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画像在申城(附插画)
作者:周汝昌 转自《文汇报》 日期:2001.10.13 版次:7
雪芹画像在申城
■周汝昌
50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如在目前———
1948之冬,我从西郊燕京大学进城,暂住东四牌楼7条王姓同学家。一天,正在东厢房独坐,忽一老者来访,指名是要见我。我迎接于室来,见他身材不高,穿着那年代“时尚”的高级皮大衣——“礼服呢”面,其长掩脚,水獭大宽领,内面当是狐裘或更珍贵的皮毛,相貌文雅“书卷气”。看此老人,全不相识;而我仅仅是暂住于此,无人知道——他如何会到此来找见我?这个谜,我直到此刻,仍不能解。
让入屋内落座,老者侃侃而谈,微带南音,一边讲,一边掏出一个很小的报纸记事本,放在膝上用一支铅笔赶写。
这份“笔记”,重要之至。可是几张小纸片,笔迹潦草而黯淡,几经大劫,早难寻觅了——谁想天下有奇迹,近日忽然发现了它,夹在一本破旧的杂书中。我喜出望外。今蒙友人热心协助,为我以高技术将字迹加黑放大,并摹录了全文。我这才得以看清,并作了一点校补(用方括弧表之),今全文引来,以昭信实。
这“笔记”开头是自我介绍,主体是记叙曹雪芹画像的奇事,末幅涉及了《石头记》珍贵抄本——这在彼时无人得见。
陶心如,名洙,又号忆园,字尽上。江苏武进人,平生喜金石书画。金石中尤喜爱钱币,有考据[按指有研究论述],画整理[当指校勘考鉴]。但民国十一年后即止,因连殇一子一女。官亦不做,以后专门刻书。
我家本藏书旧家。我的大兄陶湘,又名涉园,也藏书甚多,又好刊书,平中[按指当时的北平,即今北京]有名。我帮他刻书凡大部头[的]书,无不经我手。[举例如]《唐石经》、《晚晴》、《韵文》,都是大部[头],都有限期——至多十八个月[都不许超过一年半]。
[民国]廿三年春,在上海蒋毅孙家,看见壁上有一幅条幅,画心二尺余长,记得画的是曹雪芹行乐图,——结构情形尚在脑中,如上图(左)(插画):[局部,左方所绘一小草图]上[即画心之上方的另纸题字处]有李葆恂题字,全文不能记得,其中有云:曾在陶斋[按清末满人端方,号陶斋]案头……[删节号原有]见红楼梦原稿本,今不知何往……。
及至三年间见徐藏石头记本[按指徐星日署旧本之庚辰本。此下系口述云;因此勾起我在上海得见雪芹画像的事,很想再去细看一次……]至廿四年夏[旁注“四月”]到上海,向蒋索看该画。蒋云“并无此画!”甚奇!
“或者在他处所见,记不清?”[按此系与蒋交谈时二人皆称奇怪讶,共同推测是怎么一回事的语气]。
我因为明明看见,忽然无其事,实在可怪!见人时时流露于口头。
忽有李祖○[原空此字作一小圈形]云:“此图在我家——但系手卷[按即横长卷轴],且从未出过门。”而我亦没到他家去过。
次日去看,图之画法结[原漏“构”字],与我所见相同,如上图(下)(插画)。
[画幅]后有两个同时人的题句。名字忘之矣。
再后,有叶恭绰题跋一大段,乃本[圈去一个字]索引[“隐”之笔误]之旧说,无价直[直即古“值”字]。此卷若回沪,尚有[当为“可”之笔误]抄来。
——以上是大致小方块报纸正面的文字,全录在此处了。
如今就要看看这段秘谈奇闻的内容问题,那真是饶有趣味,引人遐想不已。
陶先生对我强调说:二十几年了,记忆如新,因事奇,故不会忘,听我讲起的,也有人置疑:想必是一时看错记混了……。我绝不承认!那时年不老,眼不花,我弄了半辈子书画考订,会把一张小行乐图看错了?太轻看了我的能力。
其次,如说我先在蒋壁所见的不是雪芹像———比方说是早先容易弄混的纳兰容若,那么我二次到蒋家索观时他必澄清说不是曹,是纳兰——但蒋说是他墙上没挂过任何行乐图,无论是谁的!
此第一奇也。
如说我是在别处看到的,误记为蒋家,那么我如何会坚决扣在了他家?如说我未在他家见过曹像,我又怎么会逢友便谈此一奇事?如我不谈有雪芹行乐图,那李君又如何自承他藏此画?
此已多层不可解。更奇者,李藏又不是条幅,而且李藏者并无李葆恂的题记,却有两位乾隆人的题诗。这也绝不可能是一张画而我眼花出了怪相!
陶先生的语气十分动人。我至今难忘。
这一桩奇案,如何解释?自我写入《红楼梦新证》后,评者说长道短。代表人物胡适先生也撰专文,说他见了李藏,画后许多翰林题诗,根本不是雪芹;并云陶心如是第一个受骗的,周汝昌是第二个……。
好了。我现下要为陶先生辩诬。
由上引陶之言所记,可以确证数点:
(一)胡先生所见,即后来传世的王冈所绘《幽篁图》,图上以丛竹为主景,而陶不言丛竹背景。
(二)王绘之左上方,并无“壬年三月”等字样。
(三)王绘卷内既无李葆恂题记,更非两个同时题句的,而是陈秦、万……等翰林所题,这些人属于“澄怀八友”,是乾隆第八子永璇的师傅们。全不相同。
(四)依陶绘草图所示,横幅很长,人像居右,树木更在人之右侧。而李藏传出的(即胡所指)却是人像居左,丛竹更在人之左畔。恰恰相反!
这些显明的差异点,硬派为“一回事”,而讥笑陶心如闹错了或制造“新闻”云云,请问是实事求是、公允真切的态度吗?
此刻我要重提旧案,以求真理。因为我在《新证》粗叙了陶说,于是北京即有人到沪百计追寻李藏本。60年代以前,已传出《幽篁图》小照片。人人视为珍秘,不止一位“红学家”采为著作卷头的插图,洋洋得意。后经我考明,绘者王冈的父亲,别号“雪岑老人”,岑、芹音近易讹。于是此图遂为不明真相者视为曹像——即陶心如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在李家所见之本了。其实全不相干。
陶先生的笔记,今已成为宝贵文献。上海蒋、李二处当年所藏芹像何在?还是一个巨大的迷案。
但我仍然盼望一旦忽然揭开此迷,已睹庐山真面。
辛巳二月二十三日写讫
[追记]
陶先生在小方报纸上铅笔所绘横直两幅草图,十分简略,示意而已。但他在第6张小纸的背面又画了一个雪芹头像(见上图右),较为工致,脸型在方圆之间,与王绘之人物面容亦异。这种草图自然不能当作确近原迹的“摹本”,但迄今能见的“影子”却只有这一份,故觉可贵。他说所画衫袍是淡青花的颜色。说着又言鞋式亦能记忆,在头像下方又画了一只草鞋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