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甲戌本是不是一个整体
甲戌本的年代早晚问题,是个争论已久的问题。胡适、俞平伯都主张甲戌本是目前最早的抄本,後来其他学者也有不同的意见。大陆方面的文献,我不太熟悉,不敢妄言,旅美的赵冈和在香港、台湾任教的潘重规曾为此有过论战。赵冈认为甲戌本晚於己卯/庚辰本,潘重规是索隐派的大将,有多篇论著批判胡适的自传说,但对於早出这一点,却支持胡适之观点。悼红轩中转贴的潘重规的《甲戌本石头记核论》一文,颇值得参考。
但是以往多数人将甲戌本和庚辰本都视为一个整体,往往陷於甲戌本早於庚辰本,或庚辰本早於甲戌本,这种二分法的对立。因为争论双方都提出了有力的证据,证明甲戌本某些回早於庚辰本,而庚辰本某些回早於甲戌本,因此始终不能解决甲戌本和庚辰本孰早孰晚的问题。
张爱玲首先以回为单位,个别讨论年代的早晚。有些回以甲戌本为早,有些回以己卯/庚辰本为早,有些回以梦稿本最早。张爱玲没有机会见到列藏本,也不知道己卯本上陶洙动过手脚,所已有些地方误判了。此外,个别章回的解释,还有些不同意张爱玲之处,但整体上,我非常赞同张爱玲的观点。早期的抄本是在创作过程中陆续抄录,又陆续随著作者的改写而重抄,而每次拿到的原稿可能只有几回,所以各抄本上都有新旧稿杂陈的现象,甲戌本某些回早於己卯/庚辰本,并不表示整个甲戌本都早於己卯/庚辰本。
这几天因为在红楼天地和yupeng兄讨论曹雪芹是否在甲戌年以後不再过问《红楼梦》的问题,引发我想写此文的动机。本文参考下列著作,试著从编辑格式上,讨论甲戌本是不是一个整体之议题。
潘重规《甲戌本石头记核论》
赵冈、陈锺毅《红楼梦研究新编第二章:脂评本石头记与批书之人》
赵冈《再论甲戌本石头记的成书年代》
陈庆浩《新编本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
张爱玲《红楼梦魇—二详红楼梦》
甲戌本现存十六回,分为四册。这种四册一回的形式应该是原有的,因为第五回、第十三回、第二十五回的第一页,在第╳回之前都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文字。全书统一的编辑格式表现於版心,上端为「石头记」,之下为「卷╳」,即回数,再下为各回内的页数(凡例的页数和第一回连续),最下端为「脂砚斋」。
除了版心之外,每页左右各十二行(原书页数依照线装书算法,相当於现代页数的两页),每行十八字,也是全书统一的格式。
但除了这些以外,甲戌本有很多地方,在回首、回末和批语的格式,呈现不同的格式,尤其是现存甲戌本十六回中,6-8, 15-16, 25-26等七回有双行批,另外九回没有行双批。我认为双行批在判断甲戌本是不是一个整体上,是非常重要的指标,因为双行批是将较早的眉批、侧批整理之後,连同正文一同抄录,不像眉批、侧批,可能是书成之後若干年,再另外抄上去。双行批也是较早稿本的迹象,新稿最初的批语,一定是先以眉批、侧批形式存在,再次整理时,才转化成双行批。但是甲戌本各回除了双行批以外,还有其他的编辑格式上的不同。造成有些回有双行批,有些回没有双行批的现象,是因为定稿年代早晚不同,还是因为编者在各回采取了不同的编辑格式呢?我们可以从双行批的分布和其他编辑格式的相关性,来解答这个问题。
以下表列出各回在双行批、回前批、上场诗、回後批、下场诗、结束语的差异。这个顺序,大致按照编者决定编辑形式时的优先顺序。双行批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在双行批之後是回前的总批和上场诗,此二者抄在回目之後,正文之前,或者在「第╳回」之後,回目之前,也是和正文同时抄成,而且一旦誊上正文,回前总批和上场诗的位置就固定了。如果要增删一条回前总批,就得放弃已誊清的文稿,所以编辑一定在誊稿之前,先确定回前总批和上场诗。回後总批和回前总批一样,也是比较早的眉批、侧批,整理而成,但是比回前总批的弹性大,有可能在正文定稿以後再加上。下场诗和结束语最有弹性,後来加上很方便。所以我认为下场诗和结束语再判断编辑格式的监别力比较低,这一点是我不同意张爱玲的地方。
回数 双行批 回前批 上场诗 回後批 下场诗 结束语
第一回 无 ? ? 无 无 无
第二回 无 有 有 无 无 无
第三回 无 无 无 无 无 无
第四回 无 无 无 (最後半页破损)
第五回 无 无 无 无 无 无
第六回 有 有 有 有 有 无
第七回 有 无 有 无 有 有
第八回 有 无 有 无 有 无
第十三回 无 有 空 无 有 有
第十四回 无 有 空 无 无 有
第十五回 有 有 空 无 无 有
第十六回 有 有 空 无 无 有
二十五回 有 无 无 有 无 无
二十六回 有 无 无 有 无 有
二十七回 无 无 无 有 无 有
二十八回 无 无 无 有 无 有
比较各回格式的异同,可以发现,这些不同格式的分布,并不是杂乱的,而是有一定的前後连贯。因此,我们可以根据这些格式的不同,把甲戌本的十六回,分成四群。一至五回是一群,六七八回是一群,十三到十六回是一群,二十五到二十八回是一群。缺失的七至十二回,十七到二十四回,和二十八回以後各回,自然无法得知。
一至五回,都没有双行批,除了第四回缺最後半页,无从判断之外,结尾都没有「且听下回分解」或类似的套语,也没有「正是……」两句诗,也没有回後总批。但在回首的格式,这一群又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有回前总批和上场诗,另一类没有。凡例中「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一段文字,究竟是凡例最後一条误为第一回回前批还是正相反,颇有争议,暂时不论。但第二回「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及「未写荣府正人……」两段文字,确实是回前总批,应该没有疑义。回前总批之後,即是「一局输赢料不真…」的上场诗。三、四、五回就没有回前批语和上场诗。
六至八回的共同特徵是都有双行批、上场诗和下场诗。上场诗之前是「题曰」,而非第二回的「诗云」,「题」写在上场诗第一行之上,「曰」写在上场诗第二行之上,也和第二回的「诗云」不同。最特殊的是第六回既有回前总批,又有回後总批。
第十三至十六回的共同特徵是,都有回前总批,都预留了上场诗的位置,可是还空著,以「诗云」取代六至八回的「题曰」,但「诗云」二字位置六至八回的「题曰」相同。这四回都没有回後批,都有结束语,除十三回之外,没有下场诗。要特别指出的是,十三回和十四回没有双行批,而十五和十六回却都有双行批。
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共同特徵是不用回前总批而改用回後总批,没有上场诗和下场诗,除二十五回外,都有结束语。再次强调,二十五和二十六回有双行批,而二十七和二十八回没有双行批。
由以上这些格式上的差异来看,甲戌本双行批的编辑分布似乎和其他编辑格式脱钩,在格式完全整齐的第四册,有两回有双行批,两回却没有。同样的,在格式几乎完全整齐的第七册,也有两回有双行批,另外两回则没有。这说明双行批这个重要的因素,似乎不是出自编辑有意的安排,而是底稿本身就如此。其次现存甲戌本不是在想好了整本书怎麽编辑,才著手按照回数顺序,一次编辑成书的。甲戌本可能是一位编者,分期编成的,也可能是前後经过两位不同编辑之手。
我推想当初甲戌本的编辑过程是这样的。
(1) 编者手上的文稿分成两大类。一类已经整理好双行批,包括现存的6-8, 15-16, 25-26回。另一类是还没有双行批的。此外,各回在上场诗、下场诗之有无也有差异。原有的双行批,自然保留。没有双行批的各回,编者并没有把原有的眉批、整理为双行批(注一)。
(2)编者最初似乎不打算采用回前或回後总批的形式,但後来他开始把某些针对全回的批语整理出来。这些总批有的是旧批语,已经和改写过的文稿不符,因此无法找到适当位置以眉批、侧批或双行批的形式保存,有些是新批,但不是针对某一段、某一句而批。
(3)刚开始有总批,似乎采用回前总批,但後来发现这样很不方便,因为一旦抄上正文,就不能再增加回前总批。後来就把总批放在每回的最後,这样如果遗漏了,要再加上去很方便。第六回似乎就是由回前总批转为回後总批的过渡阶段。
从没有总批,到回前总批,再到回後总批,这个顺序和回数的顺序不完全一致,这怎麽解释呢?我认为,编者在编辑第四册(13-16回)的时候,开始使用回前总批,编完这一册後,可能拆开第一册和第二册重编第二回和第六回(注二),於是也依照第四册的方式,采用回前总批,在完成第六回之後,发现漏了两条批语,如果要放在回前,整回都要重抄,太费功夫,只好放在回後。这个经验使编者发现,总批放在回後比较方便。於是在编第七册(25-28回)的时候,就不再用回前总批,而改用回後总批。第七册编定的年代很晚,和正文一起收入的回後总批,有丁亥年的批语。
在编第四册的时候,原先也打算依照第六至八回,在正文前先有上场诗,所以先把「诗云」的位置空出来。十三回原有的上场诗「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请观风月监,多少泣黄泉」,但是和可卿之死改为生病的情节不符,所以打算写新的上场诗,但始终没有写。十四至十六回的上场诗也就一直空著。
以上所说的格式差异,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双行批的问题。因为预留回前批、上场诗的空间相对简单,回後批、下场诗更不用说。但双行批不可能事先预留,唯有编者先把双行批都整理好才可能。而且双行批不可能是新批语,批语最早都是眉批或侧批,至少经过一次整理才转变为双行批,因此6-8, 15-16, 25-26各回的定稿年代至少比没有双行批的各回要早一版。也就是说,现存甲戌本至少包含了两个阶段的底稿,6-8, 15-16, 25-26各回是定稿较早的底稿,其中大部分很可能是甲戌重评版的原稿,只有某些回,如第六回,可能在甲戌年之後又有局部改写,而1-5, 13-14, 27-28各回是新改写过的稿子,所以还没有双行批。
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在比较庚辰本和甲戌本孰先孰後的时候,就必须分回讨论,不能把甲戌本当作一个整体。至少这些有双行批的各回,和没有双行批的各回,要分开考虑。
注一:但是在编庚辰本的时候,有些甲戌本的眉批、侧批已经转为双行批了。
注二:为什麽要重编第二回和第六回呢?我的想法是第二回和第六回的文稿有局部改写,但这一点牵涉很广,无法在此细说,希望以後再另写一文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