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之谜
本世纪五十年代,正当人们对“脂砚斋”其人争论不休之时,“脂砚”神秘地出现了。它的出现,在当时的红学界泛起一阵微澜。
然而,事隔十年之后,它又神秘地失踪了。留下的就只有几张它的写照和几篇关于它的文字。现在想见它的真面,已是无缘的了!
关于“脂砚”的文字,就我所见,主要有丛碧张伯驹先生《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下所引丛碧先生语,皆出此文),甘孺罗继祖先生的《薛素素脂砚及自画像》(下所引罗老语,皆出此文),二文刊载于《春游琐谈》卷二。还见到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一束》(下所引周先生语,皆出此文),刊载于《文物》1973年第2期。后来也有一些文章涉及到“脂砚”。
至于脂砚的写照,所见也有三四处。
1、“脂砚”的由来
这要读一读张伯驹先生的文章,因为“脂砚”最后就是由他购归吉林省博物馆珍藏的。丛碧老说:
砚为端方旧藏,与《红楼梦》佳本随身入川。端死后砚流落于蜀人藏砚家方氏手,《红楼梦》本则不知所在。蜀友戴亮吉君持以视余,因为吉林省博物馆以重值收之。
罗老也说:
丛碧先生新从燕市得明薛素素脂砚……原藏蜀人某;传某又得之端方。意即世所盛称脂砚斋评本《石头记》之脂砚也。
丛碧老购砚据说是在六十年代初,据说当时花了800元人民币,故而称“重值”。
2、“脂砚”留真
丛碧老、罗老、周老都是见过“脂砚”的人,当然,见过“脂砚”的人还大有人在,我只能通过三位先生的文字和有关写照来描述一下“脂砚”的自然情况。
丛碧老说:
珊瑚红漆盒,制作精致。清乾隆尺宽一寸九分,高二寸二分。盒底小楷书款“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帏前,笔极纤雅;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为仇十洲之女仇珠所画者。
砚质甚细,微有胭脂晕乃(及?)鱼脑纹,宽一寸五分许,高一寸九分许。砚周边镌柳枝,旧脂犹存。背刻王稚登行草书五绝云:“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后题“素卿脂砚王稚登题”……砚下边刻“脂研斋所珍之研其永保”。
罗老写道:
小才盈握,贮以朱漆盒。盒背勒素素像,盒底有“万历癸酉吴(万)有造”款两行。砚背镌王百谷稚登题五绝一首,款曰“素卿脂砚”。
周老记道:
小歙石砚一件……砚石很小,微呈椭圆形,刻成果状,上端两个果叶左右纷披,砚背刊有明代著名文士王稚登的一首五言绝句。砚右侧面刊有关于脂砚斋的铭记。有朱漆匣,盖内及匣底均有镌刻。
根据以上三老的记述,再对照现存写照,对于“脂砚”可以这样认定:
“脂砚”为端石质。
丛碧老虽然没有明言砚为端砚,但所述“微有胭脂晕”及“鱼脑纹”为好端砚特有的名贵的石品花纹。罗老见到“脂砚”应当是丛碧老携砚回到长春以后之事,记得听一些先生将过,当时在长搞过一次展览,除“脂砚”外,还有丛碧老此行的另外收获。罗老识砚,当年家藏古砚无虑数十方,所以,虽然也没明言“脂砚”为端砚,但已是所谓“不言而喻”之事。只有周老认为是“歙石”,且云:
“脂砚”一词,本是专用于妇女的,不作别解。有人释“脂”为“羊脂玉”的脂,指色白细润的石头,或说成是端砚的红色斑“胭脂捺”,等等,都是错的。
我虽然没有见过“脂砚”实物,但通过诸家的记载,可以断定“脂砚”为端砚,
似乎不应该再有什么异议。而且除了鱼脑冻、胭脂晕之外,从砚照上还可隐约见到金线,所以,“脂砚”应为上好之端砚砚材所制。
3、 制砚及砚盒者
如果砚盒底款可靠,如果砚盒为原配,则砚及砚盒当为姑苏吴万有所制。其制砚时间在万历元年(1573)前后。如果是假的,就另当别论。
4、 砚的流传
就砚及砚盒款识本身来分析,薛素素应是“脂砚”的第一任主人。从王稚登题诗落款
“素卿脂砚,王稚登题”的口气上来看,砚应先为薛素素所得,王稚登题诗在后。而王稚登题款的时间,也可能在薛素素生前,也可能在薛素素死后。如果是之前,则王应薛素素之请为砚题款的可能性大;如果是之后,则很有可能砚为王所得,而题之以诗。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参见后文。
著名古砚收藏家阎家宪先生在《中国文房四宝杂志》1997年第6期撰文《脂砚传说》(下文所引阎先生语,皆出此文)云,吴万有于万历元年将砚造好以后的某一个日子,王稚登将这方小砚买下,并让吴万有在砚背上刻下了一首五言绝句,送给薛素素。我们从砚及砚盒本身所有的款识还无法看得出来,而得出与阎先生同样的结论。
5、 关于脂砚斋款
“脂砚斋所珍之砚其永保”当是砚台包括砚盒的最后题款,前题是如果真实,不是
后人伪造。脂砚斋应是“脂砚”的收藏者,他得到“脂砚”之后,认为“脂砚”即薛氏所遗之砚,非常珍视,就在上面题了字,把自己的室名也因此叫做脂砚斋了
阎先生说,到了清代康熙年间,一个被贬的官员,为了巴结江宁织造,也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将这方小砚送给了曹寅,雍正初年,曹家被抄以后,该砚由曹天佑收藏,后来,曹天佑就用这方“脂砚”批《红楼梦》。这期间,曹天佑还请人在砚侧刻了“脂砚斋所珍之砚,其永保”,则认为脂砚斋主即曹天佑。至于脂砚斋到底是谁?是否即脂批者?那要有待于红学家们去考证,我只能就砚论砚,不敢臆断。
6、 关于薛素素
薛素素的生卒年,历来无准确之记载,阎先生的文章却注了出来,为1573——
1620,1573为万历元年,1620为太昌元年。不知何据?
据刘九庵《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所记薛素素有记年的作品,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到崇祯六年(1633)之间。如果不虚,则我们所已知的薛素素在世有书画活动的经历起码有三十五年。
清人编《众香词》,说薛素素“能画兰竹,作诗词,善挟弹走马,已女侠自命。少游燕市,与五陵年少垂鞭连骑,日猎斗鸡之场,观者如堵。”但不知何时何故沦为妓女。
明胡应麟《甲乙剩言》记载薛为“南都故妓”,“姿度艳雅,言动可爱”,朱彝尊《明诗综》也说她为“嘉兴妓”。朱彝尊又说她有十能:诗、书、画、琴、弈、萧、驰马、走索、射弹……可见乃一文武双全之一代奇女子,不亚须眉!而且引起如朱彝尊这样的大文人的注意,钱牧斋编《列朝诗集》,也收有她的诗作。
关于她的归宿,缪翁《云自在龛随笔》卷二录有“薛素素小影”一则,称称薛自画像上方有张文鱼燕昌录明胡震亨《读日录》(罗老认为“读”后缺一字)说,素素“后从金坛于褒甫玉嘉,有约矣而未果,吾郡沈虎臣德符竟纳为妾……褒甫恨薛之爽约及沈之攘爱也,寄薛三律云……薛后不终,嫁为商人妇。”
《众香词》说她“名噪海内,为李征蛮所嬖……中年长斋绣佛,归富家翁某为房老。”
关于于褒甫的资料不多,但沈虎臣德符为《万历野获编》的作者,生于万历六年(1578),卒于崇祯十五年(1642),浙江嘉兴人。
《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薛素素《南游草》、《花琐集》以及辑本《薛素素诗》。
7、 关于王稚登
王稚登的记载比较多,也比较翔实。他生于嘉靖十四年(1535),卒于万历四十年
(1612)。得年77岁。王为风流文士,所以,流传下来的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就多。
史载王稚登与薛素素、马湘兰都有来往。马名守贞,金陵名妓,工诗善画。生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卒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史载她风流放诞,善伺人意,与王稚登友善。《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马守贞《湘兰子集》,有万历十九年(1591)王稚登序。卒后王稚登为作传。万历三十二年,王稚登七十寿,马自金陵往吴门为寿。归后沐浴礼佛,端坐而逝。
王与马湘兰之间的关系“证据”似乎更多、更充分些,而与薛素素则比较比较“暧昧”。参见后文。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收藏一方马湘兰小像端砚,记得九十年代初,我在苏州博物馆看到过一方好象是马守贞款的端砚,现在想来也是真假莫辨。不过,百谷先生亦可谓“砚福不浅”了,竟然与两位旷代佳人有此“砚缘”,只是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了,给后人留下一些遗憾,一些思索的空间
我疑惑……
1、“脂砚”、砚盒的制作与题诗、画像的时间问题
“脂砚”的制作时间,一般都认为是万历元年(1573),造砚人即在砚盒底题款者
姑苏吴万有。但是,砚台与盒往往不都是原配的,这且不说,最主要的,砚背王稚登款的题诗和盒盖内仇珠款的画像作于何时?
一般都认为王稚登的题诗在万历元年,也就是制砚的时间,如丛碧老说是年“百谷三十九岁”,就是这个观点。阎先生说砚制好以后,“后来”被王稚登买去,又让吴万有在砚背刻下了他的题诗,也认为题诗与制砚的时间不远。
这有些自相矛盾。因为阎先生明确注出薛素素生于1573,即万历元年,此时砚刚刚
造好,薛才一岁,岂有赠砚之事?即使再过20年,薛素素20岁,王稚登也未必就能将该砚题诗刻字送给她。
如果真的是在这一年王稚登题诗送砚给了薛素素,那薛素素起码也应在20岁左右吧,因为薛素素之有名,应在沦为妓女前后,如果在二十岁的话,上推之,则薛素素应生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左右,那么沈德符纳薛素素为妾的问题也说不通。沈德符生于万历六年(1578),如果薛素素生于小于薛素素二十五岁,如果沈纳薛素素为妾,时间定在四十岁的话,也就是万历四十六年(1618),此时的薛素素已经是六十五岁,岂有四十岁的男人纳六十五岁的女人为妾的道理?
如果非要说王稚登就是这一年甚至在这一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题砚并把砚送给了薛素素,那只有认为所谓的“脂砚”或者说王稚登的题诗和仇珠画的画像都是假的,乃作伪者狡诈伎俩。请参看本文的其他内容。
对照王稚登传世的诗词手稿,题诗的部分倒是有些像王稚登,但落款签名却不大一致。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三册所收上海博物馆藏王稚登行书诗帖。
再说仇珠与薛素素,仇珠为著名画家仇英的女儿。因砚盒上盖内薛素素像的左下方
有“杜陵内史”小方章,为仇珠的别名。据《中国历代书画篆刻家字号索引》,称仇珠为嘉靖时人。历来关于她的记载不多,流传下来的作品也不多。仇珠的生活年代只能通过其父仇英来推断。仇珠应该早于薛素素。仇英生于弘治六年(1493),卒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如果仇英20岁的时候仇珠出生,则在正德八年(1513)左右。到万历元年(1573),仇珠已六十岁。未必有给薛素素画像的可能。
除了砚盖内的画像,我还没有见到有关薛素素与仇珠二人有何关联的资料。
2、王稚登和薛素素的关系
就我所知现有的资料来看,能够把二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两条:
其一、《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薛素素《南游草》,谓《集》有太原王稚登序。又称
见于《众香词》著录。
其二、即“脂砚”上王稚登的题诗。
王稚登为《南游草》作的序,因为没有检至,所以,不知写于何时。“脂砚”上的题
诗,也没有标明具体的写作时间,所以,很难通过序和题诗判断二人的交往时间以及在年龄上的差异,也就很难通过王稚登来考证薛素素的生活年代。
但是,薛素素小于晚于王稚登,而且还应小于王稚登很多。因为薛在崇祯六年仍在作画,此时王稚登已死21年。王稚登享年77 岁,他为薛素素作序、题诗的时间应在万历四十年以前,很有可能在他的晚年,马湘兰死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王稚登在万历十九年(1591)为马湘兰的《湘兰子集》作序,王当时56岁。
薛在崇祯六年(1633)仍有活动,上海博物馆藏有薛素素在这一年画的《梅花水仙图》,如果薛素素确实生于嘉靖三十二年,则此时的她已经是80岁的人,是否有这种可能?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薛的生年的假设就有问题,王题砚的时间和真伪都有问题。
仇珠如果真的生于正德八年左右,到万历元年,仇珠也已六十岁,六十岁的她,能否给薛素素画像?
3、关于沈虎臣德符纳薛素素为妾的问题
如果薛素素嫁沈虎臣德符为妾确有其事,则对了解薛素素的生平很有帮助。
假设沈虎臣德符纳薛素素为妾起在40岁左右,就是说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左右,此时的薛素素如果与沈虎臣德符年纪相仿,那薛素素的生年应该在万历六年(1578)前后。
所谓的万历元年造砚题诗画像赠砚之说还是不能成立。
4、薛素素作品纪年和真伪问题
现在只有寄希望于存世的薛素素的几幅作品身上。如果我们现在看到的薛素素传世的几幅书画作品是真迹,再参考其他已知和未知的资料,或许能够窥见一些消息。
其中万历二十六年所作《墨兰图》除了素素自跋,还有数家题跋,这是所见薛素素存世的最早的作品,今藏上海博物馆,而作于崇祯六年的《梅花水仙图》,是所见薛素素存世的最晚的作品,中间间隔了三十五年,这些年应该是她创作的最好时光,可惜传世也可谓寥寥无几!没能给后人留下更多的可供研究的信息。
以此为界,如果上推二十年,下延十年,则薛素素生活的时代当在万历六年(1578)到崇祯十六年(1643)之间,这中间间隔为六十五年。这个时间,就给沈虎臣德符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只可惜还不能确定这个推断与历史事实还有多大的距离!是不是冤枉了薛素君和沈虎臣德符先生?
那么,对于王稚登就有些不公平,因为如果假设成立的话,王则长薛43岁,如果题砚在薛20岁,王已经六十三岁,是否还能风流依旧,以砚传情呢?如果薛三十岁的话,就更不堪设想,那一首绝妙好诗会出自他的手笔了。
薛素素扑朔迷离,“脂砚”也时现时隐,只是不知还能否时隐时现?
60 年代,“脂砚”竟然在展转接受参观之后神秘地在京城丢失!如今不知是否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如果能见到它的庐山真面,对于鉴定它的真伪会大有帮助,随着“脂砚”的丢失,“脂砚”的真伪已成一桩无头公案,还有待于发现更多的资料来证实。
今人也好,古人也罢,作伪者总是不乏其人,砚台作伪就更多些,因为刻个伪款,就可诳人耳目,换个好价,害人甚也!
我对红学没有研究,所掌握的资料也有限,要搞清楚这么个红学史上重要的问题,还要继续努力,这里只能就砚论砚,把我的最初的一点想法非正式地发表出来,好在此栏目名曰”乱弹”,那就给它添点乱,还请各位有道者多多指教!
(转自“国学网”论坛之“红楼乱弹”,2001年12月4日帖,作者:梦研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