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之死与李纨母子之死兼议贾府的回光返照
二月河
第十八回曾经写到,省亲临别时元妃“再回叮咛”:
……不须挂念,好生养着身子,如今天恩浩瀚,一月许进内省亲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
既然一月可见一面,假如元春不是须臾之间突然丧命,有什么必要在“梦里相寻告”呢? 一月一次的会面中,在病榻上劝家人“退步抽身”何其真切、何其从容!我们知道,秦可卿死后,也曾到王熙凤床前来托过“梦”,又是土地、又是房屋、又是前车之辙、又是亡羊补牢,直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遗嘱;偏这贾元春,千里迢迢奔回家中,梦中见面二话不提,只说你们快快“退步抽身”!如果不是她的死与“退步抽身”有着必然的关联,何来这种急迫感?
假如说,元春是得了心肌梗塞之类的病猝然弃世,死前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就一命呜呼,魂灵儿回家去见一见老人,说几句体己话当然也合情合理。但谁都知道这是一种最漂亮的死,干脆利落、不受活罪。现曲子本身又否定了这种死法“荡悠悠、芳魂消耗”——是一个愁眉苦脸、形容憔悴的幽灵!
而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说,贾元春是被慢慢折磨死的,那就想得太过分了。恰恰相反,元春的死倒是十分迅速的。第二十二回“制灯谜”,元春寄回贾府的诗谜云,她是在“一声”之间,瞬息化为灰烬的。
死得这样快!如果这诗写在二十世纪,必定有人断她是被电击死或枪决毙命的。当然,电刑和枪杀都是不可能的,于是在读者面前就有了一幅“宫吊元”的图,一个眼睁睁——死不瞑目的人,一曲嗫嚅含混、欲诉又止的挽歌。
翻开《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五回,元春判词的天头上,有一段脂批煞是醒目:
世人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既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涉政事,真奇想奇笔!
表面上看,这段话真有点不伦不类。既然是针对“此回”的,那就该写在回前或回后,为什么要写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呢?但如果考虑到它的实际效用,不能不佩服这个脂砚斋是个高明的阵地掩护手?试想,不管怎样愚笨的读者,在读“警幻”梦这一回时,谁不要把玩端详一下这些颇类《推背图》的水墨画儿?以前后诸人的判词观,“儿女闺房”的气息实在不须指教便可以读出来,即便是命运糟糕,数奇运蹇不堪,但一般读者一时尚无暇顾及“政治”问题。但这个贾元春实在非同不可,她是“当今”的宠妃,最易沾惹政事色彩,如果给人瞧出破绽,作者的性命还要不地?《红楼梦》这部书还能否存在?惟其接触的问题严重而敏感,所以脂砚斋便在此大放烟幕——这不是什么《推背图》,因为那样的东西,不是雪芹这样的“常人”搞得来的。奉劝看官,您大可以少费点神思,不必介意什么“挂”不“挂”的问题。喝您的茶、饮您的酒,这是“纯艺术”,“无涉政事”。谓予不信,再翻五页,至元春《恨无常》曲子之前的天头上即又是一段脂批:
妙说!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
什么“法”呢?看原文就知道,原来是“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
脂砚斋当然未必料得到,两个多世纪之后,会有这么大批的“好事者”来研究这些图。但他的“批”既然如此写,倒确是给了我们一条反证根据。即贾元春的图谶画词必有严重干涉“政事”的嫌疑。这叫作“此地有银三百两,隔壁王二偷去了”!
显然,贾元春不是磕死、碰死,不是肥胖病兼肺痨死,更不是老死的。杨光汉同志在《北方论丛》中论及她是被赐帛鸸 锴的结论是十分真切中肯、十分站得住脚的结论。
但我不能接受光汉同志在分析致死元春过程中的理由和推理依据。即是认为“柳湘莲一干人”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州夺县、进逼皇城,在“天子惊惶愁失守”的严重局势下,皇帝赫然大怒,下令元妃自尽。在这一具体分析过程中杨光汉同志跨出了真理的界限。
我以为贾元春之死是统治阶级内部倾轧的结果,与农民起义了无相干。透过贾元春这一典型,我们将看到,为什么这个烂掉的“天”是无法补缀、这个垮掉的家族不是可救的。仅就此我谈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以就教于杨光汉同志和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