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人物的非真实性

　　　　　　　　　　　　　　　　方金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这已经是一句广为接受的<红楼>定论
了。人们每每审视<红楼>人物，都要罗列出一大堆它如何如何反映真实的人类社会
的证据，以证明众多<红楼>人物的写实性。

拿两百年来对宝钗这个人物的审视来说吧，说其“藏奸”“栽赃”的论者固然是以
一种“现实社会”中的价值心态来衡量宝钗的一言一行。而那些“替宝钗说话”的
论者们呢，其实也是以另一种“现实社会”中的价值观在衡量宝钗的一言一行，从
而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以下且举几位<悼红轩>朋友的“有利于”宝钗的论述，以对此类红楼人物评论方法
略见一斑。“不利于”宝钗的论述，则更为“世态”“现实”了，恕不赘引。

(狂草乱写兄)：“看以前的贴子，有人说宝钗的“热毒”是“愤世嫉俗” 的天性，
表现在 “讽刺世人” 一些诗作中。我对此持否定看法。虽然“愤世嫉俗”是宝钗
好的一面，但不是神话中的她“凡心偶炽”来到人间的目的，况且这“愤世嫉俗”
更无须服用冷香丸来压制，打动其心的、克制(用冷香丸)其欲的正是因为“情欲”。
所以“热毒”就是那“炽”热的“凡心”，即“情欲”。这“情欲”不单单会害死
秦可卿、贾瑞、秦钟，也误了宝钗的一生。（第五回“终生误”曲子写的是宝钗。）
所以金钏之死一段描写，确实很重要。在宝钗，我觉得要理解她的“情欲”和“心
机”。32回以后，对宝钗的描写有了变化，重点已不再揭示其“心机”了。”

(徐霞客兄)：“通常，文学之深刻感人，是因为它反应真实的人性。。。所以像曹
雪芹这样伟大的作家不会写完美的人物。。。曹雪芹写人性的弱点，并不一定有批
判的意思．相反的，曹雪芹似乎对书中主要角色的弱点，充满同情。所以他写的是
黛玉的尖刻，而不是尖刻的黛玉。众多读者仍然觉得黛玉是可爱的，值得同情的。
其他像湘云、晴雯、妙玉、宝玉、熙凤、李纨、探春这些人无不有缺点，但仍然可
爱或可敬，令人同情。为什么偏偏要把宝钗写成完美的典型呢？”

(逍遥公兄)：“一部好的作品就是这样，不简单的写某个人好还是坏，而是把一个
人物刻画出来，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所以现在读许多小说感觉写得很差）
虽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请注意曹雪芹刻画的十二钗，各有优点，但又均有不
同程度的缺点，因为曹雪芹不会写一个“高大全”式的人物，太完美反而不好。如
果忽略了这一点就不容易分析宝钗的缺点。宝钗是有缺点，太贤惠，考虑的太周到，
城府太深，以致过犹不及，难免会引起不少读者的误会。
我不否认宝钗的缺点，但也决不会承认宝钗有藏奸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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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这些朋友，包括方金自己，都有一颗想秉持“客观真实”的“判别标准”
的心。无它，对一部艺术作品来说，能真实地反映人和社会，那已是个极高的境界
了。而雪芹撰<红楼>的目的和成就，不就在于此吗？

可我每想及此，便总会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耳边质问我：那林黛玉，那薛宝钗，在
现实生活中存在吗？不错，雪芹是写了她们的“优点”与“缺点”。但他的目的是
什么？只是要塑造一个丰满真实的人物吗？事实上，那林黛玉也好，薛宝钗也好，
她们最终的形象都丰满现实吗？真实的世界里存在这样的人吗？

经过反复自问思考，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红楼>人物，特别是大观园中人，他们都是被雪芹人为地割裂过人格的不同人性典
型。我们所看到的，是某种人性典型在现实社会中的不同表象。这种种所谓的“反
映真实”的表象，在读者不同的价值观的评判之下，有“对错”有“优缺”。但是，
对于雪芹要阐发的“人性典型”的“纯粹性”来说，就无所谓“对错”“优缺”了。
也只有如此去想，也才能理解“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含义。而同
一人物在真实社会中所表现出的“对错”“优缺”的“矛盾性”也就得到了合理的
解释。这也才进一步谈得上人生的“空”和“情”的“两济”的境界。(那“玉色蝴
蝶”与“彩蝶”之间也才能得以划上等号。一笑。)

因此我说，雪芹通过<红楼>人物所要反映的是不同人性典型的纯粹性，每一个人物
都是一个被割裂过的人格的写意，而非现实中的独立存在。换句话说，雪所关心的
并不是他的人物在现实社会中的角色真实性，而是那些纯粹的人性在现实社会中的
遭遇。这就是所谓“历幻”。

人性，无所谓“真实”，只能用“纯粹”来评判。

方金。1/19/02，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