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红学知音——弃园中的周策纵先生
作者:周汝昌 转自《文汇报》 日期:2002.03.12 版次:11
海外红学知音——弃园中的周策纵先生
■周汝昌
策纵先生久居美国,为中外咸知的名教授,博学而多才,思深而文密,我曾称他是一位综合性学者,因为学者兼中西,又通古今,比如他的代表论著是英文本的《五四运动》(TheMay4thMovement),而又覃研甲骨金文学,对中华古文化有独创的见解(如以古文训诂学诠释“诗”的本义,“巫”的文学艺术祖源关系)。他作七律诗极有精思新句,不落巢臼,然而也善于写写“白话新体诗”,都有雅人深致而无时俗庸陋气。盖根底厚,天赋高,又非常用功,精力充沛——我没见过他在百端忙碌中有过一回露出倦容。所以学有成就,总非偶然之事。
他的学生似以港、台的留学者居多,桃李门墙,弦歌绛帐;而翰墨交游尤广,可说是遍九洲,满天下。
他有巧思,即如译一个地名,也饶有意趣。例如他所在地Madison一般译为“麦迪逊”;他则独运匠心,译为“陌地生”,令人见之生无限远想慨然之意——盖虽早入美籍,犹有故国之思,弦外音响,言表之内蕴,于三个汉字见之矣。
又如1980年之夏在北美召开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议时,开幕致词者共二人:一位是威斯康辛大学校长,一位就是他,他以倡创会议者的身份以英语发言,提到那会议所在地一个小湖名叫Mondota,他就向大家介绍,说会议为何单单在此召开——湖名已经显示了:它叫“梦多榻”!可知在此必善梦,亦善“梦”也!
这方面,似乎颇有古人所赞的“锦心绣口”了。
我与周策纵先生初不相知,及他筹备这个“破天荒”的国际大会时,首次访问祖国大陆,专电约会一晤款谈。
他住在北京东城的华侨大厦,我按时赴约。那可谓之一见如故,因“共同语言”太多了。那次谈得很愉快,他回美之后,立即寄来了诗章,专纪良晤与初识的感触。其诗皆题在一组当时所拍的照片之纸背。其句有云:
[小序]燕京与汝昌学兄畅论《红楼梦》,归来得书,即以所摄照片奉寄,各系小诗:
(其一)
古国红楼竟日谈,
忘言真赏乐同参。
前贤血泪千秋业,
百喙终疑失苦甘。
(其二)
百丈京尘乱日曛,
两周杯茗细论(平)文。
何时共展初钞卷,
更举千难问雪芹。
诗共四首,具载于拙著《曹雪芹小传》,今不具录。《小传》卷首,即他赐序,为红学史上一重要文章。“两周”者,海外称他为“西周”,不才为“东周”。“初钞卷”者,盖指《甲戌本石头记》而言也。
他在序中首次提出了雪芹书中的“痴”义,是受晋代阮氏诸贤的影响。在他的启示下,我于1986重到“陌地生”而撰作《红楼梦与中华文化》时,便特设了专章细论这个重要的文化精神问题。
1980夏的国际红学大会,是创举,也是壮举盛会,为“红学”的声价之远播四海五洲,建有丰功,则策纵兄首倡之力也。我躬与盛会,也是承他力邀而敦促——我因年迈耳坏,本不拟远行,他几次函札“促驾”,说:“兄不可不来!”我方决意赴会不能辜负他如此的厚意。
大会的盛况,不能在本文详叙,在此只是记一记我们二人的学谊。
这次赴会,来往旅费、食宿,皆由大会招待,且一下榻,即又送来支票200美元,以供零用。因我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了,他特请一位学子盛女士助我听、译,不仅如此,他怕我初到异域不习惯那种洋饭食,特嘱一位陈女士(大学讲师)每日赶做中国饭给我送到旅舍。这种心意,太不一般了,怎能忘记?正是古诗的话:“中心藏之,何日忘(平声)之!”
此后,他曾多次于信札中提到,他将设法让我重游北美,在那儿多住些时,可得卜邻夜话之乐。
我还是无意离家,惮于跋涉。可是他终于又安排好了(与赵冈兄协同的好意),作为1986——87年度的鲁斯基金会资助的访问教授而再至威斯康辛。
这一年,我们的相聚难以备述。他也开车带我们(女儿伦苓同行,照料我的衣食起居诸般事务)去旅游。春日佳节,到一处野园去赏海棠(那儿植有多种不同的海棠花);中秋月夜,则在他的书斋联吟共饮。
他为参加胡适之先生百年诞辰大会而赴台,我为之代课,讲《红楼》,讲宋词,讲古文……受到港、台、韩国男女学子的热情欢迎,临别还依依不舍,盼望我能再讲下去。尤其台湾的张美芳女士,每周必主动开车来一次,帮助买菜购物(在那儿地旷人稀,商店分散,相距甚远,无车是难以活的)。真是令人不知何以谢之。——而策纵兄虽未明言,我却认为这都不出他的关心嘱托。
在他的住宅四周,有空地,有树木,是为“弃园”。宅前有玉兰,室内陈设有雕漆螺甸屏风,有台湾工艺木雕人物……但我最开眼界的是书刊之丰富,每日邮件一大堆,目不暇给,其知识、学术、信息,耳目灵通,我们这儿是望尘莫及。大学图书馆更有钱买书,台湾书商的大批新书目录,也使人眼花缭乱,惊叹他们的经营能力,在美国各大学销售大套丛书,实为一项巨额交易。而我们这里的书,却很少达于彼域。此为何故?不得而解之。
他的历年的岁尾贺春红柬,其实都是诗柬。这是一位在海外传播中华文化的学者,而本质却是一位诗人。我们的倡和篇什不少,皆难备记。
他在七十五岁总结学术教学生涯时,门生弟子为他征文编一册纪念文集,曾来索稿,其时我忙冗异常,赶论文是无有可能的了,便立赋小诗一首为贺,兼志“两周”的红缘。其句云:
鸿蒙一辟镇悠悠,
岂必红家总姓周。
欲结奇盟动天地,
直齐宇宙筑红楼!
1998年11月,13家文化教育单位组织联名为我举办了一次大会——为80岁贱辰赐寿,兼贺《周汝昌红学精品集》出版,地点北普陀,主持者好友多人,与会者一百数十人,主办者曾发函邀请策纵先生,惜未能至,却寄来了贺诗,蒙王畅先生邮示,其句云:
八十松龄正少年,
红楼解味辟新天。
两周昔日陪佳话,
实证相期续后贤。
这首诗,引起了《北京大学学报》主编龙协涛先生的重视,在对我的专访记录中特加论述。
及至1999年5月,策纵兄到北大开会,龙先生设宴,特召我到郊西去与他相会,重新遂了“两周”的佳话之盟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