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之死与李纨母子之死兼议贾府的回光返照
二月河
四、微妙尽在不言中
一般稗官野史小说家言中,皇帝一出面问题就决定了,因为他总是以最高权威面目出现的。但在《红楼梦》所描绘的皇宫内廷中,问题却远非如此简单。这里有一个“今上”,但他并不是“最上”,“今上”之上还巍然高坐着一位至高无上的太上皇。
这种情况在数千年封建帝制的中国历史上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拥帚而立”的汉高祖的父亲姑且不讲,从唐的李渊、李隆基到宋的赵构乃至于曹雪芹之后的乾隆皇帝都属于这类人物。在所有历史记载里,可有一对皇爷们真正作到老安所养、少安于事?这种父子龃龉并不奇怪,因为他们都处在权力中心的旋涡里,一动一静利弊极大。老的虽然“退养”了,但有些事看着不管,未免心里发急;少的一边则不能容忍任何其他力量来掣肘他的权力。正是这敏感的“权力”害得他们父难慈子难孝。但如果看《红楼梦》的表面文字,倒是违背了这一现实规律:作儿子的有一颗拳拳奉恳之心,作父亲的则眷眷爱子不已。
真的这般美好么?关于他们爷儿们的直接文字几乎等于是没有,还是透过夹缝瞧瞧吧。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写贾琏与凤姐商议筹备元春省亲事宜时,曾对他们有过一番介绍:
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待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有儿女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联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
不要小看了这番话,这是详细地讲了一个皇帝从自我良知出发的“格物致知”的过程。大体上分了五个程序:(一)“当今自为日夜待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教意”(好家伙!这还不能“略尽”,怎么才能“略尽”?);(二)既然自己是如此地爱父母,父母必定爱自己爱得本命:(三)因为“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四)所以入宫多年的嫔妃们的父母怕是想女儿想得要死了;(五)结论:应该允许“椒房眷属入宫请安看视”。
这一“格致”中存在着的严重的逻辑错误可以不去说它。有趣的是,如果将此由结论倒溯推理,那就会出现这样的妙文:根据嫔妃们父母想女儿“成疾致病”这一事实,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为依据,假如把“当今”和太上皇分开的话,太上皇说不定就会“甚至死亡”!
但这样造作的感情太上皇实在是没有,而是儿皇帝强加给“老圣人”的。因为事实上,太上皇为帝几十年都不曾想到过“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这样一来“当今自为日夜侍奉”的恳恳之心岂不全都白搭了么?所以,当皇帝将他的这一奇妙推理陈述给父母亲之后,竟启迪他们顿开茅塞,索性大发慈悲之心,令其允许“椒房眷属入其私第”省亲!
固然,这里“争取群众”的意味甚浓。却不能不指出,这爷儿两个说的话并不是一个意思。“当今”请示中包括“父母”二人,而太上皇却规避了“父亲”,只提“母女”。只允许女眷入宫,至于父亲会不会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那就不能加以考虑了。作为这一否定的补偿,则是允许这群小老婆回娘家一次,见一见家人父兄。能说这其中天衣无缝!
贾琏的这番话说的虽有一些别扭可笑的堂皇之词,但总的说还是极家常的,通篇都是贾元春的口吻,虽然这是从贾元春那里吹出来的“小道消息”,不管这“格致”底稿的起草是元妃还是皇帝本身,仅就这一消息的情况看,“省亲”这一恩典的发源地并不是“当今”,而是太上皇垂下来的“古今未有之旷恩”,但我们细读一下贾政觐见元妃在帘外的奏稿,他对“今上”是捧了又捧,而对真正的省亲批准者太上皇却一个字也不提,只口口声声要求元妃“勤慎恭肃”地侍奉皇帝,叫他多活几岁,这岂非有点不合情理?
父子是这样,兄弟呢?这个皇帝肯定是有兄弟的,那个从不和贾府来往的“忠顺亲王”即其人也。自南朝陈(陈氏)确立“亲王”之名后,隋、唐、宋、元、明、清大率因循其制,清代谓之“和硕亲王”简称亦谓“亲王”。这是宗室可能得到的最高封爵,可见忠顺王之根底实在硬得很。
以《红楼梦》所描述,东西南北四王都是功臣子弟因袭王爵,看他们对贾府吊庆往来,除了贾府是外戚这点因素外,主要的,他们是世交,因此确实显得密厚,而忠顺王就很不买贾府的账,为了一个区区戏子逃亡,他就敢派僚属登门坐索,而且那种大剌剌的架子颇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这个忠顺亲王这样有恃无恐地蔑视贵妃的娘家,他的真正敌手是谁?他自己的后台又是何许人呢?更思一步,如果忠顺王府没有对贾府搞特务活动,何以对宝玉琪官一条汗巾子的“机密”都了如指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