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
在巴黎,在吴建民大使举行的国庆招待会上,意外地遇见了李治华老人。老人86岁,是《红楼梦》的法文译者。我们大约有十几年没见面了。我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他先是很惊讶,但马上连连点头:
“记得,记得。”一脸的灿烂。他正和另一位老人向外走,匆忙之中,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竟有三个地址。我戏称他为“狡兔”。他说他家在里昂,这几天住在巴黎,过几天要回乡下去,冬天再回里昂。“明儿中午我请你吃午饭”,他说,“咱们好好聊聊。”仍是一口标准的北京话,他可是已经离开北京67年了。
第二天我如约赴宴,他指定了一家他熟悉的老中餐馆,叫“中华乐园”,在市中心著名的拉丁区米歇尔广场。他早已在店前等我。他要了水饺。这食品在巴黎挺贵,还不是每天都供应,因为是手工的,人工贵呀。我看旁边桌上的法国人,全是单点水饺。法国红葡萄酒就中国饺子,是个乐子。不过,李先生还要了三样菜,上了红酒,一片盛情啊。席间自然而然地谈到《红楼梦》法译本。
“目前销得如何?”
“相当不错,第一版一万五千部已售光,第二版八千部又售光,目前是第三版,又印了六千部,每部上、下两册,卖600多法朗,相当贵。”
吴晓铃先生活着的时候,曾经拿给我看过这部《红楼梦》法译本,因《引言》中提到他,李先生赠他一部带回中国。据我看,书的印刷装帧极精致,圣经纸印刷,羊皮面,有封套,里面有100多幅绣像木刻版插图。吴先生当时笑着说:“印得这么可爱,又这么贵,一般的个体小书店不敢摆,进一、二部摆摆样子,结果常常是不翼而飞,让‘雅贼’劫走。”
李治华在谈话中透露,这部书的译稿还完好的保留着,在他乡下的房里,量很大。
他的话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当即问他:“可以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保存吗?”
老人没有“打锛儿”,一口答应。
我当天晚上,便下决心去一趟乡下,干脆自己把手稿背回去。
李治华住在一个叫B1anzy的小镇,这个名字李先生译成“白浪集”,我则译成“泊郎驿”,暗指先生飘泊四方之后,终于停定在那儿了。这个小镇位于巴黎和里昂之间,离巴黎大约250公里。先坐去里昂的快速火车,用一小时二十分直达克鲁索城。下火车后换公共汽车到泊郎驿,十分钟就到,汽车票便宜得惊人,6法郎,有国家补贴,意在让大家都坐公车,少坐私人卧车,以免道路拥挤。先生告诉我,下了车沿着到马孔城的公路向前走大约200来米,过两座桥,过一道铁路,右手第三栋就是他家。
行,买火车票,说走就走。
小镇清静得简直像没人一样。公共汽车也成了我的专车,因为没有别的乘客。到了李先生家门口才算有了人气,一位健壮的法国中年妇女见我来到,大声热情呼喊。这是李先生的邻居,夫妇二人,住在他楼下靠西头的两间,为人极好,没事还替老人除草整地,冬天索性给他看房。据李先生说,小镇上因不常来生人,偶尔有客自远方来,居民们闲来无事,高兴得甚至要吹喇叭。
这次虽然没吹喇叭,妇女的大嗓门仍很隆重,早把李先生和李太太惊动起来了,开门迎接。先到客厅,李太太———李先生给她取了个中国名字雅歌———取出中国龙井茶,现做开水,热茶招待,立刻钻进厨房做晚饭,准备开宴。
李先生忙着介绍小房小院,楼上楼下,院内院外,绕场一周,参观每个角落。
闹了半天,这是他太太的家产,她就出生在这所房子里,就在现在是客厅的那间屋里。她的曾外祖父是小学教员,本地人,集一辈子的积蓄盖了这座有八间房子和一个大院的住宅。曾外祖父传给外祖父,外祖父传给妈妈,妈妈去世后又给了雅歌。雅歌今年83岁。房子大概已有百年的历史。雅歌满头白发,身体还算硬朗。房子比她还硬朗,石头盖的,结实极了,保护得很好,内部已经分期分批全部实行了现代化改造,烧煤气的暖气片,电热器,自来水,抽水马桶,澡盆,各种现代设备,包括洗碗机,一应俱全,加上环境优美幽静,天然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走进李治华先生楼上的书屋兼卧室,眼睛一亮,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红楼梦》法译本手稿,十二个红皮的洋式卷宗,用手掂了掂,足有十五公斤重,够我扛的。
李先生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委托,为《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翻译中国古典文学经典《红楼梦》,始自1954年,至1981年出版,前后历时27年,可谓历尽千辛万苦。不过,李先生自己却始终是另一种感觉,他非但丝毫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是一大快事。
用法文翻译《红楼梦》,必需有三大条件:第一中文底子要好,文学修养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底子要好,民俗底子要好,语言底子要好,否则玩不转;第二法文底子要好,这是天经地义的;第三最好长期在法国生活过,法国的枝微末节都熟悉,太太或者丈夫最好是个法国人,身旁等于有活字典;宛如杨宪益和戴乃迭伉俪,凭这类似的三条用英文翻译《红楼梦》一样。恰巧,李治华这三条都具备,他便成了最合适的法文翻译人选。巴黎大学比较文学教授艾蒂昂伯先生就推荐了他。
李治华1915年生在北京,5岁能识5千汉字,自幼聪明过人,小学和中学阶段就不断跳班,在中法大学附属高中毕业之后考入中法大学,学习法兰西文学,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于1937年毕业,保送到法国留学。入里昂大学,读硕士,专修法国语言文学。1942年取得学位之后,一方面从事研究,一方面在巴黎教中文,业余从事中译法的译文工作,几十年下来,成为一位中法文学交流上有重大贡献的大翻译家。
李治华的父亲曾给京兆尹何乃莹的子弟当过家庭教师,全家都搬进何家在北京宣武区教子胡同的大府居住。据李先生回忆,他年少时就住在这大府中。不论是居住环境,还是人文环境,何家大府都甚像大观园,这自然对李先生翻译《红楼梦》也是个非常有用的经历。
李治华的太太原名雅克琳·阿蕾扎伊思,和李治华同期在里昂大学学习。她要一名辅导中文的老师,李治华要一名辅导法文的老师,正好跑到了一块,两年下来,彼此逐渐产生了感情。雅歌后来转校巴黎女子师范大学,毕业后和李治华结婚,并成为他的忠诚合作者。《红楼梦》译者正式署名是李治华和雅歌二人。李治华先译出草稿,由雅歌修改后用打字机打出翻译文稿,然后交校审者校审。
《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的翻译体例规定:除译者外,必须有另一名专家担任校对。
《红楼梦》的法文校审由铎尔孟教授担任。此人是中法大学的创始人之一,清朝时就来到中国,教授法国诗歌戏剧及中译法课程,用毕生精力研究中国古典诗词,在中国呆了49年,五十年代初才返回法国。他在生命最后十年,足不出户,闭门修润李治华翻译的《红楼梦》,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贡献给了这项工作。他和李治华每周见两次面,暑假则住在一起一两个月,不断切磋,非常认真,一丝不苟。全部手稿的每一页的每一行都留下了铎尔孟教授的修改笔迹。就手稿来说,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它都是一份弥为珍贵的文物,如此精益求精,如此敬业负责,如此精诚合作,给人一种非常惊心动魄的感觉。
说着话,雅歌夫人已经在喊吃饭了,以法国人的美食标准看,这顿饭称得上很够意思,足足耗时三小时。吃一道,撤一道碟子,吃不完决不上下道。汤、主菜、奶酪点心、冰激凌、咖啡、水果,依次上桌。当地盛产葡萄酒,自然要开瓶品酒。一瓶不够,二瓶。李先生还表演了由巴黎新买回来的开瓶器。李先生自己基本奉行素食主义,表演自配蔬菜沙拉,六七样蔬菜,当场切,切得极慢,配各种佐料、各种汁、各种奶酪,然后拌在一起。再就着特别购买来的全麦面包干,和自家制造的果酱。老先生这道菜由动刀到入口,长达45分钟,只多不少。什么叫悠闲自得,大概这是最精彩的样板。要不怎么能叫养老呢。他说他每天如此,不是表演给客人看的。好嘛,整个一个孔夫子的食不厌精。
说到果酱,李先生和雅歌的小院就有好几种果木。有三棵大樱桃、有苹果、有梨、有洋枇杷、有葡萄、有红浆果,地上还有大黄,都能制造美味的果酱。
由对待吃食的这种考究的艺术态度,由法国人的那种慢条斯理、有滋有味的生活节奏,反过来,再看李治华的《红楼梦》的翻译,我仿佛找到了一些共通点,概括起来是六个字:精细、讲究、完美。
请看,法译本的各种“附件”就挺有典型意义:前有李治华60多页的引言,宛如一篇完整的红学论文,后有90多页的详细注解,还有400位人物的人名对照表,外加大观园地图,和100多个地名表。人名对照表其实很有必要,起码是很“人道”,李先生对中国人名多采用意译,而不是音译,音译弊病很大,法国人绝对记不住;而意译难度又颇大,很费心思。“袭人”是动词,法国人名多用名词,李先生译为“阵阵香气”,令人叫绝。
塞了整整一箱,把手稿运上了飞机,到家一数,整整4213页。
题照:2001年10月10日在法国小镇泊郎驿,李治华(左)、雅歌(右)夫妇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红楼梦》法文翻译手稿。

转自文汇报20011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