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2年2月1日 作者:周汝昌(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来源:《文汇报》
李一氓先生负责国家的古典图籍整理编印的大业。在他主持下,连《大藏经》这样的巨帙也得以重印流传,功绩可思矣。其他无待繁举。
我与李老初无机缘结识。后来竟有数面之缘,而这却是关系红学史上的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不能不记。我从这件事的意义来纪念他,比什么都重要。
大约是1984年之夏,得到确信,一氓同志决意向苏联洽商出版列宁格勒所藏《石头记》旧抄本。我当时听了,非常佩服李一氓先生的识见,在掌握浩如烟海的中华古籍中竟将此本列入议程,实出意外,也很高兴。当时研究此本的只有二人,台湾的潘重规先生是第一个赴苏探索的学者,撰有长文介绍;大陆则是胡文彬先生出版过专著,还是我题写书名与序文的,他得见了部分照片书影。
那时对此本的估量意见不一,我因目坏事冗,终未深细了解确切情况。记得有一次李希凡同志忽以电话问我对此本的看法,我冒昧地回答说:据介绍,开头款式与庚辰、有正等本一样,已无甲戌本的格局了;又云是道光年间传抄之本,则年代太晚,恐怕其价值未必很高。事后自悔,这实是“强不知以为知”,不负责任瞎说一气,很不应该。
因此,很愿将这个稀奇的本子了解一下,如有价值,即建议洽商影印。心里也盘算,如派我去,并可以推荐同往者。记得那回的办事步子还真快,不久,我被李老选中。遂约了日期去拜会一氓老。
且说李寓在内城东南角一带,与敝居南竹竿胡同相去不太远。将到时,还有一座古牌坊的遗迹。入宅后见院子很大,花木蕃多,也像个小花园,但无亭台之类。客厅也很宽敞。布置不是十分高贵奢华。入门一小案上有一盆山景,生满绿苔。
一氓老身材伟岸,不是文弱书生型;嗓音十分洪亮,表明体气禀赋很厚。说话则是一腔四川口音。看他为人,因年辈地位皆高,见了我这样的人,自然有一种长者的身份,但实际上并无俗吏的官架子,是个平易近人的学者。
李老先说:给你一部书看——他从架上取下一厚册洋装书,看时正是新印的《大藏经》第一册。他的神情很欣悦,可见他对此书影印巨大工程感到喜慰。我说:这是一个大宝库,虽说是佛门典籍,也包涵着大量的中华文化的精华。
我们的会谈只像是学友随便闲话,并无拘束。李老说了他的设想与愿望,问我对“列本”的看法。我那时也只能照国内研者的初步议论来作答,但我十分赞同将此本争取影印的计划。这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公事职务性的洽谈。
我记得还向他提出一个建议,应该将雪芹令祖曹寅的诗、词、曲、文搜全,出一个全集,因为楝亭先生的文学成就实在很高,而世人认识尚很不够。他欣然答应 。
访苏之议,进展不慢。已到了规定日期的地步:1984年的12月。当此隆冬到苏联严寒之地,我以66龄之弱躯,实有顾虑,兴致上也不太高,不愿前往,遂专函向一氓请辞。但李老意厚,不获许,仍须勉力奋勇而行。
12月下旬的一个雪夜,是启程之行。白天收拾很劳累,夜眠很重要,可是后半夜即所谓“晨”的四点钟,就被唤醒了。全程是8个小时整,好容易降临莫斯科。因“时差”之故,苏都此时已是下午很晚的时刻了。下机入境,军警夹路,检查站验了证件,目光犀利严峻。
从夜四点钟到此,目不合睛,近70岁的人,只好“振奋”自己的精神,耐心等待。
车到我国使馆,不容喘息,我们大使立即接见。那时,满厅的明灯,已是夜间。
我们大使对此洽取《石头记》一事很予重视,他为我们于某晚特设专宴招待。席间,大使问我:你看我有多大年纪?我说五十岁光景。他听了说:你这么说我可太高兴了——我已60岁了!又问我住处,他住东单一带,须走多远?我说“朝内”南小街,到东单牌楼最多步行不过一刻钟。
这真是:
雪夜严程地似冰,
云霄万里到苏京。
官员只与官员会,
奉使何尝衣绣行。
我们访书的目标不在莫斯科,而是列宁格勒——今复名圣彼得堡。
且说真的去看《石头记》抄本了!
记得到了博物馆,馆长立刻开了一个小会,想听我们的来意。因尚未见书无从表态,说定看书后重会。于是到藏书阅览的大房间去看书了。
在苏联二大都会似乎没有小巧玲珑的建筑、陈设的景象,其典型风格皆如清人论词,曰“重、拙、大”。馆内大书案一排椅子让我们中国来客坐了,将珍贵抄本数函分给了我们,摆于面前。所以我打开的正是第一函——蓝布硬书函,此应是中国原装,因为函内书册的线装,亦非外国所能有也。
孟勃夫先生站在椅后照顾我。打开首册,他先指给我看,书页的补纸竟是将《乾隆御制文集》拆散“运用”的。此事早闻,学界称奇。但我此刻全无心思去细看那“宸翰”的详情,急急拿起放大镜,从第一回“抽看”我最注意考察审视的几处重要字句。
一下子,奇迹入目了!
原来,曹雪芹虽然大才,却因传写黛玉林姑娘的眉、目而大感为难,甚至有“智短才穷”之困,至以《甲戌本》上此句(首句叙写黛玉容貌时)这两句竟未定稿,留着显眼的大空格子——而其他抄本之不缺字空格的,却是后笔妄补之文,非芹原句也(如珍贵的《庚辰本》也竟补成了“两弯柳眉,一双杏眼”!其俗至于此极,雪芹若见,当为怒发冲冠,或至愤极而哭!)。这个问题,久不能决者,今日一看苏藏本,竟然整整齐齐地写作“……烟眉”“……含露目”!
我惊喜交加——不敢形于“色”,心里则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当时的内心十分激动:多年来寻找的真文这才如同“铁证”般出现了(此前,诸本有作“笼烟眉”“含情目”者,皆为妄改。“烟”喻柳,见于雪芹好友敦敏的《东皋集》,俗人不解,反以为误。至于“含露”,喻其目内常似“泪光”湿润,有文互证。而改成“含情”,尤为俗不可耐。)我心里说,既见二句,以下不必多检了,其“定品”“定位”,已不待烦言细列了。
草草再往后翻看几处——80卷长文,以我坏目,焉能细审多端,只真成“走马观花”了,但心中已无疑问:此本价值,过去低估了,这才真是一件多年来罕遇的奇珍至宝。
李一氓先生他老交付的这一重要任务,总算勉强胜任了,没有辱命。
一氓老人后来为访得苏本《石头记》高兴并认真地作七律一首,真为特例。我也先后敬和了两首。今一并附录于此,以存一段红学掌故。
题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
《石头记》清嘉道年间抄本,道光中流入俄京,迄今已百五十年,不为世所知。去冬,周汝昌、冯其庸、李侃三同志亲往目验,认为颇有价值。顷其全书影本,由我驻苏大使馆托张致祥同志携回,喜而赋此。是当急谋付之影印,以飨世之治红学者。
泪墨淋漓假亦真,红楼梦觉过来人。
瓦灯残醉传双玉,鼓担新抄叫九城。
价重一时倾域外,冰封万里识家门。
老夫无意评胭脂,先告西山黄叶村。
奉和一氓同志
一氓老因苏联藏本石头记旧抄全帙影印有期,喜而得句,敬和二章,亦用真元二部合韵之体。
烘假谁知是托真,世间多少隔靴人。
砚深研血情何痛,目远飞鸿笔至神。
万里烟霞怜进影(1),一航冰雪动精魂。
尘埃扫荡功无量,喜和瑶章语愧村。
(1)唐太宗序玄奘法师云:“万里山川,拢烟霞而进影。”
貂狗珠鱼总夺真,乾坤流恨吊才人。
古抄历劫多归燹,孤本漂蓬未化尘。
白璧青蝇分楮叶,春云冻浦慰柴门(2)。
相期书影功成日,携酒同寻红梦村。
(2)敦敏访芹诗:“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
纪念这位可尊敬的、为红学立了功的老人。没有他老,我们可能至今还无法见到、研究、运用此一珍本;没有他老,我也不会荣膺“绣衣使者”的任命;我也料想不到他竟为此事题诗,备见其兴致之高,对《石头记》的感情之厚。
诗曰:
奉使邻邦有宠光,
知音一老赋诗章。
痴兄难解其中味,
想象轺车衣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