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与红学诗学
作者:周汝昌 来源:《文汇报》 日期:2001.05.09 版次:12
聂绀弩与红学诗学
周汝昌
人们知道聂绀弩这个不寻常的名字,知道他是老辈进步作家,后来有一段不幸的遭遇……,可是未必知道他是学者兼诗人,最后还迷上了书法。知道他作为学者曾研究《水浒》,又未必知道他是一位卓识的红学“探佚学”家。
我写过怀念他的拙文,恐怕还不止一篇,可也草率零碎。今忽重读他给我的一首遗诗,不禁触动往事前尘,情难自已,于是想补充一些旧文未及的未备的片片段段。也许别人的追忆中缺少这些史迹。
记得他赠我一本旧印的著作《天亮了》,卷前附有自题诗七律一章。那是“新文学”作品集,赠我之时他自谓乃是陈迹了。幸得保存,其诗云:
老至羞谈交与荆,
他人串戏我观灯。
封神有传龙须虎
(一手一足盖半人也),
水浒无名天酒星。
死所知乎春水皱,
生还遂了泰山轻。
此书十几年前著,
不得其平剑尚鸣。
还有一首诗,我写入了随笔小文中,因此诗珍贵,特重录在此:
客不催租亦败吟,
出门始觉早春深。
经旬走笔足红意,
半晌坐花心绿阴。
山鸟可呼杯底语,
我书恨待卷中寻。
不知榆叶梅谁似:
漫拟迎探薛史林。
不看诗题,不知所吟何义———题目是:《春日撰红文未竟。偶携<新证>登香山,置酒,对榆叶梅读之,用雪芹郊行韵,寄汝昌诗兄》。
这真是千古第一奇题奇句。
奇在何处?你看他字字句句,一心离不开《红楼梦》,虽不必说他这是“奇怀道韵”,也够得上一个“风流文采”了。大约从乾隆年以来,无人在那样一种情景之下写出过那么一首诗来。
诗之奇,还在于他的字法句法,迥异于一般“诗作”的平庸陈旧,俗套常言;而是摆脱老调,力创新文———走的是宋诗一路。只读唐诗的人是不大习惯、“接受不了”的。
例如,“走笔”与“坐花”成为妙对。“走笔”还可见今人犹有会用这种传统汉文的;至于“坐花”,那就有“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云———遑论其味了。
说到这儿,不妨多赘几句。汉字语文之妙谛,只读“白话文”尤其是只读“翻译文学”的“洋式中文”的人,几乎已经难以理解领会了,这是堪忧的文化大问题。今日教学生“语法”,搬的是外文的“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前者后跟“受事”“宾词”,后者绝对不可!然而,这儿“走”和“坐”恰恰就是“违背”而“不通”的用法!
其实,这就是汉字的“个性”,不要硬拿外文来“框”它。比如“程门立雪”,“空堂坐雨”,你说这“立”这“坐”是什么“动词”?谁是它的“宾词”?东坡诗“不知江柳已摇村”———柳怎么能“摇动”一处“村庄”?……唉呀,中国话可真“麻烦”呀!……
若说此皆文人墨客之事也,那么乡下老农就说“人睡腿,狗睡嘴”。请问这“睡”又是什么“动词”?
好了。聂老的“坐花”太有诗趣诗味了。——“坐花”奇不奇?难道你以为他是“坐”在榆叶梅之“枝头”上吗?
然后,你再看那一“足”一“心”,尤其绝妙诗人字法。
这儿有巧用。“足”本可作“足成”“补足”之动词用;但他故意以“心”对仗之(都是人体部分名称),而“心”在这儿就不是“名”而转为“动”了。
“心绿阴”,是写心境感受。汉语文的“活”而不死,多属此例。
聂老此诗,是全在他表现他的红学“探佚学”的热情与痴情的。
在此,容我说几句“探佚”之来由吧———
“探佚”者,是研索《红楼梦》原著80回后已然迷失的“后半部”的内容情况的学科,已形成一门专学,其来源甚早,清代已有不少传闻记载,但立科命名,是我与梁归智教授的事。聂老那时尚无此名此学的确立,所以他说的“足红意”,就是指“要把雪芹《红》书的佚书找回来”———“足”是“完足”之义。
拙著初版《红楼梦新证》中有一专节申论此义,并从脂批中爬梳出几十条“佚文”的线索。此是第一次较为全面系统的探佚工作,发生了很大影响。当时杨霁云、聂老甚至逐步从《水浒》研究而专门移向了这门新学。
这就是他那首诗的背景。听说,他病重住院而逝世之前,心心念念的就还是“足红意”的未能完成,抱恨而长行了!言念及此,不胜悼惜之情。
聂老晚期着力于三件大事:探佚,写诗,习书法。探佚有少量得以发表的遗迹。诗是一概七律体,严格诗律对仗,精彩时现!记得的有题雪芹小像、祝冯雪峰60寿(十首),皆称珍品———这些是否收入了他的诗集?记不清了。
他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学者、诗人,可惜志业难酬,“红意”竟未得“足”,此乃中国一大文化学术损失。
他是我的知音,也受我的治红、嗜诗、爱字的影响,我们的交谊,本质是文学艺术,气味是诗人与“畸士”。
据我所知,聂老的诗,已出版了两种集子,后出的诗篇多得很,但也不全。评者大抵从他的诗格之奇而着眼,我则愿意多体会一些诗心的细致精妙之处,如上文所举,“走”与“足”在一起,“坐”与“心”在一起,便又起了更丰富的“诗心匠意”之美的作用———这是诗人的个性独到,也是中华汉文的特性奇妙之难与伦比。不明此义,便会只以外国理论的眼光来论事赏“音”了,几何不成为隔靴搔痒乎!
我写过怀念聂老之文,感念他对我的知己之情愫。今复写此文者,重点与旧文不同,非重复而絮絮不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