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引子浅析
《石头记》的“引子”指曹雪芹《石头记》第一回开篇的六个自然段,其主题是交代《石头记》一书的来历。第一段是这样的:
列位看官:①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作者入手擒题,顺便点出了《石头记》的三个特点:表面“荒唐” ,深有“趣味” ,阅读方法为“细谙” 。
第二段便从“石头”的来历说起: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这的确“荒唐” :“大荒山,”大的荒唐;“无稽崖,”无法稽查,荒唐;“顽石”通灵而悲号,更加荒唐。但雪芹分明提醒我们“荒唐”深处有“趣味” ,下面我们就来细谙一番。
首先,作者从女娲天神而不是玉皇大帝或黄帝、炎帝写起,已暗含女尊男卑的主题(与高鄂四十回伪续无涉),女娲与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等女神,均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见第五回)的天神代表。女娲补天炼石,没有女娲,便没有通灵石头,自然也就没有《石头记》,可以说娲皇女神具有“创世”意义。也许原著末第一○八回还会回到“女娲补天”上来。
其次,补天要用三万六千五百块巨石,这个数字与《易经》有关,脂批曰“合周天之数” ,可见“周天”皆塌,女娲要另换一个全新的天。说白了吧,“天”代表的是传统的社会制度、礼仪文化,它已彻底塌陷,曹雪芹要重建“新天” ,他在古老的神话中潜入了新的内容。
其三,顽石“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 ,其深处也有奥秘:方经一边二十四,含两个十二,乘以四边,得八个十二为九十六;再加上高经一边十二,共得九个十二计一百○八。原来《石头记》一书藏有两个一百○八:一是传写了一百○八钗,分九组,每组十二,故《石头记》又名《金陵十二钗》 。二是原著共一百○八回,每九回为一个单元,共十二个单元,且前五十四回家政一线写盛,情史一线写弱,后五十四回家政一线写衰,情史一线写强,前后形成大对称结构,“政”与“情”是原著的两大线索。
其四,女娲“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 ,弃之青埂峰,结果,此石自经煅炼灵性已通,见众石俱得补天,唯己遭弃,于是惭恨不已,日夜悲号。这果真是一块无用之石吗?是的,石头(即雪芹)的确是这样看自己的。但事情还有另一面,似乎还可以这样理解:它是女娲特意煅炼的一块,为的是要将“补天工程”中的一项特殊任务交它完成,即随神瑛侍者下凡,考察人间的真假美丑,然后返回天界,作《石头记》以成永恒的备忘录。或曰:此言差矣,文中明确交代此石“无材不堪入选” ,如何说它能完成“特殊任务”呢?这确是个有趣的问题,牵涉到石头与神瑛侍者、贾宝玉以及作者曹雪芹四者的关系,是理解整个“引子”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理解全书的一个关键,所以稍稍展开,论述如下:
石头幻形美玉随神瑛侍者下凡;瑛者玉也,神瑛即神玉、美玉,书中本有“木石前盟”一说,石指的就是神瑛侍者(侍指侍奉群芳)。神瑛侍者投胎转世,口衔石头即“通灵宝玉”而诞,故名贾宝玉,“通灵宝玉”正是贾宝玉生命与心灵的象征。而贾宝玉的原型又是曹雪芹自己;雪芹一生自比顽石,脂砚斋评点就常以“石兄”称之。所以说,石头与神瑛侍者、贾宝玉以及曹雪芹四位一体,一体四位。即使撇开这个“荒唐”的外衣,只论精神实质,四者也一致无二。贾宝玉即神瑛侍者,天性自卑(相对于女儿)、“情不情” 、“意淫” ,而贾宝玉又是石头作记歌颂的头号主角,石头、《石头记》 、贾宝玉三者的本性如出一辙,而《石头记》本是曹雪芹自传。可以说,这些都是曹雪芹心灵的外化、精神的光芒。这就是娲皇女神所遗之石的“趣味”。
以此为前提,我们来读解《石头记》“引子”的第三段:一日,一僧一道来至青埂峰下,谈论神仙玄幻,人间富贵,石头听了打动凡心,求二仙携带下凡,要享受人间的富贵温柔。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雪芹推出僧道二仙,是否宣扬宗教迷信呢?稍作“细谙”不难发现,石头下凡的目的不是光宗耀祖、孝忠朝庭,为的是“享受” ,它要造正统社会的反,但它自己不能下凡,是靠僧道二人帮助的,如此,僧道二人是何样人物,不是很明白了吗?这个问题解决了,再论石头下凡的动机。说到“享受” ,谁人不想,这也太平常、太不伟大了吧。也难怪,身处世纪之交广告时代的我们,理解这一点,难免隔膜。可雪芹身处的明清时代,统治人们的是“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个性、爱心、自由是毫无立足之境的。曹雪芹胆大遮天,竟扯起了“情”的大旗,要灭天理、存人欲。但“人欲”享受又远非一件简单的事情。“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皆如此。而个人的存在又离不开社会,个人的“享受”必然关系到他人的幸福与否。尤其是两性之间,中国几千年封建历史,占统治地位是男人,其“享受观’不过是强权掠夺、成王败寇。石头的“享受观”若仅如此,便没有新意,不值得我们费神;若提出全新的“享受观”,则极有意趣,笔者将在下文揭示这一点。总之,石头“凡心已炽” ,不顾二仙的反复劝阻,苦求再四,“佛心” 、“道心”最终拗不过“凡心” ,二仙终于答应带石头下凡了。
本段还有几句,需要我们深入领会。僧道二仙劝阻石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粗看这又是在宣扬色空虚无,细谙则悟,这是在借万知万能的二仙之口暗示石头下到凡间的经历:先是“享受” 、“乐极” ,后是“悲生” 、“人非物换” 、“不得意” 、“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从措辞用语上不难发现,作者强调的是后者。如此理解并非臆断,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和原文互证:一,原著前八十回对先盛后衰的趋势作了无数次暗示,举其大端有《好了歌》(第一回) 、灯谜会(第二十二回) 、葬花与《葬花吟》(第二十三、二十七回) 、菊花诗(第三十八回) 、牙牌令(第四十回) 、雪景联句(第五十回) 、射覆游戏(第六十二回) 、占花名(第六十三回)等。二,从原著大对称结构看也正如此,前五十四回写盛:第三回贾府院宇峥嵘轩峻,第18回元妃省亲烈火烹油,第四十、四十一回大观园“携蝗大嚼” ,第四十九、五十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第五十三、五十四回除夕祭祖元宵夜宴;后五十四回写衰:第五十八至六十一回底层奴仆矛盾四起,第六十四至六十九回中层裂变二尤惨死,第七十三、七十四回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第七十八回贾宝玉怒撰《芙蓉诔》 。据探佚学可知 ,原著佚稿将是贾府罪发,奉旨抄家,四大家族“一损皆损” 、“家亡人散” 、彻底败落。
僧、道二仙心知肚明:石头下凡将亲历惨剧,在劫难逃;且暗示了其具体地点:“……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锦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去安身乐业。”脂砚斋告诉我们,此四句由大而小分别指:邦——皇城北京,族——荣国府,地——大观园,乡——绛芸轩(宝玉卧室名),主人正是贾宝玉。
远不止此,还大有奥秘在。 “诗礼簪缨之族” ,表面指书中“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的贾府,背后却是曹家近三千年历史的真实写照。史料文献证明,曹氏远古始祖为西周初封于山东曹地的文王六子叔振铎,后嗣支派繁盛,祖辈诞生文(诗礼) 、武(簪缨)英才,如曹刿、曹恤、曹参、“三曹” 、曹彬、曹国舅、曹寅,直到绝世天才曹雪芹。而且“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国府及其“花锦繁华之地”的大观园也实有其地,即今日北京名胜恭王府及其花园,它原系康熙内定嗣位人皇十四子胤祯的废府,胤祯被雍正阴谋篡位。原来如此,难怪僧道二人劝阻石头“倒不如不去的好” 。
这就是“引子”第三段的主要内容。与之相应,在写法上,曹雪芹也魔笔生花,活现出“云山雾海神仙玄幻”般的天地意境:本段开头时一僧一道“远远而来”至青埂峰下,现在则袖了这石“飘然而去” ,渐渐消失在茫茫宇宙海中。
以上两段为《石头记》引子的前一部分,欲说《石头记》的来历,先交代石头的来历:女娲补天遗石,石头随僧道二仙下凡。
接下去,第四段似乎就该顺理成章地叙写石头下到凡间了,但雪芹用笔如神,笔锋刚刚离开青埂峰,竟如一只翩翩小鸟,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轻轻返回青埂峰: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遍述历历……
这真是世上千年,洞中一日,笔锋抖动之间,沧海变桑田,石头已复归青埂峰了。
石头来自青埂峰,终归青埂峰,青埂者情根也。雪芹在告诉世人,情是宇宙万物的源泉根本,“情天孽海”(第五回)是人永难超脱的宿命;石头如此,何况人呢?当然空空道人目睹的已非小小美玉,而是又恢复了原形的大石模样,且石面上刻着石头自己在凡间的经历,是为《石头记》 ,一座耸立于天界的丰碑,一块补天竣工的标志。凡间经历如何?雪芹(即石头)再次交待: “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 、“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由“合” 、“欢” 、“炎”而“离” 、“悲” 、“凉” ,前五十四回与后五十四回,盛衰对称。
空空道人还看到石上记中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前二句石头(雪芹)自述心性,一生总是惭恨;而曰入红尘“若许年” ,到底具体写了多少年呢?前八十回写了十五年,佚稿据推考约三年,全书所记共约十八年。第三句强调所记为“亲自经历” ,真实不虚,《石头记》实际就是“石头史记” ,而石头不是别人,就是贾宝玉,就是曹雪芹。末句石头暗示空空道人:我尊女娲、警幻之命,在此等侯你来抄录传世。空空道人路经青埂峰与石头相遇,借原著一句说是:“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第五回)可以想见,娲皇女神、警幻仙姑、钟情大士以及茫茫、渺渺、空空等众仙是幕后串通一气的导演。
本段接着诗偈写到“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 :这与上文“昌明隆盛之邦”四句呼应,暗点北京、荣国府;“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 :提醒《石头记》的焦点是闺阁或红楼,即富家女子居室,《石头记》内容有家庭琐事和闲情诗词两方面,这又与朝廷时事相对立;“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这个意思在接下的第五段又反复出现:“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空空道人语)、“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石头语) 、“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石头语) ,这是雪芹为避文网,故将朝代、地点、人名等“真事隐去” ,而用“假语存焉”之法敷衍故事。同时又是狡狯之笔,他一面借此明修栈道,大喊“无年纪可考” ,一面竟在万人难料的千里之外陈仓暗渡,即在第五十三回悄悄塞进一句“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家的折枝花卉” ,雪芹自信,细心人读之自会晓悟石头记的是“清”时事迹。如此构思,可以说曹雪芹已不同于所有文学家了,把他比喻成一个战略家、军事家也是不过分的。
然后是第五段,雪芹通过空空道人和石头的对话,阐述《石头记》的特点。空空道人批评石头说:《石头记》不记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只传几个女子(一百○八钗),而她们又不同于正统社会推崇的班昭、蔡文姬,不过“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有点“异样”。雪芹借此点出原著“情“”痴” 大旨。空空因此而担心:“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这引出了石头的一篇辩解,语段较长,我们以“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为界,分两层来分析,前一层采用总分结构,先总提三点,1,历来野史皆蹈一辙;2,我这部石头野史却新奇别致;3,从读者方面看,市井俗人不喜理治经书,而爱看适趣闲文。然后石头将此展开阐述:
其一,对历代野史类旧稿,石头概括为三种,逐一揭露其本质、危害。野史:讪谤君相,败人妻女,奸淫凶恶;风月色情之书: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金瓶梅》是代表);佳人才子等书(包括戏本):假托男女主角及拨乱小丑,以写胸中的情诗艳赋,结果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千部共出一套,不是淫邀艳约,就是私订偷盟,实质是“皮肤淫滥” 。总之,这些历代野史类旧稿,“胡牵乱扯,忽离忽遇,”“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 ,悉皆陈腐滥套。
其二,作为野史,《石头记》可谓“新奇别致” ,1,所记为石头(曹雪芹)“亲睹亲闻” ,真实不虚。2,中心人物是几个女子(即正册金陵十二钗) ,她们“强似前代所有之人” 。3,情节由合、欢、兴而离、悲、哀,前后对称。4,创作思想方法,坚守一个“真”字,“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
其三,从阅读对象市井俗人看,“贫者日为衣食所累 ,富者又怀不足之心,”人们纵一稍闲,又贪淫恋色,好货寻愁,谋虚逐妄,因而没工夫看、也不喜欢理治之书,倒是喜欢《石头记》这样的适趣闲文。
石头辩词的后一层,说明自己创作《石头记》的动机是“领世人换新眼目” ,要把世人陈腐的旧世界观换成富有生机的新世界观。
下面分析“引子”最后一段即第六段。石头的一番阐述引发了 空空道人的思忖,于是再检阅一遍《石头记》 ,发现其“毫不干涉时世” ,“非伤时骂时之旨,”只是“实录其事”“大旨谈情” ,因而将《石头记》 “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从头至尾”四字无疑是雪芹对后人的特笔提醒。根据曹学,我们可以推想当时雪芹撰写《石头记》的困境:他是政治犯,虽流落风尘,但仍是皇家备案人物,可他胆大包天,欲“实录其事”著《石头记》 。但文网细密,如何躲避?万一皇家抽毁,如何让后世读者能从“半部”而领悟“全书” ?雪芹天才,他因此发明创造了“一发全身,全身一发”的笔法技巧,其妙夺天,仅存的八十回真笔正是这样,洋洋百万言,处处机关,笔笔点题。《石头记》开篇的“引子”亦不例外,不仅前五段如此,而且在第六段这儿又椽笔特书“从头到尾抄录回来” 。我们分明能感到,雪芹并没有死,他就活在《石头记》中,活在八十回真笔的字里行间,他在谆谆告戒我们:我的《石头记》是“从头至尾”写完并抄录好的,通行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是假的,原著结局部分已被抽毁,请细心读前八十回吧,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如此看来,石头自诩《石头记》 “新奇别致” ,还是有点谦虚了,《石头记》的“新奇”绝非一般,不但空前,而且绝后。这在“引子”这一段的下一个问题上也表现的如此,这就是它的书名。这一段里,雪芹(即石头)告诉我们,书名有五个,一《石头记》 ,二《情僧录》 ,三《金陵十二钗》 ,四《红楼梦》 ,五《风月宝鉴》 。我们联系全书看,五个书名不仅各具内涵,且彼此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石头记》一名好理解,上释已详,此再强调两点,一,石头与神瑛侍者、贾宝玉、曹雪芹,四位一体,一体四位。二, 《石头记》本是统摄其他四书名的最大的名目,后来由于政治的原因,才变成了《红楼梦》 ,这也非小事一桩,书名改变的背后,隐藏着险恶的政治背景。
《金陵十二钗》 、《红楼梦》和《风月宝鉴》三个书名应该合起来说。从书名来源出处看,如果说《石头记》和《情僧录》都出自青埂峰,那麽,这三个书名也来自同一个地方,即太虚幻境 。第五回警幻仙姑引带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领略了三大内容,正是这三个书名的来源。首先,警幻仙姑引宝玉进入牌坊、宫门,来到配殿诸司,痴情司等六四司所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 (注意“普天”“所有” 字眼, “大旨谈情” 绝非一般的爱情),“薄命司”所贮的是清廷“各省”女子的簿册,宝玉抽出本省的看是:《金陵十二钗正册》 、《金陵十二钗副册》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宝玉未看的应该还有三副册、四副册,乃至八副册,共九册,每册十二钗,故名《金陵十二钗》 。
然后,警幻领宝玉到后院一室,命十二舞女演奏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正曲》 。之后文中有一句“歌毕,还又歌副曲” ,可以推知, “副曲”狭义指《红楼梦十二支副曲》 ,广义还应包括《红楼梦十二支又副曲》 ,乃至三副曲、四副曲,直到八副曲,共九组,与上九本《金陵十二钗簿册》一一对应。这就是《红楼梦》书名的来源。
警幻仙姑带宝玉游赏的第三项“幻境”更加奇特,竟是让宝玉在一“香闺绣阁”中与她的妹妹秦可卿良宵成婚,使之领略“仙闺幻境之风光” 。这可太诱人了!且慢,有前提,警幻先异常严肃地对贾宝玉阐述了男女关系这一根本问题,他将男人对女子的态度、层次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以“我”为中心,“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警幻斥之曰“皮肤淫滥” 。一种以女子为中心,顶礼膜拜“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 ,警幻曰“吾辈推之为‘意淫’” ;并且对宝玉以“君”相称,赞曰“汝今独得此二字”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奠定了这一基础,警幻才“推宝玉入帐,将门掩上” 自去。果然,数日来宝玉与可卿软语柔情,难解难分。不料警幻仙姑突然亮出了黄牌,他让宝玉见识了凶险万状的“迷津” ,象征性的警戒宝玉,当以“意淫”为主,“皮肤淫乐”适可而止,力戒过度,否则便成“皮肤淫滥” ,那将如堕地狱,万劫不复。原来,“淫”有正常的“皮肤淫乐”和过度的“皮肤淫滥”之分,更有愚蠢的“皮肤淫滥”与空灵的“意淫”之别,这不正是男女风月之情的正、反两面吗?这一点,雪芹用一宝镜来象征,此镜也出自太虚幻境,就在空灵殿上,也由警幻仙姑所制,有正反两面,皆可照人,“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 ,”名曰“风月宝鉴”(见第十二回) 。将第五回“婚配”和第十二回凤姐惩戒治贾瑞合参,笔者自信所解不差。这就是《风月宝鉴》书名的来源及含义。
这三个书名之间又存在什麽关系呢?它们为什麽同属于“太虚幻境”统辖?太虚幻境及其警幻仙姑又有何意义?换言之,曹雪芹的哲学思想是什麽呢?我们知道,曹雪芹的确全面地揭露了社会历史的罪恶,尤其是深入到国民性的核心,从文化心理结构上批判了儒道互补的价值观,但他更根植于人的“饮食男女”之本性(尤其是后者),站在人类历史、天人交际的高度,提出了全新的人生目标`、社会理想,在《石头记》中,他用艺术神话的形式表现为“太虚幻境”及其警幻仙姑。我们理解太虚幻境,应注意到它的“独立性”,它独立于浊世之上,也独立于贾宝玉之外,这就是雪芹要告诉读者后人:太虚幻境及其警幻仙姑蕴含的哲思理想绝非一己主观偏见,而是宇宙天地的客观真理,即:人为万物之灵,人应该是真实、善良、美好的,人类本一体同根,不能一部分人无故迫害另一部分人,人应该有“人性”、“人情”、“人格” ;有没有这样的人呢?有,但不是那些“须眉浊物” ,而是尚未被异化的无数清净美丽的女儿;“千红”“万艳”本应该得到尊重,但却在礼教大厦的压迫下,一个个命薄如纸,而礼教大厦的统治者就是众男人,虽然其间也分等级;这不是一两个人的小事,也不是只与朝政时世有关的事情,而是关系到历史文化的走向,关系到社会文明、个人命运的大事,关系到人和人类的根本问题;出路何在?在于“令世人换新眼目” ,使处于礼教大厦上层、社会权力中心的万千“须眉” ,从灵魂深处脱胎换骨,扬弃“皮肤淫滥” ,高扬“意淫”或“情不情” ,如是则利人利己,庶几达到天人大同。这就是太虚幻境及其警幻仙姑的意义,就是《金陵十二钗》 、《红楼梦》和《风月宝鉴》三个书名的思想本质。
由此,便不难理解三者之间的关系。《金陵十二钗》和《红楼梦》中心内容完全一样,都是一百○八钗,排列先后次序也一一对应,只是前者翻新于《推背图》 ,侧重于群芳“薄命”的揭示,后者脱胎于传统戏曲,侧重对群芳“薄命”的感怀咏叹。如果说这两个书名都是对天下女儿的礼赞,那么《风月宝鉴》恰是对浊世众男的批判,是关于性爱的启蒙教育,这与开篇处女娲对石头(象征宝玉,也象征男子)的煅炼而“通灵” ,前后一脉呼应。对此需放在人类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理解。对情爱这个人性的根本问题,几千年传统礼教对策主要是堵,到曹雪芹却改弦更张,承继满清萨满教的优良传统,揭起“情”的大旗,以“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为情的亿万化身,为天下男儿劈开了“意淫”的康庄大道,架起了“情不情”的通天大桥。可以说,“意淫“”情不情”的境界是不输于孔、老、释、耶的。
下面解释最后一个书名《情僧录》 。空空道人于青埂峰因抄录《石头记》而领受了其思想光芒的启明,于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觉悟到佛道“空”“无”之精神实质,应该就是大慈大悲的“情” ,于是将法号“空空道人”易名为“情僧” ,将书名《石头记》易名为《情僧录》 。一“易”字,可以看出曹雪芹对传统文化是既继承更翻新的。如果非要说作者在宣扬宗教,那他宣扬的可不是佛教、道教,而是要创立新的宗教——情教。
这就是第六段中交代的《石头记》五个书名的内涵及其关系。同时,作者还点明了参与创作的几个人员。除吴玉峰和孔梅溪我们暂置而不论外,特殊的一个要数脂砚斋了,因为她不是一般的评点者,而同时就是书中人物史湘云的原型。至于曹雪芹,石头是这样写的:“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其“悼红轩”与“怡红院”相对,又是《风月宝鉴》的两面。而“批阅”二字也无须纠缠,表面好似雪芹是在为石头“批阅” ,可是,石头就是雪芹自己,切忌被作者瞒过。
本段最后,雪芹自题一绝,再表苦心: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情圣再次提醒读者:请透过《石头记》的“荒唐”外衣,体会深处的斑斑血泪吧;大家都说我“痴” ,可有谁品出了其中的辛苦与甘甜呢?
以上所析的第四、五、六段为“引子”的后一部分,交代《石头记》的内容、特点、笔法、书名及作者。
总之,《石头记》开篇的六个自然段,交待《石头记》的来历,第一段总提,第二、三段写石头的来历,第四、五、六段说明石头根据自己的身世撰写了《石头记》 。
联系曹雪芹原著整体构思看,原著一百○八回,前五回为总纲,后五回为总结(“总结”一说为笔者观点),而开篇的这六段“引子” ,是进入全书的咽喉要津,它用“倒叙”手法统领着全书,这是《石头记》整体结构的一个突出特点。
注释
①这才是《石头记》的正文开头,通行本正文开头的“此书开卷第一回也……”实为脂批。见梁归智评校《红楼梦》,山西古籍出版社95年版。本文还参考:《周汝昌红学精品集》,华艺出版社98年版。梁归智《石头记探佚》,山西教育出版社,92年版。
附:《石头记》第一回前六段原文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 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 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 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 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 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 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 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涂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 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 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 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余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 。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