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之死与李纨母子之死兼议贾府的回光返照
二月河
三、又一次“马嵬坡”事变?
公元七五五年,唐玄宗李隆基因“安史之乱”率六军撒出长安,迤逦向四川沈亡。兵至马嵬坡,将士纷纷请命:不杀杨贵妃,谁也不肯干了!在这样严重的政治局势面前,玄宗无奈只好忍心命高力士牵贵妃到佛堂用白练缢死。这是一幕政治悲剧,也是一幕爱情悲剧,这个真实的历史事件本身的传奇性以压倒的优势掩盖了名不见经传的马嵬本人事迹。杨光汉同志所析“柳湘莲造反”而导致元妃赐死的过程,极像是“马嵬”事变的翻版,却也不能说是不近情理的分析。
但诚如前言,柳湘莲的造反既属子虚乌有,那么处死元妃为兵临城下的军前措置的说法也就不言自败——也就是说,杨玉式的贾元春不可能是在“军事危机”下被置于死地的。
然而我们看得到,贾元春回家省亲时所点四出戏文,其中之一便是《乞巧》,脂砚斋还在其下批了一行小字“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显然这是马嵬坡事变的一个重要环节;以愚意拙裁,即薛小妹新编的怀古诗《马嵬怀古》《青冢怀古》等,也与贾妃故事关通和合。这种屡隐屡显地写“马嵬”,又该怎么解决呢?
我认为雪芹在元妃身上屡用杨玉环之典,全部意义只有两点:
(一)贾元春是被吊死的。
戌甲本《石头记》称“榴花开处照宫闱”,庚辰本《石头记》则称“榴花开处照宫围”,这就涉及到元春究竟吊死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以元春死的机密情况观,是以“宫闱”为恰,如果吊死在宫墙之上,不惟不保密,而且亦不合情理,以一个贵妃赐死,吊在宫墙上荡荡悠悠成个什么体统?在什么地方拴绳子呢?以脂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观,她乃是死于“殿中”,这和“宫闱”也恰恰相符。从《长恨歌》我们可以看到,杨玉环尸解后的形容是“玉容寂寞”,而贾元春则是“芳魂消耗”,这两个对仗甚工的词语告诉我们,曹雪芹在构思元妃之死的布局时说不定真的回忆过那首《长恨歌》呢?
(二)贾元春是皇帝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被置死的。
这就一言难尽了。元春所点《乞巧》这出戏,是雪芹祖父曹寅的朋友洪根据马嵬坡事迹所编《长生殿》传奇中的一折。那么“长生殿”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呢?笔者手头无有洪的书的书,但白居易的《长恨歌》却是读过的,其末有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是“临邛道士鸿都客”,在玄宗返朝后,执行安慰“君王辗转思”的任务,寻到杨玉环的芳魂时,杨妃告诉他的表记之言,表明她对明皇的思念并不亚于明皇的念她之情。元春在这里是不是也想用这个小小的故事告诉读者,她至死都不曾忘掉过,她和“当今”也曾有过“长生殿”里那种卿卿我我的体己话儿呢?
皇帝的宠爱元妃,从他给她的封号“贤德贵妃”中也可窥见;“贤”而且“德”就是他对她的基本看法。如其不爱重元妃,她何由得此美称?
值得注意的是,元妃进位贵妃不久,皇帝忽然“体天格物”,想到应该让这群妃子的娘老子都进宫来探视一下女儿,免得想坏了身子。这奇妙的暗示,是不是包含着这样的成分:这是《长生殿》中“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枕头风吹来的结果呢?
可以看得出来,自从省亲之后,元妃的心情大为舒展,悲凄的情绪已不复存在,她竟有闲情逸致和家人传诗递谜了。固然这与省亲舒开悲怀不无关系,但如果每天思想紧张的不得了,担心横祸飞来,恐怕也很难有这样的雅趣罢。即贾府的赖皮公子环哥儿赠给元春那则不能猜的谜——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是不是也是一种俚俗的挖苦,这兽头下的“床上”和枕头上的功夫呢?
好,又是进封、又是省亲,“在天”怎么怎么,“在地”如何如何。有根据说这一对恩爱帝妃的宏誓大愿是好生虔诚,亲热得如胶似漆。为什么突然之间会翻了脸,竟用白绫将元妃高吊“宫闱”?这“当今”如何杀掉他的“比翼鸟”,割断他的“连理枝”?
他们既是如此要好,皇帝如果具有绝对权威,元妃当然是不会遭此下场的。王熙凤曾公然宣称:“便告我们家谋反也不打紧。”这话并非完全吹牛,因为这位精明的二奶奶经常应候“宫里的事”,她心里极明白,她的大姑奶奶在皇帝那里地位稳固,是扳不倒的“冰山”!
柳湘莲终于没有作柳下跖,而是当了“柳道爷”避世去了。因此元妃不可能因为他而倒什么霉。但即是说,设如柳湘莲鲁莽灭裂,竟违背了自己的性格逻辑、真的焰腾腾烧起了造反之火,导致“祸灭九族”惨剧,能不能置元妃于死地呢?依《清律例本宗九族丧服图》规定,所谓“九族”乃指“直系亲以自身上推,而父、祖、曾、高;下推而子、孙、曾、玄为止。旁系亲以自本身,横推而兄、弟,堂兄、弟,再从兄弟,族兄、弟为止。”按柳湘莲之未婚妻系尤三姐,尤三姐的姐姐尤氏才是元妃族兄贾珍的妻子。这样论起亲还了得?岂不连皇帝也要牵连在内了!
所以说,柳湘莲不存在的造反是不可能导致元妃被害的。元妃固如杨玉环一样死于非命,却不是在“六军不发无奈何”或“文武垂首”无奈何的情况下被殉身谢士的。要想追求她的真正死因,还须更思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