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川和篮协闹翻在日本是报纸第二版、体育新闻的第三条,占不大不小的一块地盘。
流川是小有名气的高中篮球手,可是他出名不仅是因为篮球,还因为他身边有太多不像在现实世界里的人和事——像亲卫队啦,他的超一流睡功啦。仙道身边的人和事是他花园里多多少少受到点照顾的花朵,紫罗兰也好,金盏草也好,统一规格对待;流川身边的人和事则是被风刮到他身边自生自灭的野花。再名贵的品种也像狗尾巴草,他踏着过去,不值一提。
在日本时,仙道和流川曾被误会过是一对儿。谣言轻轻薄薄,被风吹得四散。甚至连八卦报纸都有报导:年轻篮球手受争议的恋爱。
天晓得这两个人真没有什么,甚至连如何被误会是一对儿的都无从说起。仙道是懒于解释——解释三次,不懂就算了。流川则根本不知道有被误会这件事情。
“你生活在哪里?海底么?”仙道笑笑地问过他。
流川自然是回答他白痴。
但仙道觉得那时的流川的确不像是活在人间的空气里。
流川周围一公里的气氛总有些超现实的味道。他嗜睡,睡到骑车也打呼;脸上也永远平平板板的,晒不黑,认识他三年,连青春豆也没见他长过一颗。就是换了人间烟火——味噌汤变成汉堡包,也还是眉目分明的瓷器面具被错摆在了人间。
连他的屋子也像是搭出来的道具。桌上一只白杯子静静站着,灯光下一圈浓黑的阴影,像是黑白照片。
仙道裹起被子坐在床上,太冷了,又没有暖气,简直不明白流川是怎么住的。
把手伸到口前哈口气,仙道把手蜷紧一点。手中的掌纹跟着收紧,中间弯弯的并拢,恰似一只眼睛。细细碎碎的边纹缀在边上,是睫毛。……瞳孔是琉璃。光照进去,一片通透。只有海水的滤动,听得见浪的回音、捕得下生物游过留下的白珍珠似的线路。
再摊开手,掌心中的眼睁开,睫毛松开,又排成了纵横的掌纹。
仙道是被流川叫醒的。
流川朝他不满地瞪了一眼。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走?
仙道揉着眼睛坐起身,笑起来了。
“几点了?”他问。
“十点,”流川拿起角落的篮球:“你怎么还没走?”
“房东不在家,”仙道伸个懒腰:“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醒了就回去。”流川拿着球往门外走。
“你干嘛?”仙道想他总不至于去练球。
“你回去。”流川不耐烦。
“我猜你虐待的是自己,”仙道歪起了头。
流川转过了头看他。日光灯太亮了,连他脸颊上也是点点莹白的高光。鼻梁左边一点,颧骨左边又是一点;他比他印象中的清瘦,人又长高了。
“你来。”流川说完转身。
仙道以为他的那句“虐待的是自己”让他生气了,谁知道他眼里是波澜不兴的海面。他有些好奇地起身跟过去。
“关灯。”流川下命令。
流川走房子的后门,出去是一块不大的空地,果然竖起了一只破旧的篮球架。一大片霓虹照过来,把球筐照得雪亮,绳带在风里瑟瑟地动着。
“真要打球啊?”仙道苦笑起来。
流川不响,走到墙角的一个纸盒子前蹲了下去。
“什么呀?”仙道跟去看。
流川打开盒盖,里面是只小黑猫。左眼里褶褶闪着绿光,微微叫了两声,抬起了爪子往流川手上爬去——另一只眼是什么颜色就不知道了——被缝成了一条线,
趁着光还看得到针脚线。
“呀!”仙道吓一跳。
“你,带它回去。”流川把食指让猫啃着。
“咦?”
流川左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另一手端起了盒子往仙道怀里一塞,再往盒子上摆两张钞票:“还你。”
仙道一手捂住了盒子,另一手压住了钱好不让风吹走,抬头看向流川。
他已经转身拍着球练习去了。
一半雪亮一半蓝黑的球架,流川发上闪闪的白色反光,他手里“咚咚”一下上一下下的球声,胸前“喵喵喵”的微叫,在这晚被一起摆在这八平米的空间;可它们更像是沉在不同的海底,在各自的水域里左右浮动着。球声在二千米空旷的回响,他在离地三千米深的海底。呼吸看得见水泡,脚下是每走一步四散的细沙,他在茫茫的深海底投射着身影;走向更深的地方,一个幽暗的皇宫等着他去叩门。
“比一场!”仙道放下了盒子,把钱往盒里一塞,窜到流川面前弓下身。
流川看看他,他一嘴微笑,眼里也许是霓虹的反光,一片闪亮。
“哼。”
流川运球越过他。
四
二十三点三十六分,仙道裹着被子盘腿坐在流川的单人床上。
流川蜷起了身子歪在他旁边,侧身向里,两手交叠着插进胳肢窝,快睡着了。
“你天天这样练到三更半夜啊?”仙道看向左手边的黑发。
屋里没开灯,他的头发在夜色中闪着天上的蓝光;一丝丝的,像是薄月下空茫的的海面——流川没有回答他。
“在国内的话,你是顶级的,”仙道又说。
“那只猫,”仙道拽紧没有温度的被子。
“闭嘴。”
“啊?”
流川又不响了。
仙道转头看向桌上的猫,这么晚了,它居然还在那里像个绒球似的滚来滚去。绿色的左眼在夜中闪着光,也许是只有一只眼的缘故,仙道觉得有点恐怖,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嗅着气味悄然走来的精灵,在夜半独自观望着人间。
仙道伸手把猫抱过来,腾出一只手去摸它被逢上的的右眼。可是那猫打个圈,跳到流川怀里去了。
“它不要我耶……”仙道苦笑起来。
“喂,流川,你干吗不要它啊?”
可是流川不理他。
仙道又去逗弄猫。
猫也不理他。
这两只动物睡着了。
仙道看流川怕冷似的把身子团得很紧——也的确是很冷,空气里像有冰块化掉似的。于是仙道侧身躺下,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也蜷紧身子,一同面向着墙睡了。
剩下了冰似的空气在屋里独自呼吸着,呼一口,吸一口。
第二天早上仙道抱着猫,揣着流川还他的二十块美金,站在12月18日异乡的街头。
流川往另一边走了。身影穿梭在熙攘的人群里,只看见黑发顺着风向乱飞,一会就不见了。他走得很快。
仙道打个呵欠,抬手拦了部TEXT,钻了进去。该归队了,明天要回国了。
昨天晚上太冻了,一清早又被流川拽起来,“滚回去。”
仙道看他手臂里夹了个篮球,不会吧——已经去练习过了么?
“生活浮华!”仙道在起身时笑,“在家里就睡到中午了。”
流川往地上的书堆里翻书,不理他。
“一大早的要去哪儿?”
“上学。”流川捡了两本书,“你走吧。”
把书放桌上,流川再套上一件毛衣。头从领子里钻出来,静电,头发一丝丝的全贴在额上,中间夹着细长的眼,睫毛里一个琉璃做的瞳孔。
“你很辛苦啊……”仙道突然没来由地开口。
流川朝他看看。
回过身去拿起了那两本书,流川突然笑起来,像是冰面上豁了一个上弦月的口子,他的笑静静地从里往外流淌出来。
“我只中意这里。”
流川说。
仙道看着他的眼,那里面是一江沉沉的海面,水太沉了,微风吹皱不了它。
“你能赢的。”仙道微笑道。
“废话。”流川不以为然。
仙道笑起来。寒冷的空气吸在口里像是薄菏味的口香糖,爽口极了。仙道觉得连牙都可以不刷了。
“借我把牙刷。”他笑着站起来。
五
仙道从没想过要拒绝篮协的邀请。能够一边上大学一边打联赛,这明摆在眼前的轻松日子干吗不过?结果他的日子轻松得简直有些失重,他像一个人走在月亮上。凡夫俗子向上看着他,两手捧着他,他不以为意地四散着光芒。
可因为离地面太远了,他说出的话只有回音荡漾,让他有些如日中天的倦怠。在球场上,他左一个传球右一个传球,中间再自己换手上篮,一只手就握住了一个球场。
他的另一只手空着不拿任何东西。于是他常常看着手掌里的纹路。蜷起的掌纹像一只睁开的眼睛。手蜷紧又松开的间隙,这只眼睛张开一点、又闭拢一点,睫毛颤动着,只欠缺一个瞳孔——出神的时候,手变得透明,远远看见那只流川要自己带回来的猫的眼闪着翡翠绿的光芒。
它的另一只眼睛应该也是绿色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瞎了。流川没说,仙道也没想到要问。
流川在哪里都一样少言寡语……他是绝缘体。把他摆在皇宫里也好,摆在教堂里也好,他都只看自己中意的财富,他只朝拜自己。
……那次IH赛时,正是谣言可以当饭吃的时候。樱木气不过满场人声都在说仙流,又是刚改打中锋,不适应规则被吹了犯规,三言两语和裁判吵起来,谁劝都没用……被流川一脚踹到地上。结果两人就打起来。仙道被大家看好戏似的推去劝架,倒让樱木一拳正中靶心,噗,红心闪闪亮。
流川提醒仙道揩左边嘴角的血迹,可是他被打昏头去揩右边,还把手背上的血迹给流川看:“喏,这不是么?”
流川再提醒他一遍,可仙道依然昏头昏脑地去揩右边,于是流川就不耐烦:“白痴。”
他一手扶住了仙道的头,另一手去擦他嘴边的血迹。
满场观众大嘘,流川却听不见似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擦完血迹。
仙道想着那时候,自己像是嗅到了木犀花的香味似的笑着,还要流川轻一点:“我可是替你挨了一拳耶。”
两人俨然目下无尘。
这木犀花的香味飘飘荡荡,在风里迂回着,又拂到了仙道脸上……流川就是这样子,一点也没变过。认定要的东西,就是要他辗转几世纪也要拿到手。
连他的猫也一样,到现在也不大认仙道。它大概只认流川——可它应该是健忘的动物才对啊。
仙道低头去看蜷成一团的猫。
“想你的主人吧……”他碰碰它的身体。
“那么,回去见见他吧。”仙道笑着说。
猫轻叫了一声,声音懒懒散散,似乎没多大兴趣。
“咦,不理我?”仙道大感委屈。
OK,承认吧,是我想见见他。
仙道动动身子,往下躺去。
飞往美国的飞机该起飞了。
流川到家的时候,仙道坐在门口的楼梯上。
他向他招呼:“猫很想你耶,”
“白痴。”经典回答。
他跟在他身后进去,看他退去外套,拿出纸袋里的汉堡,往杯子里倒了水,坐在床沿吃。
“没你的。”他向仙道说。
他蹲下了身子去看猫。它蹭着他的裤角,抬头看着他手里的汉堡。他掰了一块丢在地下。
“耶!”仙道叫起来,“你给它都不给我呀?”
“你来干吗?”流川白他一眼。
“我也不知道。”仙道笑起来。
流川转头看他。他两根眉毛往上抬了抬,脸上的笑弯弯曲曲的,找不到一个出口。两眼蒙了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笼着,往床上倒去。
“怎么办?”仙道两臂枕住了头看向天花板,“我觉得,我想呆在这里。”
“没床让你睡。”
“一人一半。”
“你到底来干吗?”流川不耐烦。
“你的猫不理我嘛。”
流川不爽。
仙道懒起来:“大不了我给你煮饭。”两眼一闭。
“不要!”
“正好我也不会。”仙道合着眼嘻嘻一笑。
流川看看桌上的钟。该去打工了。他抹着嘴站起来。
“早点回来哦。”仙道在他踏出门时悠悠闲闲地说。
流川瞪他一眼。
六
流川的确不懂他干嘛会从日本飞到美国住到自己这里来。他有时两手枕着头仰躺在床上,一脸的松散表情是四散的落叶,在秋风里飞着、舞着、倦了,就覆在他眼里,投下了透明的阴影。他常常笑。在深更半夜跟他一对一玩球。第二天早上流川醒时他已经两眼晶晶地看着他了。
“干嘛!”流川揉着眼睛坐起来。
仙道只朝他笑。他的笑从嘴角化开,一层层地荡漾到满脸,满满地溢出来,往下淌,连他手里做出来的三明治也笑开了个口子,里面的莴苣夹着奶油露出来,吃的流川胸前的衣服一片油渍。
他拿了餐巾纸替他擦,把鼻子凑到他胸前嗅着:“嗯,没奶油味了,”抬起了头向流川笑。
流川推他:“白痴,自己三明治做得像鬼一样。”
可是仙道拉起了他的领口,一路往上嗅了上去,从流川的下巴拐个角度,转到耳前,鼻尖被他的鬓脚刺得一点一点的痒。
流川微微侧了侧头,不耐烦地:“干什么!”
“你真像动物,”仙道在耳边说。
气息一字一口吐在流川耳里,像是一小簇什么动物的软软的细毛在拂着打圈,他也痒起来。
流川一把推开他:“滚。”
让仙道滚,自己倒穿了外套滚出门了——要去体育馆训练。
仙道望着门,在门槛处的空气里搜寻着他出门后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踪迹。左右分明、一深一浅。那是看见猎物时悄然上前的姿势。流川也是循着气味出去的吧。他离他的猎物愈来愈近了。
流川不在时,仙道一个人去街上乱晃。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街道这么感兴趣过。在日本时他在街上走,在这个转角看到了什么,拐个弯就忘了。可是现在他一包面包的价钱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是两家店不同的价钱。
他打赌流川肯定不记得。昨天他和他一同去买晚餐,流川要一个一块五毛的鸡腿莴菜堡,掏出一张十元的付帐,人家找他多少钱也不数,往口袋里一塞完事。
他昨天才领到打工的工资,还了一大半给仙道,自己只留了一小半。可是他就是这么不经心,钱从他手里出去,一张张的倒像是马路上发的免费传单:某店开张,首日优惠。
流川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可近日街上倒是有许多店减价。
今天居然是圣诞。
仙道一间间店兜来兜去。他觉得自己也像是寻找着什么的动物,在街上茫茫然地追踪来追踪去,似乎看见了许多痕迹,近的远的脚印,可始终也不是他要的猎物。
走得累了,仙道坐在地铁站的候车座上歇脚。这站是终点站,站点在地面上的。仙道拉高衣领坐着,看着停在那里的列车。从一个起点到一个终点,再回到一个起点。
这个时候在日本应该也是满满的圣诞气氛;仙道会被拉去打表演赛,赛后左一个签名右一个签名,彰字最后一笔拉长了尾巴——后面还有一长串的崇拜者,望不到头的。
可在这里,仙道只是坐着,隔开几步的垃圾桶里假使有一星期前的旧报纸,应该有关于他的报道:“日本新生代球员代表仙道彰。”
仙道习惯的闭上眼,听着耳边的声音。
“喂。”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仙道睁开眼,向着立在身前的流川笑起来:“走了一天,累了。”
这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分了。
两人走在街上。迈着左脚、右脚……左脚、右脚,斜投在地下的身影一会并着,一会合着,一会平行着,一起上了轨道电车。
车厢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时候人们都到家了。两人捡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车子开起来,铃声叮叮地一声,转个弯,再叮叮叮地一声,像是竖琴拨一个高音,拨一个低音,又拉长了一个拍子,在暮色里一路逶迤而去。
流川倚着木窗框,睡着了。
他睡得晚,起得早,所以会在一切能闭眼的地方睡过去。车窗开着,风在铃声里吹着;大概是觉得冷了,他向仙道身边挪了挪;又移着头想找个靠的地方,最后歪在仙道的肩上,侧了侧身子,左手搁在仙道腿上,继续睡。
仙道侧过头去看他,微光从窗外过来,他鼻翼处一片暗影。车铃响着……是一段委婉的曲子,很久、也很旧的时候就谱下的调子,已经弹得烂熟了,在风里轻扬着,到终了时嘎然而止,一个促不及防的收梢。
终点站到了,司机叫起来:“终点站终点站,圣诞快乐!”一边又拉了几下绳子,铃声又响起来。
流川还不醒。
仙道不动,也不叫流川。司机过来看他们,笑起来:“MERRY CHRISMIS,BOYS。”
“MERRY CHRISMIS。”仙道轻声地微笑说,一边伸出左手去轻轻掳了两下流川的黑发。
电车又出发了。
曲子一遍遍的奏着,扬上去又沉下来;天全黑了。
流川突然动了动,好象是醒了。可是仙道抽出一只手握住了他肩膀,不让他起身。
“流川,”仙道在夜色中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