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赵华川先生的第一批画稿,是“辛巳闰四月十六”,有我记录手收的笔迹。而今年癸未春末,乃在七月二日收到他的最末一批画稿。首尾已跨三个干支“岁次”了,古俗即谓之“阅三载”。雪芹画传至此告成,真是平生一大欣幸之事。
这是第一部雪芹画传——我为什么要重复这句似无必要的话?世人皆知人间万事,创意最可贵。为何最可贵?原由之一就是凡创意的工作和事业,都是最难从事的:四无依傍,一切全凭创者的心头笔下而诞生。所以我们这种文艺的创意之作,本身即含有“试验”之义。试验也有过程,但总不过是一种“开端”而已。开端,必然就有待于改进,几经改进,方能渐近于相对的完善和美好。这册画传,是名副其实的抛砖的“敲门”之“砖”,希望能引出真“玉”来,则我们的欣幸就不是一个“小我”的心怀意愿了。
给曹雪芹创立画传,主题难,表现难,配合难,“接受”难……,其难之多而且大,俱都超乎寻常。我给画家赵先生出了这个大难题,他勇毅地承担,而且完成了这份“试题答卷”,令人起敬而称快。
在此,我就又想单就上述的“接受”难略申数语,用陈鄙见——
何谓“接受难”?在西方不是早就出现了所谓“接受美学”吗?文艺作品的本质美是一回事,观赏者如何“接受”又是一回事,两者并不总是密合无间的。接受者的文化修养、鉴赏能力、内行外行、注意角度……,都各各有异。在我中华,晋代陆机在《文赋》里其实早就指出了这种问题。他说良工巧匠的精品制作,有时也“见嗤于庸目”。所以大画家也担心遇上“庸目”。不过我却要替陆士衡补上一句:我也常常见到,恶札劣绘,却大受“庸目”的赞赏与推崇,因而声价百倍,风靡一时——这就恰好说明“接受”确是一份“美学”试卷了。
本画传的绘者赵先生再三向我表示:他不是画这种题材、体裁的路数,恐怕力不胜任,劳而无功。他的谦抑令我起敬。我知道,他不是当今画坛上的大名家,他的画风笔法也不一定能为方家大雅所青睐或“姑容一席”;但我目中所见,大名家很多,适合于绘制这种人物内容的好手却未必易逢,况且也难蒙俯就。我与赵先生素昧平生,只见过他所绘儿童“百戏”风俗画,觉得朴朴实实,写照传神,颇得天趣,而没有名家的架子和习气——我就“认”上了他。这经过颇颇多地带有“传奇性”的意味,也许另有一种未能解说的“缘分”吧?
我自惭是个“庸目”的观画者,所见所言,定多可笑之处。在我看来,为此画传,赵先生耗却了大量的心血笔墨,绘出了一百四十馀幅画面,其中大部分是各有其精彩传神之点,是可以让一般广大读者群众“接受”而获得“美学”享受的。缺点自难尽免——也与拙撰的解说词之欠佳有关,责任当我负才是。
我收了画稿,观赏了全部之后,感触良多,于是再题绝句三首,以补欲言而不尽之意。
诗曰:
斯人斯境眼全新,笔到传神艺始真。
展卷身同入图画,悲欢聚散共酸辛。
雍乾时世写来难,大众今朝隔代看。
辛苦画家摹拟处,三年心血墨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