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才是奇女流 一提《红楼梦》就是“林黛玉如何如何......”，这早已将非俗套的题目变成了俗套式的谈论。“林黛玉”之外，奇女不一其人，也不限于十二钗，也不限于姑娘丫鬟。在我看来，雪芹笔下的奇女，应推刘姥姥。可惜多数人误解了雪芹（不懂他的笔法用意），只以为姥姥不过是个让人取笑的贫婆村妪罢了。文学的事，若说赏奇识义，谈何容易。 姥姥何奇？她胆识才能、言谈颖慧，般般过人，真非凡品。 姥姥之奇，奇在独她能够饮妙玉奉与老太太的极上品名茶“老君眉”；也独她能够醉卧在贾公子宝二爷的“白玉床”上。 是荣府的人捉弄了姥姥？还是姥姥捉弄了荣府众人？君试思之。 姥姥一出场，就是批评她的女婿王狗儿，一席话，句句响亮难驳，字字掷地有声——令那“男子汉大丈夫”狗儿黯然失色！ 她自告奋勇，敢于去独闯豪门，又不惜忍辱而济助寒家。 她识相，知趣，机变，低而不卑，野而不鄙，身份拿得住，使命完得成。她讨得府里上上下下每个人的喜欢——而不是厌恶。 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多么可爱的人！ 然而，世上真正了解理解她的才能奇致毕竟几何人？言念及此，安能不发一声慨叹乎。 姥姥心里是“透灵碑儿”，她早已明白鸳鸯嘱咐她的话，是为了酒席筵前博人一笑，就此顺水推舟，半真半假地同大家逗逗笑，开开心——这丢不了脸，伤不了身，却赢得了一片欢呼和喝彩。 她的具大度、识大体、有大才、怀大志，略可于此见之——倘非如此，她怎能于荣府“家亡人散”、无人肯来近前的危难之时却独敢“三进”府门，救出巧姐？ 姥姥的知识丰富，阅历深沉，她说黄杨木雕刻精艺品是“黄松”，纯属故意装扮“乡下人”见识寡陋可笑；其实，黄松是人人都认得的，其木质松软，入手轻而黄杨甚重，其质坚细；“乡下人”也从来不用黄松作“杯”的。姥姥岂能连这也不知，所以她是故意取笑而已。读《红楼梦》的人若把这些都当真了，那可真是“被作者瞒过”了（脂砚语）。 姥姥每当惊奇、感动时，无有言词可以形容名状，就只会“念佛”。可怜亦复可爱。 念佛何意？ 见所未见，诵一声佛号。 千恩万谢，无法表示，诵十声、百声佛号。 姥姥没读书识字之缘，你让她说什么“不迷信”的词令来呢？ 姥姥不朽。雪芹极重这位乡下老妇人，君知之乎？ 作者：周汝昌 录入：冷月 转自北大未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