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称钗、黛、湘
荣府中来寄寓的三位亲戚家姑娘是三大主角:宝钗、黛玉、湘云。看看府中上上下下如何称呼她们,也大有趣味。
对黛玉,是称林姑娘,宝玉是口口声声林妹妹。"黛姑娘"、"黛妹妹"是绝对没听说过的。似乎只有一个特例:老太太因提宝玉二人,说过"两个玉儿"——而版本校勘家还有异议,以为"玉儿"是"主儿"误抄脱了一"点"。
对宝钗,正相反,是"宝姑娘",尊亲口中或呼"宝丫头"。
这就很怪。因为对双名的人,简称一个字时,总是抛开"排行"的那个共用字而以另外的那一字作称,方好区别。例如,宝琴即须称"琴姑娘"。同理,当然须有 "钗姑娘"、"钗姐姐"了——可是没有这个称法,何也?
而且,既有"林姑娘"、"林妹妹",却又不见"薛姑娘"、"薛姐姐"。此又何也?
再看湘云。
第一次出场是:"人回史大姑娘来了!"第二次来,仍然是"史大姑娘来了!"宝玉也称她"史大妹妹"。
尊长呼之为"云丫头";姐妹们则昵称"云儿"。但丫鬟们却不称"云姑娘"。
说到这儿,就想起一桩"疑案",也是书中"奇笔"。
就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那是林之孝家的查过之后,关了院门,丫鬟们兴致勃勃,分头去敦请各位姑娘,雪芹原文独不提湘云是如何来赴席的——
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她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
务必注明:原书原文,丫鬟们高高兴兴,主动去请众姑娘,并不提史湘云"史大姑娘"。于是有后出的、不可全信的本子,这儿忽出一个"云姑娘"来了——校勘整理者们正在纳闷,不提湘云,哈哈,连曹公也有漏笔嘛! 一见此本,大喜,遂提笔照添上去,"请客名单"中多出了一个"云姑娘"!
这应当"纪功"才是——殊不知,却犯了"错误"!
原来,湘云白日吃多了酒,醉卧红香圃,醉得相当厉害,所以书中特写众人给她如何解酒,"方才觉得好了些"——实际并未全解。所以她被请入了怡红院休息。
这是暗笔——绝不言及她回到自己住的什么馆院里去。
更明显的是:白日行酒令,热闹了一阵散席之后,众人出来各自游玩,这儿有几句话——
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你看,这儿又是单单不提湘云一字。难道曹雪芹总是这么"善忘"吗?——这是因为湘云仍在卧息,根本没出来。她是个最爱玩的人,岂能无故不随众出来散逛?
所以,到夜宴开筳,她一直在这里,又何用再请?
暗笔也就表明了湘云是夜宿在怡红院。
这段暗笔,隐藏着不愿明写的故事:湘云是夜不但是住在怡红院,而且是与宝玉同榻而眠的。
此事,探佚学专家梁归智教授首先揭示,他说:写湘云此一情节,是借芳官而表现的。
此说有理。芳官与湘云的关系很是微妙,应作专题研究才行,此处不及多涉。
想起富察明义《题红楼梦》诗中有两句:"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不知与此有关否?
作者:周汝昌
录入:冷月
转自北大未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