,到我那儿住几天吧?
曹 只要有好吃好喝好招待就行。
诚 那是自然。
敏 敬亭新近搭建了一间小屋,和乡间的小酒馆差不多,门前悬挂着一块布帘,起了个名叫葛巾居。
曹 是吗?既有鹪鹩庵,又有葛巾居,一处读书,一处饮酒,老弟竟然作起神仙来了。
诚 你在笑话我!我那鹪鹩庵,算不得什么书房,伸欠鹪庵屋打头,北窗凉气宛如秋,既简陋,又矮小;这个葛巾居和它也差不多。不过,朋友们来了,现在都到葛巾居去,欢呼豪歌,就像杜少陵说的: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曹 葛巾居在哪儿?
敏 也在西园。
诚 因我家住得稍北,地靠西城根,便辟了一块半亩闲庭,堆土浚池,栽花植木,我的父辈们就把它称作西园。从前,西园一直荒废着,只有一座假山,四棵松树,前些日子,我就随着那山势,盖了处四松草堂。接着我又绕着草堂,用石头砌了个池子,引山上的井泉,形成了一道瀑布……
敏 倒也白练横空,飞挂帘前,十分的好看。
诚 一不作二不休,我又一鼓作气筑了梦陶轩、拙鹤亭、五笏庵……
敏 现在敬亭总是以闲慵子自况,还作了一篇《闲慵子传》呢。
曹 什么时候让愚兄瞧瞧?
诚 等你去了吧。……对了雪芹兄,听说王冈给你画了一幅小像?
曹 那是今年三月的事儿。
敏 王冈可是当今红人,董公董邦达的得意门客,董邦达许多供奉内廷的画,都是王冈代笔的。
曹 那天无意间遇见了,他非要给我画幅小像,我也不便拒绝。
敏 详细说说。
曹 其实是张小品,画心长仅二尺余,……右下角一石,右侧一木,石后一案,我倚案微侧而坐。
诚 据说画的你骨格不凡,丰神迥异……
曹 哪里哪里!还是这副样子,圆脸,胖胖的,眉梢微垂。只是光头,面有小须,着一件淡花青袍子,……其实面目很模糊,知道的是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胖大和尚呢。(说罢,哑然一笑。)
诚 听说有不少题诗?
曹 这倒是;不过是跟着起哄而已。
敏 都是谁?说来听听。
曹 钱大昕、倪成宽、那穆齐礼、钱载、观保、蔡以台、谢镛、陈兆仑、秦大士,另有你们认识的张宜泉。
诚 我听说还有皇八子永璇!
曹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敏 画在哪儿?拿来让咱也题诗一首?
曹 在张宜泉那儿,我不保存那劳什子!
敏 记得张先生给你题的那首诗里,说你“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
曹 没错!
敏 不瞒你说,我一直为这事耿耿于心,你想,多好的机会,让你无端地错过了。
曹 (微微地有些诧异)你这样看?
诚 不知咋地,我哥近来极为热中,总想济身仕途,谋个一官半职,哪怕去宗学做个副管什么的。
敏 而今我已三十有四,却依旧燕然未勒,锦衣不成,身为宗室之后,实愧于列祖列宗……(说罢,便是一声慨然长叹。)
曹 昨天我一来,便见你情绪低落,慌慌乱乱的,未及细问,却原来症结在此。
敏 ……有位朋友叫易堂的,科举不中,我也挑选未就,惺惺相惜,便想作诗一首,给他送去,只是一时推敲不妥。(一笑)感兴趣吗?我给你念念片断?
曹 可以!
敏 第三第四句还没推敲好,前两句是:同为失意客,相访意偏殷。后四句是:青灯怜白发,壮志悔初心。燕市须沽酒,无劳问泪襟。
诚 你别对雪芹兄说这些,他是一直借宝玉的口,把劝说人读书的话,骂作“混账话”;把规劝人“上进”的人,骂作“混账人”;把应试以求取功名,甚至把科举制度,骂成是“混账事”;更把仕宦途中的一切官员,统通骂成“禄蠹”的!
曹 哪里哪里,情形有别,不可一概而论,我不也长叹自己无材可去补苍天吗?
诚 你的补苍天未必就是去当官吧?
曹 (粲然一笑,未置话语。)……
诚 说到这里,雪芹兄,有件事我是总想问问你,总又觉得不妥,所以一直不曾开口?
曹 你这人,一向放达,怎么拘谨起来了?
诚 若说宝玉便是你,自然不妥;若说不是,恐也不妥。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我偏不明白,既是假语村言,为什么不让他更趋可爱些,起码也该让他于人于世有些用吧?这样,让他再遇苦痛,再遭毁灭,不是更具悲剧意蕴,更能博人一哭?
曹 (笑着反问)宝玉不可爱吗?
诚 瞧你笔下的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而且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甚至还用两首《西江月》,贬得他一无是处。你说,此等宝玉,可爱嘛?
曹 (笑而不语)……
诚 (目光盯着曹雪芹)你咋不说话?
曹 我是无话可说!……不过,表叔(李鼎)有几句夹批,蛮有意思。他说宝玉是今古未见之人,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
敏 (对敦诚)我觉得,你是不善读书,但看正面,未察反面,此是雪芹兄的春秋笔法,对宝玉明贬实褒,似嘲实歌。另外,唯有这样,宝兄弟才能说出常人不敢说的话……
曹 不瞒各位,倘若宝玉不是“疯疯傻傻”的,即便我去属猫,身有九条命,也断断不敢说出“有天无日”的话来。
诚 莫非,你在这里也是另有他意?
敏 也许书中所讲的“村言”,并不是乡村人语,而是“春秋之言”……
曹 ……也许吧。
敏 雪芹兄,你是不是觉得,“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既不愿“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又不甘心“葬乎江鱼腹中”,想唤醒众人,却又不能呐喊疾呼!便只能以曲笔旁敲侧击……
曹 通灵者,宝玉也。真处不可说,亦不能说,并非隐瞒不说。
诚 哦?书中贾雨村名贾化,字时飞,湖州人氏,莫非雪芹兄用六义中谐声合而言之,既是“胡诌人事,假话实非”?
曹 ……问他第一义如何,却道有言皆是谤。
(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数月之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的除夕,即公元1763年2月12日。)
(在北京通县曹家祖坟所在地,景象偏僻荒凉。远远望去,孤零零一处屋舍,夕阳门巷,寂静无人,惟有寒鸦觅树,野水生烟,枯草瑟瑟。房舍内,临窗的那张大炕上,摆着当年于叔度送的那对松木书箱,箱边是些零乱的书稿;屋角摆着一个酒坛,几件炊具;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曹雪芹病卧在炕,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棉被。)
(芳卿坐在炕沿上,凄切而无奈地望着曹雪芹。)
曹 芳卿,你说,我会死吗?
卿 别胡思乱想。……不会的!书还没写完呢,怎么会死?
曹 (苦笑着摇头)我知道,书是写不完了。
卿 别着急。等养好了,咱再慢慢写。
曹 (无言地摆摆手)……
卿 你想呀?前八十回咱用了十几年,后面的,咱用五年总可以吧?
曹 (艰难地喘息)这,不是个时间问题。……而且,我还能再活五年吗?今天,我觉得特别难受,好像熬不过去似的?
卿 (嗔怪地)又瞎说了,你才48岁!
曹 是啊,我才48岁!本当年富力强,却落的贫病交加、饥寒交迫……
卿 ……人吃五谷,焉有不病之理?既来之,则安之,急也于事无补。
曹 ……芳卿,我总是想,这书,既然写不下去了,或写不出了,那我,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便就没了区别……
卿 其实,活着本身不是很好嘛?等你病好了,咱们到山里去,随处走走,看看花色,嗅嗅草香,听听鸟唱,饮一口清冽冽的山泉,……到春暖风轻的时节,咱们还可以出去放放风筝;是啊,放放风筝……
曹 (脸上露出一丝向往)……芳卿,你知道我目前心中最向往的是什么吗?
卿 就是完成你的《石头记》呗?
曹 (凄然一笑)不是,我已不想了。……现在,我只是渴望,等到天晴日出的时候,偎在南墙根儿下,负日之暄……
卿 ……也就是乡亲们说的晒暖暖?
曹 对!……穿件破棉袄,坐在暖洋洋的太阳地儿里,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
卿 (笑着说)那你好好养病,等好了,我陪你晒去。
曹 ……排排坐,手牵手……
卿 ……像咱们小时候似的。
曹 (眼睛一亮,欢欣地望着芳卿,只是转瞬间,神色便暗淡了下来,颓丧地说)……可是,我已经不行了……
卿 ……你这人,一向乐天知命,豪爽豁达,怎么突然杞人似的,忧起天倾来了,……况且,你不是总讲,只要认真活过,便算不枉此生……
曹 (微微颔首)……
卿 再说,还有我……
曹 (打断了芳卿的话)一想到你,我便心如刀割。在你我生命最宝贵的时候,也就是在你我年轻的时候,没有能朝暮厮守,而今,我都这样了……,实在对不住你……
卿 你咋这样说?说实在的,做梦我都没有想到,还能和你在一起生活。而今在一起了,我感到很知足。先前我总是想,只要能和你生活上一天,也会含着笑去死的,可现在,都已两年了……
曹 可我,多么想再活……
卿 别多想了,好好躺会儿,我给你熬点粥。(说罢欲站起……)
曹 (一把抓住芳卿的手)别离开我!我怕。
卿 (摸去眼角的泪,一笑)瞧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有事儿就抓住我们的手不放,或在我们人群里钻……
曹 (赧然而笑)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我们几个人过生日,大家正在吃酒行令,忽然不见你了。众人去找,走到山子石后头一看,原来你吃醉了,正在一块石板上酣睡呢……
卿 你又笑话我了。
曹 当时的你,四面的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脸,衣襟上,全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也被落花半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地……
卿 ……哎哎哎,我也想起来了,每回我叫你二哥哥的时候,总有个人打趣我:“偏是咬舌头的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
曹 (慨然长叹)人啊,若是总长不大该有多好……
(外面传来一群孩子的奔跑声,嬉笑声。曹雪芹愣了片刻,芳卿站起身,走到窗前张望。)
卿 噢?今天是年三十,孩子们在雪地上撒欢呢!
曹 (自言自语地)除夕了。孩子,孩子……
(芳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回头望着曹雪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曹 (喃喃地)我那孩子,一百天了吧?
卿 既然不在了,就别再想了。
曹 可我实在忘不了他!人们常说,孩子是自己的好,这话一点都不假。那个小脑袋瓜,不知是怎么长的,特好使。两三岁的时候,教他念古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教一遍他就会背了,而且,背着背着,就给你背出了花样。有一天,他就昂着脑袋,挺着小胸脯,一本正经地冲我吟道:春天不洗澡,处处蚊子咬……。把我逗得,酒都喷出来了。还有那次,我背着他去樱桃沟,看元宝石上方的那处奇观——石上松,也就是启发我生出木石前盟的地方。走着走着,我问他 :你在我肩上舒服吗?他说:舒服得很,你也上来吧!
卿 是挺招人喜欢的!
曹 在他五岁那年,就特别懂事儿了,知道我好喝酒,也知道我没钱,就找了一根竹竿,把针弯个钩,再用细绳绑起,去河边钓青蛙,钓来后,剥掉皮,送给我做菜下酒。你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每回瞅着他把青蛙举给我的那副样子,心里就是一阵阵酸楚,尤其是当我端起酒杯时,泪水便朴簌簌地往里面掉,每回……每回……我都和着泪把酒喝到肚子里去。……我不明白,一个没娘的孩子,又是那么小,咋会知道那么疼人呢?
卿 ……
曹 ……可是,可是,他却死了,连顿像样的饭都没有吃过……
卿 ……已经不在了,你也就别过于伤感了,多多保重自己吧。
曹 而且我,终生落魄,一事无成……
(芳卿无言地瞅着曹雪芹。)
曹 (嘘嘘地喘罢,然后轻轻吟道)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芳卿依旧无言地瞅着曹雪芹。)
曹 ……来,芳卿,把酒拿出来。
卿 你的身子不好,就别喝了?
曹 你说,不喝酒我又能做什么?现在是除夕夜,是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守岁的时刻。来,拿过酒来,咱俩守岁……
(芳卿无奈,从屋角取过酒坛。)
曹 换大碗来!
卿 雪芹……
曹 今天非同往日,咱俩得一醉方休!
卿 雪芹……
曹 芳卿,你还记得从前吗?你总是爱穿男孩儿的衣服,打扮成男孩儿的模样儿,平素谈起话来,高声大嗓的;吃起酒来,捋袖子挥拳,一点顾忌都没有,怎么现在?……好了芳卿,求您了,换成大碗吧?
(芳卿叹一口气,换成大碗,倒满了,递给曹雪芹。曹雪芹吃力地接住。)
曹 (手端酒碗,潸然泪下)今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在是羞愧难当。其实我也知道,悔恨也没有多大用处。多少年来,我只想把自己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的罪过故不可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掉。
卿 你不是这样做了吗?
曹 可我做不下去了。来,喝!(咕嘟咕嘟咽下,望着芳卿。)喂,你怎么不喝?
(芳卿喝了一口。喝罢,又给曹雪芹倒了一碗。)
(曹雪芹又是一饮而尽。放下碗,自己抓起酒坛子倒。)
卿 雪芹!别喝了……
曹 芳卿,别说不让我喝,我心里难受,我真的想喝,喝……
(曹雪芹便说,便大口地喝酒。此时的他,气喘的厉害,手里的碗,几乎要掉。)
卿 雪芹,你病的这样厉害,咱们一时又无钱诊治,是不是托人给你们曹家捎个信?
曹 我们曹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年不来往了……
卿 要不,给敦敏、敦诚捎个信,求他们救救急……
曹 没必要了,那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我这病,不是药草所能医的。这点我清楚,比谁都清楚。我已有三几个月没见他俩了,他们也不知我来了这里,也不知我在这段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只可惜,不能见上他俩一面了……还有表叔、叔父、叔度兄、宜泉兄……
(此时的窗外,爆竹声声,灯火莹煌,隐隐有笙歌响起,袅袅飘来。曹雪芹凝神望着远处,表情木然。芳卿给他盖一盖棉被。)
曹 (喃喃地)过年了,过年多好啊,可以放鞭炮,穿新衣,吃好吃的,一家亲人围在一张桌子上……
(说到这里,曹雪芹胸闷加重,气喘异常,脸色通红,神志有些恍惚。)
曹 其实,这死,对我来说,是种解脱;……肉体的,也是精神的。
卿 雪芹,别这样说……
曹 (摇摇手,不让芳卿插言)人生太难了,活着太累了,一天一天的,就像是月暗星稀的夜晚,走在一个窄窄的小胡同里,前面没有光亮,两边没有风景,身前身后也听不到任何的人声犬吠,不知走到哪儿才是一站,不知走到哪儿才能安歇,再加上风刀霜剑、贫顿饥寒,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喘不过气来,静不下心来,像有什么在撕咬着我,直想哭,直想叫,直想高声骂谁。
卿 雪芹,想咋样就咋样吧,别过于压抑自己!
曹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在这世上,有处大观园该有多好?可是,没有,真的没有。但我相信有。也许,在我不曾到过的地方,或在……或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上。也许,在我死后,便能进去。不仅有大观园,还有太虚幻境,……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稀逢,飞尘不染,……真的是太虚幻境。(神志更加恍惚,渐渐呈现某种幻听幻觉,表情变化也渐丰富。)……有渺渺真人,有茫茫大士。就是……就是那一僧一道。芳卿,你看到了吗?……那一僧一道来了,就在那儿,前来引我,前来引我了……
(曹雪芹几欲坐起,嘴里喃喃有声,却又难辨词语。)
卿 (见曹雪芹脸色青紫,汗流如雨,便急切地喊)雪芹你醒醒,雪芹你醒醒……
曹 ……可是,可是,我在哪儿呢?芳卿你说,我在哪儿呢?快告诉我,我在哪儿?灵河岸怎会是这般景象?……噢!看到了!看到了!微微的雪影里面,有个人影,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蓬……
卿 雪芹……
曹 ……咦?不对吧?大雪天的,怎么会赤着脚呢?还有,我的斗蓬呢?我的大红猩猩毡的斗蓬呢……
卿 雪芹……
曹 芳卿,你看,……那不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吗?你看,他俩正在向我招手呢?(唱,断断续续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卿 雪芹……
曹 (猛地从幻境中醒来,坐直了身,环顾左右)我?我又喝醉了吗?
卿 没醉。
曹 当然没醉!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卿 我给你沏点茶吧?
曹 (渐渐地又陷在自己的思维中,没有听到芳卿的话)对了,你还记得刘伶吗?就是西晋的那个酒鬼。他常常乘鹿车,带仆携酒而行,边行边饮,边饮边对仆人讲:我醉死在哪儿?就埋在哪儿!
卿 (埋怨道)又是死呀死的?
曹 ……而今我也一样。我嘱咐你,当然,你不是仆人,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对你说,假如我死在这儿了,你就把我埋在这儿算了,别太破费,破席子一卷就行,别往西山运了,即便雇个毛驴运回西山,也得十几两银子,咱没有,运不起,何况这臭皮囊……
卿 你别说了……
曹 ……我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里,我没有想到我现在会死……青山处处可埋我,不需要马革裹尸还……可我喜欢西山,那是我写书的地方,那是我灵魂的栖息地,……在那里,每一寸土地上,都印着我的足迹,每一块石头上,都洒着我的泪水,每一根树梢上,都回荡着我的笑声,……对了,芳卿,我的书还没写完呢,你说,后面的我该怎么写……
(芳卿紧紧攥住曹雪芹的手,无言地瞅着曹雪芹,默默垂泪。)
曹 我觉得,宁、荣二府,当是彻底败落,人员星散。……贾家散后,紫芸轩、潇湘馆等处,雕梁上结满蛛网。……你还记得吗,当初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而黛玉死时,该是树梢风动、月影移墙的,黛玉死后,定然会落叶萧萧,寒烟漠漠……
卿 ……雪芹,别想这些了……
曹 是啊,别想这些了。……芳卿,可我此时此刻,心不甘呐,心不忍呐……
卿 ……为了这书,你,滴泪为墨,研血为字,心已尽了……
(曹雪芹泪流待尽。)
曹 (吃力地)芳卿,倒酒,我还喝……
卿 别喝了?听话。
曹 平时我都听你的,可今天是年三十呀,人家富也罢,穷也罢,都是阖家老少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的呀,可咱俩……
(曹雪芹挣扎着端过酒碗,又是一饮而尽。)
曹 ……芳卿,你给我把手稿拿过来。
卿 你病的这么重,就别劳神了?再说,你几乎每一段都能背过了……
曹 不,我是想看看八十回之后的那些零散书稿。
卿 歇歇吧,等你好了再瞧。
曹 (艰难地)快,拿过来,我想再看看……
(芳卿无奈,只得站起身,走到书箱前,打开,取出一沓书稿,递给曹雪芹。曹雪芹接了,也不瞧,只是攥着,紧紧攥着。)
卿 给你点上灯吗?
(曹雪芹也不言语,只是紧紧攥着书稿,闭着眼,眼角处已无了泪水。)
卿 雪芹,给你熬点粥吧?
曹 你把火盆端过来。
卿 冷吗?再给你盖件棉衣?
(曹雪芹摇摇头。芳卿只得端了火盆,搁在屋子中央。)
曹 ……挪……挪近些。
卿 这烟气只怕耽不住。
(曹雪芹不再言语,只是无力地摇头。芳卿见此,无奈地叹口气,将火盆移到炕边。)
(曹雪芹欠起身子,吃力地想坐起;芳卿双手来扶。)
(曹雪芹这才瞅起手中书稿,一页一页地,……手在微微地抖,呼吸很急促。)
(芳卿凄楚地望着曹雪芹。曹雪芹看罢书稿,又用手紧紧攥住,瞅着那火盆点点头,将书稿往上一放。)
(芳卿吓了一跳,慌忙去抢,只抢出部分书稿,余下的,便听得呼地一声,燃了起来。)
(火光一闪一闪,映着芳卿的满脸泪水,她手中的书稿则紧紧地掩在怀里。)
(曹雪芹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把芳卿压倒。)
卿 (望着曹雪芹)雪芹你……
(此时的曹雪芹,一口气短似一口气。)
(火盆上的书稿,渐渐燃尽,火光由亮转暗,由亮转暗,渐渐地息了。屋里一片死寂。倏地,一阵寒风自窗外袭来,那黑色的纸灰,飘然而起,纷纷扬扬的,在屋内盘旋不已,宛若焚过的纸钱。)
(曹雪芹突然睁开眼,望着纸灰,似笑非笑的样子。)
(芳卿一把一把地擦泪。)
(良久,幕外传来曹雪芹悠悠的语调:取笔墨来……)
(芳卿似懂非懂地取来笔墨,递给曹雪芹。)
(曹雪芹努力地欠了欠身,接了笔墨。芳卿伸手想扶他。曹雪芹摇摇手。)
(芳卿依旧坐在炕沿上,瞅着曹雪芹拿张憋得通红的脸。)
(曹雪芹那只握笔的手,颤抖着,颤抖着。他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吃力地写,一个字一个字地吃力地念,但声音,似是来自遥远的天际。)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曹雪芹写毕,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毛笔掉在了地上。
芳卿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曹雪芹已经停止了呼吸。
远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夹杂着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芳卿依然坐在炕沿上,默默地凝视着曹雪芹的遗容,没有哭声,唯有长流的泪。良久,她才轻轻地伸出手,合上了曹雪芹那双未瞑的双目。
外面依旧响着噼噼啪啪的鞭炮,不时有一两个烟花升起,映亮远处的天宇,也映得曹雪芹的脸忽明忽暗的。
芳卿缓缓抬起头,环然四顾,感到物是人非,咫尺天涯,泪水依旧扑簌簌地流着。这时,她看到了摆在炕头上的那对木箱,凝视片刻,站起身来,捡起曹雪芹掉在地上的笔,挥毫写道:
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
写毕,上上下下地看,看,看,突然,用笔划掉,改作: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
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
写到这里,停住了,想了想,随即将后两句划了,接着,一挥而就
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
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
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
写罢,将笔一掷,回身又坐在炕沿上……
曹雪芹静静默默地躺着……
良久,芳卿伏下身,轻轻地依偎在了遗体上……
此时此刻,漫天的雪花,渐次飘来,越落越大;举目四顾,山川平畴,无处不白。此起彼落的鞭炮声没有了,但在远处的山坳里,隐隐传来了乡亲们的那首夯歌,哀婉而有力:
数九隆冬冷飕飕的风,
檐前那个滴水结冰凌。
什么人留下那个半部《红楼梦》,
剩下的那半部谁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