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流川把上下眼皮睁开二毫米,报纸上的照片映到他瞳孔表面上,模模糊糊地一个方形的影;他再眨一下眼,又闭上了,这下连瞳孔表面也映不到了。眼外物成了身外物。
什么都是身外物,流川连呼吸都不怎么稀罕。要是NBA在月亮上就好了。被太阳照到之时打球,一片暗影时睡觉;开辟三分之二的疆土做球场,余下的三分之一做土地,而且种的顶好是自生自灭的农作物。肚子饿时只消摘下就可直接食用。那日子无与伦比得一览无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原始最纯粹的动物适合最原始最纯粹的生活,流川骂“白痴”的频率势必减半。
“白痴。”流川被强行拖起后就是一声。
“要我做你经济人的是你吧?”彩子不知是哭是笑,他怎么还是老脾气。
流川眼珠转向她一毫米:“哼。”
仙道走上去揉揉他的一头乱发,对彩子笑道:“让他醒一醒。”一把拎起流川的上衣后领把他拖到卫生间,彩子跟过去正看见仙道拿起滴水的湿毛巾兜到流川头上。
“二分钟后会醒的,”仙道笑着走出来:“但要离他三米以外才安全。”
“啊?”
仙道却躺到了床上,两手枕着头,闭起了眼不知在想什么。他脸上的微笑平伏了三次。仙道想事情的时候习惯闭上眼。开始想时唇是平的,想好了是弯的——事情的结局好坏也罢,他的唇都是一枚如钩的薄月。
屋子里静极了,彩子简直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连他们起落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呢?这屋子像是飘在轨道之外的自由落体。
仙道在她面前不过四米的床上,悬在床外的一只脚还在地上投下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阴影;流川的身影照在门上,可彩子觉得自己和这两人之间横着什么——他们莫不是在地球之外的什么地方不成?像是水里的月亮,看来是垂手可得的,然而手一碰到就碎开了——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月亮。
“我不管。”流川清醒之后说,报纸连瞥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可这会影响球队对你的印象啊!”彩子简直不想干了。
“我要进洛杉矶湖人打球。”流川回答,“其他的不管。”
彩子瞪住他。
仙道在一边静静地笑着。他两眼看着墙,似乎是想望穿了好看到那一侧的世界里去,蓝天白云、绿树红花、繁华盛世,歌舞升平。那是说不尽的喧嚣,看不够的风景。可眼前却只是一堵雪白的墙。一个浓郁的身影被映照在这雪白的墙上,彩子在对那浓郁的身影讲话:
“我说的话你到底懂不懂?我说这件事会影响你的前途……”
流川开始计划自己今天的投篮数,右边45°一个,左边45°一个,二分球一百个,三分球一百个……
“他是不用管的,”仙道悠哉悠哉地开口:“只要签约。”
“哦?”彩子看向仙道。
“这报纸是国内的,可流川在国外,不是么?”
仙道把头朝彩子手里的报纸歪一歪。是日文报——是日本报纸刊登的报道。
“你是说国内有人存心……”彩子张大嘴。
“也许。”仙道说。
“但又打上了马赛克……”彩子又摇头。
“多种原因,也许是内部分歧,也许是要留条后路给他。”仙道闭着眼:“但这里应该也会见报。”
彩子把眉皱紧十五秒。
“我看,”彩子眯起了眼看着仙道,牙逢里挤出一句:“那条后路是留给你的吧?”
“应该是留给我们俩的。”仙道睁眼朝她笑起来:“你很聪明。”
彩子用端详笼子里午睡才醒的狮子一般的眼光盯着仙道。
“他得赶快签约。”她说:“你得赶快滚蛋。”
仙道却微微冷笑起来,他把眼睛闭上。
彩子看见他这用这种韵律做出的表情,像是两端绷紧的弦被人从中间拨了一下,一声刺耳的声响。
“流川,签约。”她转头对流川说。
“……哦。”流川回神。最后还要灌篮二十个,练习完毕。
一只手抓着合同,彩子还得匀出一只手来抓着报纸。可是她紧张,吻的两人不紧张。流川从不看报,你就是告诉他报上登出科学家发现今时今日的地球是方的,他也未见得会把眼前的报纸拿起来一看究竟;仙道则只对送上门的瞥两下,把眼光滴成沙漠里的清泉,不浪费,连风也不多吹一声。
彩子催他回国,他说不急:“你只要管好流川就行啦。”
一边的流川置若罔闻。
彩子有时会犯糊涂,吻若是有意义的,却决不会在他们俩人身上被见证到。他揉乱他的一头黑发、他抱怨他晚上抢他的被子,他们也许把该演出的亲密都一一上演了,彩子却只觉得他们是两只动物在相互磨挲。
她嗅不到气味,他们嗅得到。流川循着气味往目标前进;仙道眼里没有薄云。
可是他们又这样不自觉地进行着动物式的暧昧。也许当初他们就是这样才会满城风雨吧。
她想问,可他们又离得她那么远。所以仙道说要走的时候她大吐一口气。
“咦!这样道别的吗?”仙道笑嘻嘻地看她一眼就转头去看流川。
“我走了啊!”他去拧他的鼻子。
流川侧头躲开:“滚。”
“耶!”仙道伸手捏住他下巴,把他的脸转回来,把唇放到唇上。流川并未挣脱,只象征性地推了他一下。
彩子睁大眼。
“行行行……”她推开仙道:“车在等着……”
仙道回头对流川笑:“签约成功!”
“白痴。”流川翻一记白眼。
十三
千叮咛万嘱咐的话统统奔流入海不复还,流川照样在新闻发布会上一鸣惊人。彩子分不清自己是想把流川暴打海扁呢,还是雇个杀手去宰了挑起话题的记者——“请问你和仙道是什么关系?”
流川高高地坐在长条桌后,无动于衷,好象是没听见。
记者再问一遍,彩子忍不住开口劝阻。
“我们只是想核实,”另一个记者说:“因为我们都收到一张照片……”
彩子连忙接口:“这与签约无关,日后再谈如何?”
“这就是说照片是真的了?”又一个记者问。
“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今天只谈签约,不说其他的。也包括流川的私生活……”
“可是日本国内都刊出来了呀!据说流川先生与日本篮协关系不好?篮协与签约有关吗?还是请流川先生给个解释?”
流川果然解释了:
“白痴!”
他说。
彩子瞪大眼看向流川。
湖人队代表张大口。
“如果我耳朵的构造没问题,我听见流川先生说的是‘白痴’?”记者幽默细胞的构造倒是肯定没问题。
“习惯用语!习惯用语!”彩子马上对湖人笑,然后转头企图用眼光杀死流川。
可惜企图只是企图本身,如果真是被杀死,那也是被自己身体里的激素杀死。
记者七嘴八舌,彩子未及开口,流川就先烦了。
“不关你们的事。”流川薄薄的唇里说出一条声线上的六个字。每个字都能用尺子测量其高低位置,不高一格,不低一格,刚好嵌准。也许是太多聚光灯在他面前,他双眼亮得有如倒映着光的镜子。
“那就是说是有的啰?”
“有又怎么样!”流川不屑。
哗……
最后湖人结案陈词:显而易见篮球是手打的,不是嘴打的——所以流川先生就是把莱温斯基给吻了,该跳起来的怕也不是我们。(流川先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捂住嘴的彩子。恐怕流川根本没听过什么莱温斯基,只吃过肯德基)我们只管签约。并且坚信流川先生能带来奇迹……
提问是小钢炮,虽然士兵们有的放矢,可该成炮灰的与人间距离遥远,瞄得再准也只是隔靴搔痒,不免池鱼就活该倒霉;彩子的感官像被轰掉三分之一,迟钝了,对着当天的日文报做不出反应。被熏陶了二十年的祖国文字,今天要看三遍外加一张照片才能一路传达到大脑。大脑延缓刺激,隔了一分钟“啊”地一声叫出来。
“你们好象是一路货,”她对流川说,“这下有得看了。”把手里的报纸丢到桌上。报上的照片里仙道人丛中独自怡然,仿佛闭着眼也看得到好风景,旁边一条大标题:那又怎么样!
下面密密麻麻的报道文字犹如挥之不去的蚂蚁,整齐的在这方寸之地列阵挽戈,头是头,尾是尾,一目了然。可见小地方也能作大文章,就看你是平视还是侧视。可仙道附视,被问得多了,他说:“那又怎么样!”
仙道的经济人每天掉下的头发够做一个假发套让自己戴——记者问仙道对那张不言而喻的照片有何看法,仙道说:“有人要整他。”问是谁,他回答说你自己分析。
那么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谁啊?仙道笑道:“就是我呀!”
“啊……”
“你跟他……”
“他跟你……”
“你们当初……”
“你们现在……”
“有又怎么样!”仙道怡然。
……
记者们正人挤人地挑捡自己掉了的下巴,樱木突然神兵天降。
“嗤!仙道和狐狸!我这个天才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时候不就不清不楚?亲个嘴儿有啥希奇?那时候还……哈哈哈!”
这下巴算是捡不回来了。
舆论哗然。“日本篮协内幕?”、“思考!同性爱在日本!”、“你的爱就是我的爱!”、“究竟是‘谁’ 要整流川?!”等等不足而一;更有甚小报者把仙流的陈年新闻添上三勺糖一勺酱油炒了个香气四溢的小菜,由于技术高超,不但隔夜菜的腐味没了,且更香甜可口,其醉人程度就是被炒者本身也势必要啧啧称赞,真不枉被水深火热地炒掉。
经济人要声情并茂的朗诵给仙道听,仙道嫌烦:“随它去。”
“都怪你!”
“我这是推动国民经济嘛。”
“胡说八道!”
“咦!有了刺激才会消费,消费了国库才有钱,有了钱国家才前进,前进了就再刺激……”
“你以为是驴拉磨呀!”
“万驴拉一磨!真是壮观……”
“还笑!看篮协怎么整你!”
“顶多停赛两场。”
“你又知道!”
“还要指望我赚钱么,”
经济人保护声带似的沉默了。半晌,他问仙道:“你知道球队肯定会站在你这边,对吧?”
“换成是我也会啊。”
“所以你故意这样说?”
“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见不得人。”仙道哼一声。
“你脑袋好使得很啊,”经济人缓缓开口。
仙道闭上眼,我也奇怪自己怎么会看得那么透亮。就是现在这一无所视的视野里,也还残留着窗外的枯树、风影、浮云。细小的树枝在浮云中被风吹着,颤抖了五下。云的彼侧是流川。那风或许正拂过流川浏海下的眼。笑的是此刻仙道的眼。
十四
流川在NBA的第一场比赛是首发阵容中的一员。他打后卫,对手是泽北——泽北进了夏洛特黄蜂。比赛初期全体眼光统统集中在两人身上,可是愈到后面眼光愈分散,再后来索性全体解散拉倒——两人都被换下了场——因为老实讲光芒不怎么璀璨,就是加起来也不及奥尼尔光头上磔磔的反光来得夺目。
“只是先让他露个脸,”湖人教头如此解释:“他与我们还需要磨合。我们看好他!”
对方教头更加友善:“他们都是日本最好的球员。所以让他们打个招呼。”
然后两教头默契地一起大笑收场。
镜头对准了两个同乡,泽北对着笑了笑,吐吐舌头,向流川挥着手就被队友笑着一把拉走了。
流川向他看看,拎了外套走。记者们在后头叫他,他像是听说过罗得的故事,就是不回头。进了休息室,队友把流川围在中央,拉着手跳起了印地安舞蹈,大叫:“明日新星!明日新星!”
流川莫名其妙的瞪着自己的队友,等他们叫完了,他发表评论:“白痴!”
队友们齐声怪叫:“果然和传闻一样啊!”嘻嘻哈哈的散开了。
流川收拾东西出门回家,谁知道一出门就是一圈人。从其嗓音的尖锐程度来看,定是女性无疑。女性们朝流川尖叫,向他丢五彩小盒子,七色长带子。四个警察跑过来喝住她们,转头让流川快走。流川走了两步,一个队友开车过来向他招手:“捎你一段?”身后又爆发出上升一级的叫声。
流川上了车,那队友笑道:“哎呀,人气很旺耶!”脚下踩了油门加速。
流川把身上的彩带丢到车窗外,突然探出了头去向车后极力望着。
“呀!他在看这边!”唉,把这声音分给哑巴们一半就各得其所了。
“停车。”流川说。
“嗯?”队友没明白。
“停。”
队友莫名其妙地停下车,把头伸出窗外看着流川径直走向那堆快晕过去的人。
流川泰然穿过人堆。
人们齐刷刷的追着他的脚步移动自己的眼光。连警察都有点愣了。
流川在人堆后的一条巷子口蹲下,伸出了手不知在抚弄着什么,然后抱起了又走回来。队友籍着路灯看到一只盈盈的绿眼。
“我看到一只独眼猫。”队友用语言验证眼睛。
流川抱着猫穿过人堆,坐回车上。队友看看他,再看看他手里的猫,比较一下生物类别。
流川横队友一眼。
队友不解,“啊?”
“你在孵蛋么?”流川哼了一声。
“哦哦!”队友反应过来,发动车子。
流川只低头用手磨挲着猫被逢上的右眼,嘴角不自觉的往上微微扬了一下;像是在漫天暗云中现出了明月的一角,姣洁的光芒倒映在晶莹的猫眼里,什么都晶晶的一片——也许晶莹的是月的眼。
于是第二天的报纸上又讲了:
……从其对待动物的态度看,是个善良的男孩子,从其对待球迷的态度看,又是个骄傲的男孩子;从其对待篮球的态度看——当然现在还不得而知,希望是个真正会打球的男孩子,而不是靠花边新闻来体现人生价值。
这龙身倒还是排比句润色的,只可惜点错了睛:同性也爱,动物也爱,篮球爱不爱?
美国的同性恋组织气不忿跳起造反了。其组织头脑在闻讯而来的电视采访中指天划地:“他们这是歧视的写法!在把同性恋和动物比!我们已经受到了太多的不公正待遇!同性恋就不能追求事业么?同性恋就不能天长地久么?我们绝对相信流川先生与仙道先生的爱情!”
每天更是络绎不绝的记者把流川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彩子要流川搬家——也应该换个好些的地方了。可流川一口回绝“不搬。”
有吃有睡,搬什么?流川对于物质上的高低级别犹如色盲般的没有自觉,每天也只是两点一线的往返在家与体育馆之间。人间吵得再厉害,也只是人间的事。他是在月上呼吸的,隔着重重距离望过去,只看到尘土飞扬,却并不清楚人们是为了窥探他的影子吵架。只有一次记者差点又把猫给吓到,流川火了。
镜头里流川海浪般的眼光层层汹涌着,连旁边的灯光都显得暗淡了。仙道正和同学在大学餐厅里吃午餐,同学抬头看到电视画面,连忙推仙道:“看!看!你的小枫枫哎!”
仙道“哦?”未及抬头,早有一圈人围过来盯住电视。镜头摇晃着从人丛中伸过去,正拍到流川一拳打向一个首当其冲的记者,身后一只黑猫咪咪轻叫着。镜头晃了几下,突然就灭了,只听见满耳大叫。
“啧啧!”餐厅里哄起来:“不得了!果然不是平凡人!”
仙道只静静地看着,不知眼底撮起的是笑意还是电视的反光,也不知脸上未铺满的黯然有没有人查觉。他觉得这黯然正一层层的往四周铺出去——当流川眼里翻腾的波涛滔滔地涌入了自己眼里时。
爱情不劳而获,甚至谁都没花费一滴心血就轻轻松松成了爱的样板,好象他们只要记得让眉目来来往往就足以天长地久了。若他们拥抱,他们抱住的那一个满怀就是全世界的满怀;他们分开,隔开的那一个海就长过了银河。
伟大爱情就等着被铭刻给后人树碑立传了——不爱也得爱。蓝眼睛看着、黑眼睛看着,各色人等都看着,同性恋团体要籍此争取公平、道德委员会趁机大呼社会沦陷、有记者升官、有濒死小报上演大逆转、甚至有某议员就此事表明自己赞成众生平等,尔等不如投吾一票云云。
时代需要他们的爱情。
他们连球都不用打,只要爱给大众看就能立于不败。
实际上两人现在也的确都没的打——流川因为打人成了被告;仙道则如己预料,被篮协通知“休假一段时间”。仙道看看长方桌那一端满脸黑气的主席,微微笑起来。主席要他好好想想,他说是呀,辜负了那些马赛克了。主席一时语塞,仙道站起来走了。
下午去大学上课,导师通知:“我们这个组要和同期研究组进行定期交流。仙道!这次你再不去,学分凑不满你就是把篮球板打个窟窿也别想毕业!——一起去美国!”
十五
流川打了人,新闻界差点把他以前那条“虐待”罪也揪出来。彩子坚决不让流川再和传媒打照面,每天俨然保护二战时期的国家元首一般弄了一大帮人围在他身旁进进出出。流川不胜其烦,索性呆在体育馆不出来了。反正种种不能做的却做了的事和能做却不做的事流川都做了,彩子也免让自己多喝水,只每天送日用品给他——顺便去照顾他的猫。
体育馆管理员说流川沉默得像个哑巴,除了练球就是睡觉——“实在看不出打人那么狠。”彩子点着头苦笑起来——那个光荣的记者青了两只眼圈、肿了一只鼻子、逢了三针、另有四颗牙光荣牺牲。彩子把流川训斥一通,流川默然地看着她,两眼里是干干净净的过滤了的水。彩子叹口气,不明白为什么流川的世界里钞票是废纸,废纸是金子——不可理喻的事倒成了一览无余的地道。
而流川看她的眼光显得陌生。他看什么都显得陌生。彩子全然想象不出流川来美国的第一年是怎么过的,老实讲以后会怎么过也想象不出。
同样是出国打球,泽北就走得风风光光——就对欢送会上那一张张比克隆羊尺寸还标准的笑脸视而不见。流川却走得这样决然——这样绝然。他难道要只靠球过完一个那么聊远的人生么。他自己恐怕从没想过,好象他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倒在这里替他穷打算。
彩子把车泊到停车场,提着包往体育馆侧门走去。走近了看到一个人影在门口独自做着上篮动作。再近两步,那人转过脸来,是泽北。
彩子奇怪地走上前去,泽北向她笑起来:“你也别进去啦,亲密爱人在里面呢。”
“谁?”彩子睁大眼:“仙道?”
泽北点头。
“啊?——啊!”
彩子的叫声是传不到体育馆内的,就是传到了也白搭。流川听不见,他睡着了;仙道也听不见,他失神了——看着流川周围一地四散的篮球失着神。流川就躺在篮球中间睡着了,右手还抓着一个球。
他额上全是汗,仙道伸手去抹。灯光太亮了,他的手在他额上投下了一个棱角分明的印子,他的呼吸就好象是这手印在起起伏伏地呼吸一样。什么都各有各的生命。
仙道撩着流川濡湿的浏海,又去蒙上他闭着的眼睛。其实不蒙他也看不见。流川是对人世想视而不见就视而不见的动物……他的眼睫毛在仙道掌心里安然休憩,仙道手心里也有一只眼,一只视而不见的眼……那看得见的眼内满是喧嚣,两只瞳孔都盛不了;蒙住了,却从手心里淌出来,身边一地的人和事,蔓出去、蔓出去、再蔓出去……
撤开手,流川两眼晶晶地看着他。
仙道对流川笑笑:“醒了?”
流川转开了眼光看向天花板,坐起身,右手抓起篮球向球筐远远地丢出去。离得太远了,一个篮外空心。
仙道看着那滴溜溜滚着的球,伸出手揽过了流川抱着。
手底下是一样的血和肉,摆在一起却摆成了不同的血和肉。揉在一起,下场就是血肉模糊;血肉模糊才能揉在一起。被揉痛是悲哀,揉不了也是悲哀,眼泪滴下来,滴下来就揉碎了,滴下来就揉碎了,一生伤痕研成胭脂。这双重悲哀须要双重承受——谁叫这群居的人本能却是要保留着自己……
“那个倒霉的记者。”仙道在耳边说:“打得好!……可是,你不该打人的。”
流川不说话。他的心脏在他胸前跳着。
仙道静静抱着他。
“哼,”流川说话了,“我偏要打。”
“我是说打也找个人少的地方才爽嘛,”仙道笑起来,“呀,我怎么这么阴险。”
“我要打球,谁让他们闹个没完。”
仙道侧头去看他,他两眼里的不以为然填得满那照进眼的光华。
“他们活该,是吧?”仙道笑起来。
“活该。”流川一语定乾坤。
“活该。”仙道辅佐。
说完他笑着收拢了两臂把流川抱紧。流川抓起手边的球往他身上砸。
“很痛耶!”
“活该!”
“哼哼。”
“不许抱那么紧!”
“你活该呀!”
……
“我才是活该。”彩子这时候正拿这句话回答泽北。她拿了给流川带的饭团自己嚼上一大口,问泽北:“你要不要?”
泽北看了看,想了想,接过一个吃起来。
泽北也还在读大学,一大早就碰到一群黑头发,其中一个头发朝天的高高长长,再一看就是仙道。聊了几句,知道他是来大学里跟做研究的。再说几句,说到那个绕地球一周的花边新闻,泽北就带着仙道到了体育馆。
“近来记者把这体育馆当碉堡在轰。”泽北指向侧门,“那边应该走得通吧。”
仙道微微笑着进去了。
泽北说要是被记者逮到自己就只好算多管闲事活该,彩子说自己才活该——哪根筋搭错了做流川的经济人,自讨苦吃。
“流川好象不变的,”彩子看着天边的晚霞说,“什么都在变,连我打他头的纸扇都变旧了,他还是那个样子。他怎么不变的?”
“他的球技在变呀,”泽北回答。
“你们都只知道这些东西。”彩子又像苦笑又像嘲笑地说,“又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泽北看看她,一嘴米饭地回答:“当时我离开国内的时候也没少花气力。”
彩子默然半晌,好象自言自语地说:“人又不是什么珍稀动物,受到一级保护的,他这样……”
这样纯粹的不是人间;这样纯粹的不像是人类——只是籍着本能生存的原始动物。然而人太多了,欲望太多了,捻不碎自己,就被砸碎;碎片拼凑着的是一个分明的自己,不期然遗落了两小根眉毛、弥散了身上的气味、细小的碎纹一点点裂开去,缝隙间满是人间觑觎的眼了,岁月长了,碎纹细了,最后砰然裂了,无数个碎片在风里飞扬着往下坠,埋了一片心,再埋了一片心……一个凄美的,艳丽的收梢,无人观赏。观赏了也未必会博得一声叹息——谁都这样碎了。
“吃了流川的饭,他不会吵么?”泽北看看彩子身边空掉的纸袋。
“他才不管哩!”彩子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不过现在我也不管啦!让仙道去管。走,去看看他们两个在干吗。”
他们一进体育馆就听见砰砰的运球声,站在高处的大门口向球场中间望去,三支聚光灯把球场一端照得雪亮,四周向黑暗揉了进去。两个影子在那雪亮的球架下此起彼伏着。离得远,彩子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她只觉得身边有柔曼的海水层层起伏着,荡到身上,荡到身上——那汹涌着的是他们的快乐。
那分明是他们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