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浅析

　　　　　百年红学史，基本上是一部对《红楼梦》的“误读史”。
　　　　　　　　　　　　　　　　　　　　　　　　　　　　　--梁归智

　　说明：第五回原文附后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
　　　　　　　　　　　　　　　 --《红楼梦》第五回赏析

　　《红楼梦》第五回层次结构
　　宁府赏梅：1，黛·钗·玉；2，赏梅求卧；3，书房·卧室。
　　梦境一--警幻仙姑：1，入梦；2，《春梦歌》；3，《警幻仙姑赋》；4，警幻仙姑邀宝玉游太虚幻境。
　　梦境二--薄命司《金陵十二钗簿册》：1，牌坊·宫门；2，配殿；3，薄命司《金陵十二钗簿册》。
　　梦境三--《红楼梦仙曲》：1，警幻仙姑道“原委”；2，香茶·联语·道号；3，《红楼梦仙曲》。
　　梦境四--意淫·迷津：1，皮肤淫滥·意淫；2，爱河·迷津。


　　《石头记》（即《红楼梦》）前五回是曹雪芹原著的总纲，其第五回又格外重要，它继第一回石头下凡，第二、三、四回交代时间、地点、人物关系和政治背景后，又返回天上的“太虚幻境”，概述全书中心人物、主题思想，在艺术上则通过贾宝玉“闺房一梦”贯穿起来。
　　一开始从黛玉、宝钗、宝玉三个人的纠隔写起，其中对比交代了薛、林两种不同的性格，一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一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一个道家美，一个儒家美，这样，为下文点出秦可卿乳名“兼美”在客观方面作了铺垫。
　　然后写可卿随尤氏请贾母等来宁府家宴小集，欣赏盛开的梅花。时近正午，宝玉倦怠，欲睡中觉，便由可卿领去安排。同时顺笔描写可卿“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 ，这又从主观方面为“兼美”二字作了铺垫。
　　然后，对比描写书房和卧室两处，宝玉厌前者而喜后者。为什么厌恶书房？因为书房里有一幅图画和一个对联，是劝人苦读四书五经、练达世故人情的，所以贾宝玉坚决不在书房午休。可卿便要领宝玉往自己卧室去，却遭到嬷嬷反对，说：叔叔睡侄媳房中不合“礼” 。可卿大概有点蔑视正统吧，说宝玉不过与其弟秦钟同年（伏第七回秦钟出场），不必忌讳这些。《石头记》就是这样，往往通过衣食住行、闺阁琐事，表现“情”与“礼”的对立。
　　果然，可卿卧室（点题“红楼” ）很合宝玉脾性，“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与下文“幽香”真、幻对应 ）。进屋一看，“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本回下文语）。墙上：也是一图一联，联云“嫩寒”“春冷” 、“芳气笼人” ；《海棠春睡图》除暗示可卿宝玉云雨外,同时,海棠又是湘云的象征,因而,本回写宝玉可卿成姻又远伏宝玉湘云劫后姻缘了。案上：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杨玉环的木瓜；炕上：寿阳公主的榻、同昌公主的帐，西施纱衾、莺莺鸳枕。图联、陈设真正风流至致。可卿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的了”。“神仙”二字实乃“眼目”所在。因为，从人世伦理看，可卿的风流之举是违背“礼”，但可卿宝玉一干人具有与世人不同的本质，是“太虚幻境”的神仙，可卿及其卧房是警幻仙姑“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换句话说，卧房的描写是在为下文警幻仙姑令宝玉可卿于“香闺秀阁”中成姻蓄势。从另一角度看，如果说这儿是把可卿当作皇妃来写的，那么，其帝王不是别人，正是混世魔王贾宝玉。
　　以上写宁府赏梅，可卿安排宝玉中觉，这是入“梦”前的引文。下面就是“梦境”了，先看梦境的第一部分。
　　宝玉合眼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点题“梦”，“闺阁”之“梦”，“红楼”之“梦”，引领人竟是秦可卿。宝玉梦中见仙境“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欢喜异常：“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薛蟠见柳湘莲（第四十七回）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二者都有“家情结”，但境界各异，借警幻的话说是“淫虽一理，意则有别”。接着，写警幻仙姑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春梦，即“红楼梦”；众儿女，指贾宝玉和108钗；云散、水流，家亡人散总结局；飞花，即“花飞花谢花满天”，“薄命司”的诗意表述。狭义看，“春梦随云散”寓湘云终嫁宝玉而好景不长，“飞花逐水流”隐黛玉投水自沉。总之，《春梦歌》四句，总摄全文。
　　歌音未息，走出一人，“蹁跹袅娜”--即警幻仙姑。“袅娜”一词，本回还两次用来写秦可卿，前有“生的袅娜纤巧”，后是“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其意不难理解。
　　然后，石头用《警幻仙姑赋》歌咏仙子，共十六对骈句。开篇两句，从环境入手，由远而近地写仙姑出场，为第一层。接着“仙袂”句，袂衣、馥郁、铿锵，有形、有味、有声，是立体意象。“靥笑”句状面貌，髻似云，而靥如桃、唇如樱、齿如榴，所谓秀色可餐。下句写“纤腰”、“珠翠”。“出没”两联用二“宜”二“若”二“而”，表现仙姑“似不似间”的神韵。这五句，铺陈仙子的风韵神姿，为第二层。下面便情不自禁地赞美仙子。“羡彼”两联，排、偶兼用，言良质、华服、貌容、态度，无不奇美；羡、慕、爱、美四字，情溢于表。“其素”三句，连设六问，以梅、菊、松、霞、龙、月，美喻仙女之素、洁、静、艳、文、神，将全诗推向高潮。然后举西施、昭君烘衬，缓拍、过渡。是为第三层。“吁，奇矣哉”往后为结尾层，进一步表示对神女“奇美”“无双”的惊叹，从而思问：她是谁呢？收束全赋，兼启下文。
　　因为“太虚幻境”是与浊世对立的“女儿清净之地”，而警幻仙姑又是太虚幻境的“掌门人”，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的天神代表，所以作者特笔作此长赋歌咏赞美。写法上，《警幻仙姑赋》有意模仿曹植的《洛神赋》，而曹植不但与曹雪芹一样是“两赋之人”，且又是曹氏二千年家史的重要一环，这又是《警幻仙姑赋》幻中之秘了。
　　宝玉对警幻仙姑以“姐姐”相称，而下文警幻说可卿是她妹妹，这或许又是无意巧合吧。警幻向宝玉自作介绍：居于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道号“警幻仙姑”，司掌人间男女风情（“食色性也”，太虚幻境管“色”）；“近来”：金陵地界冤孽缠绵，故来此散布相思；今日：特迎宝玉来太虚幻境领略仙茗美酒、魔舞歌姬、《红楼梦仙曲》。仙姑并说“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一句铺开，又是一回长文。
　　这是“梦境”的第一部分，题曰“警幻仙姑”。下面开始第二部分：
　　宝玉见警幻邀请，喜跃非常，随之前行，“便忘了秦氏在何处”。此句与前面的“犹似秦氏在前”，后文的写秦氏“早有一位女子在内”，三处合看，如云天神龙，忽隐忽现。我们先来弄清下文的行踪；牌坊--宫门（一层门）--二层门内两边配殿--薄命司。自然，宝玉先到牌坊，联额云：
　　　　太虚幻境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儿的“真”“有”“假”“无”透露了《石头记》的创作方法。从广义讲，雪芹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或“假语存焉”（即“无”）敷衍出一篇故事，联语提醒读者，注意“假”“无”背后的“真”“有”。狭义讲，“真”与“假”即指甄家和贾家，指甄宝玉和贾宝玉；作者将曹家演化为甄、贾两家，将自身化成了甄、贾二玉。有一种可能是，绛珠仙草下凡化为黛湘二人，神瑛侍者下凡幻成甄贾二玉；黛、湘为酬知己中秋投水；湘云被芳官所救，后嫁甄宝玉，终嫁贾宝玉。其次，联额还是作者哲学观的表现和世人阅读《石头记》的方法。雪芹有着与世人迥异的世界观，在他心目中，女娲、石头、太虚幻境、“意淫”是“真”如“有”，世人认为是“假”如“无”；雪芹视功名如粪土，是“假”如“无”，而众人却认为唯此才是“真”是“有”。雪芹为了“令世人换新眼目”（第一回），用“真”“有”与“假”“无”四字打破人间与天上的阻隔，四字成了尘世进入仙界的捷径通道。“太虚幻境”第一次出现是为甄士隐所梦，梦中一僧一道领他曾见到牌坊联额；岂料待梦醒回到现实中来，竟在街门口“真”的见到了“一僧一道”；后士隐败落，一僧一道再次出现，度化士隐仙去。第五回此处，作者借联语忠告世人：请把这似“假”如“无”的“太虚幻境”当作“真”“有”来对待吧，这样，你的似“真”实“假”、似“有”实“无”的功利之心也就升华到了这似“假”实“真”似“无”实“有”的情的宇宙。换句话说，作者是在借佛、道说法，什么法？--情法。
　　回文正是这样写的，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额联云：
　　　　孽海情天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解释开是：天苍苍地茫茫，从古至今，难以穷尽的就是一个“情”字啊，可叹，要叹。男所以痴女所以怨，就因为难以偿还的风月情债啊，可悲，要悲！“孽海情天”，因“情”.而“孽”，可明知是“孽”，却仍然要“情”，这就是“人”。“情不尽”，于是“债难偿”，但明知“难偿”，却偏要去偿，不惜以生命抵押（如尤三姐、黛玉），于是痴比天高，怨似海深，“孽海情天”就是人永难超脱的归宿。
　　可见“宫门”与“牌坊”互为阴阳表里。
　　然后，宝玉随警幻进到二层门内，领略两边的配殿，七个司里重点是“薄命司”。虚配的六个司，其名称又分三对，“痴情司”对“结怨司”，“朝啼司”对“夜哭司”，“春恨司”对“秋悲司”。“普天之下所有的的女子”，从早到晚，一年四季，不是啼哭，就是怨悲，这是怎样的“世事”“人情”呢？请联系林黛玉的没完没了的哭来参悟吧。
　　从区域大小看，薄命司“十数个大橱”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与第四回《护官符》“各省皆然”呼应），如果这可以理解为是指清庭各省，那么，警幻说其他六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薄册”，这“普天之下”，是否包括国外呢？窃以为，应该是这样的。可见，雪芹思考问题是无比深远的。“太虚幻境”关心的是女子，且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此与下文“群芳髓（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等名称之“群芳”“千红”“万艳”一个意思，她们艺术化地表现为《石头记》中的108钗。
　　《薄命司》，“薄命”二字，全书主眼，这正于上一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中曾特笔点出。司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是对男权社会的悲愤绝望之语。司中金陵省的薄册，《金陵十二钗正册》是关于贵族小姐奶奶的，《金陵十二钗副册》是介于贵族和奴隶之间如二尤、李纹等，《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是奴隶一级的。据说，下面还有三副、四副，直到八副，并附贾宝玉、秦钟、柳湘连等人的“男册”。贾宝玉的阅读顺序却是《又副册》到《副册》再到《正册》，此谓倒食甘蔗法。《薄册》图、词，专家正有详论，此只粗略串讲。
　　《又副册》之首，“月”“彩云”隐晴雯芳名。其“薄命”是：品性风流灵巧，心比天高，却因“乌云浊雾”般的“诽谤”而夭折，年16岁（见第77回）。晴雯为黛玉之副。《又副册》第二，“鲜花”“破席”即花袭人。袭人天性温和，并以为做定了宝玉的妾，终身有靠，不料终离开贾府，嫁给了身为戏子的蒋玉函，故曰“薄命”。
　　《副册》之首，“莲”“荷”“香”指英莲（香菱），其薄命：三岁被拐，九岁卖于冯渊，再被薛蟠强买，终死于夏金桂之手。
　　 《正册》两两一组，却是十一幅，因为第一幅包含了宝钗、黛玉两个人，最是奇特。而且图画与判词的安排也极有意思，介绍图画时先林后薛，而判词四句，又是一、四句写薛，二、三句写林。可见原著构思是，薛、林分别代表传统文化两大主流，宝钗为儒家之美，黛玉为道家之美。“双峰并峙，二水分流”，平起平坐，不分上下。儒道互补，所以极为重要的两主角合占一幅。如此绝圣绝伦的两个人也命薄如纸：林潇湘为偿知己宝玉的情债，终投水自沉。薛芜蘅奉旨与宝玉成婚，因思想感情不契，二人只保持了名义上的夫妻，最终宝玉出走，宝钗守寡早亡；宝玉有两队“金玉姻缘”，这一对命中注定是假的。
　　第二、三幅是元春与探春，同是尊贵的王妃，薄命则一。元妃卷入皇宫“虎”“兕”两大势力的权利之争，终被赐死暴忘。探春心高志远，不顾万人嘲笑，自主于清明节去海外做了别国的王妃，也短命早亡，可见女子在国外也一样“薄命”。
　　第四幅湘云，第五幅妙玉，一个豪爽，一个高洁。原著有“二玉二金”四人和宝玉发生过爱情、婚姻关系，“二玉”是黛玉、妙玉，“二金”指宝钗、湘云。史家被抄，湘云沦落风尘，成为优伶，后被救，嫁甄宝玉，终嫁贾宝玉（金麒麟姻缘），不久也水逝云飞。妙玉在佚稿中与宝玉有过一段短暂的感情，后被查明是官犯之女，贬为女奴贱人，受尽屈辱。
　　第六幅迎春、第七幅惜春。迎春由贾赦作主嫁于禽兽不如的孙绍祖，一载命终。惜春目睹“三春”无不薄命，遂削发为尼，乞食偷生。
　　第八、九副，凤、巧母女二人。贾府败落，凤姐作了替罪羊，始则下狱，继遭贾琏休弃，哭向金陵，不久悲惨亡逝。女儿巧姐则被王仁、贾蓉卖入青楼，后逃出，巧遇刘姥姥，终嫁板儿。
　　最后两幅，李纨、可卿。李纨青春丧夫，儿子贾兰终于出将入相，岂料也命丧黄泉；母以子贵，李纨凤冠霞帔，却生不如死。可卿与公公“扒灰”，情事败露，羞愤悬梁天香楼。我们不禁疑问，设如可卿恪守妇道，是否就不入“薄命司”呢？
　　宝玉还想抽看，警幻“知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卷册” 。“天分”八字，是对宝玉的“人事考评” ；“恐把”六字，用反笔提醒读者石头已“把仙机泄漏” 。
　　仙机是什么呢？就是“薄命”二字， 从王妃、侍妾到奴仆，不论有才无才、有德缺德、不论豪爽高洁、贞节淫情，也不论国内国外，一律“薄命” 。其罪过在谁？果真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这固然有历史制度层面的原因，但更有民族文化心理深层的根源。有什么样的文化，便有什么样的人物。《石头记》是文化圣典，金陵诸钗都积淀着中华文化心理的核心因子，大致分类，可将薛、元、探、迎、凤、纨归为儒家，林、湘、妙、惜、巧、秦归入道家。结果不论儒道，一律“薄命” ；揭示个人“薄命” ，正是对历史文化的怀疑，其实也就宣告了传统价值观的破产。从写法上看，薄命司簿册脱胎于《推背图》，据此，是否可以说曹雪芹在宣扬宿命论呢？好象也可以这么认为吧。但问题的要害却在于中心人物的彻底抽换，《推背图》一律是帝王将相，而薄命司簿册一色为少女美女，前者是关于历史的、社会的，后者是关于个人、性情的。
　　总之，薄命司《金陵十二钗》诸册 ，广义指九组金陵十二钗，狭义则只指其正册，地位重要，雪芹把它当作了《石头记》的五大书名之一。
　　以上是“梦境”的第二部分，曰“薄命司” 。
　　一个高潮过去，下面两段进入低潮，使文章起伏有致。警幻带宝玉离开薄命司，来至后面庭院，唤仙女们迎接贵客，众仙女见是宝玉便怨谤：今日我们特地等候绛珠前来，你却带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作者在这儿对林黛玉游太虚幻境用一笔虚写，同时还表露他与正统相反的等级观：女儿清净、至尊，男人浊臭、至卑。于是宝玉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这正是贾宝玉或曹雪芹不同凡俗、所以伟大的地方。
　　警幻向众仙女解释原委：受宁荣二公英灵嘱托，接宝玉来先睹诸钗籍册，再历饮馔声色之幻。前一句与第二、三回贾府的描写照应，后两句承上启下。
　　于是“携了宝玉入室”，其“饮馔声色”，果然神奇。香名“群芳髓”，茶名“千红一窟”、酒名“万艳同杯”，的确香艳万分。但这又是“幻”，是《风月宝鉴》的正面，翻过来看即是“群芳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又是全书大旨。《石头记》写法为一喉二歌，一笔两用，真实不虚。
　　壁上又一联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前句言女儿清净，后句言女儿薄命。
　　四仙姑道号，也值得玩味。“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今女”、“度恨菩提”，前两字，“痴梦”和“钟情”同为偏正结构，“引愁”和“度恨”同为动宾结构。后两字，“仙姑”“金女”为道家，“大士”“菩提”为佛家。可见，雪芹对传统佛道文化是又继承又革新的，他描写了宗教“天宫”，主人公却是女仙而非男神，内容上“情”“愁”而非“色空”。
　　低潮过去，再掀高潮。《红楼梦仙曲》有器乐，有声乐，也许还有舞蹈，是立体表演的；“十二舞女”对应“十二金钗”。《仙曲》形式上与“传奇”、“南北九宫”等传统戏曲相似，只在内容上改变了要害的一点，即中心人物由“才子佳人”换作“薄命”的“女儿”。警幻提示，每支曲子“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后文又有“歌毕，还又歌副曲”，可见《红楼梦仙曲》也有“正曲”“副曲”“又副曲”，与《薄命司薄册》的“正册”“副册”“又副册”对应。《红楼梦正曲》除《引子》《收尾》外，主体部分十二支，分咏十二人，与《金陵十二钗正册》一一对应。
　　《红楼梦引子》 ，用“愚”自称，是站在宝玉的角度来写的。共三句，第一句意：宇宙混沌，天地分明，亿万年来，到底谁是真正的情种？人们都只是说，“男女风月之情好浓好浓，这就是真情啊。”这说明，雪芹是以无垠的宇宙为背景来考察“情”的。第二句，“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乃雪芹写作《石头记》的处境实况。“试遣愚衷”，写出作者之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所谓“写出胸中块垒时”。第三句，“怀金悼玉”，金、玉狭义指宝钗、湘云与黛玉、妙玉，广义即“群芳”“万艳”。至此，正式推出了《石头记》的第二个大名--《红楼梦》。《红楼梦》从女儿的角度立名。
　　前二曲《终身误》、《枉凝眉》分咏宝钗、黛玉。《终身误》，“俺”即宝玉。世人站在现实功利立场，都说与宝姐姐结合是“良姻”，可牵动我魂魄的永远是西方灵河的那棵仙草啊。宝姐姐，晶莹高士，而冰雪无情，于是，“良姻”纯粹成了婚姻形式本身，这对宝姐姐真是无比惨痛的“终身误”啊。《枉凝眉》“仙芭”“美玉”，一般认为指黛玉、宝玉。前生木石之盟，今世眼泪还债，水月镜花，花落逐水，无怨无悔。一说“仙芭”“美玉”分指湘云、黛玉，也能说得通。
　　《恨无常》和《分骨肉》。元春皇妃，“喜荣华正好”，岂料祸从天降，于“望家乡，路远山高”处，“眼睁睁”看死神降临，只能向爹娘托梦：“危险啊”。敏探春眼见大厦将倾，以“分骨肉”为代价，到“三千里”外做别国王妃，庶几可以“干出一番事业”，岂知“清明”一别，竟也没“把秋捱过”。
　　《乐中悲》与《世难容》。家亡人散。史湘云劫波余生，厮配“仙郎”贾宝玉，结果悲乐乐悲，“水枯”“云散”，这是命数使然吧。而妙玉，只因气质如兰、才华比仙，而为世难容，终陷“白玉”于“泥垢”，大概，只有与怡红公子的一点情缘是唯一的安慰啦。
　　《喜冤家》、《虚花悟》。贾迎春，侯门千金艳质，却身入狼窝，一载赴黄梁，可怜的“二木头啊”！贾惜春，心想：三个姐姐无一躲过“生关死劫”，我自葬青春，独卧青灯古佛，虽说是“虚花悟”，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聪明累》、《留余庆》。凤姐，贾府总理，杀伐决断，聪明过人，从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报应，独撑大厦，恭谨操劳；但天塌地陷，“家亡人散”，她除了黄泉，别无出路。巧姐，心向阴间的凤姐呼喊：娘啊，多亏你积得阴功，我才逃出“狼舅奸兄”的魔掌，巧遇刘姥姥，做了板儿的媳妇，你知道吗，我是咱家最幸运的了。
　　《晚韶华》、《好事终》。李纨凤冠、霞帔，心里说：我的命怎这样苦呢？夫君贾珠早夭，我独守鸳衾，可我还有儿子，还有希望。果然苦尽甘来，兰儿终于“戴簪缨”“悬金印”，谁料因此竟丢了小命呢？今日我被封了诰命夫人，天啊，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晚韶华”吗？可卿说：我来自“情天情海”，专擅“风情”；我自以为“兼美”，不是连老祖宗都夸我是“极妥当的人”吗？可怎就在天香楼暴露了呢？“极妥当”成了“极不妥当”，情孽啊，情孽。谁能告诉我：“兼美”怎就成了“兼丑”而必须自杀呢（可卿死因也许更为复杂，置且不论）？
　　《收尾·飞鸟各投林》共11句，首先，“家业凋零”“金银散尽”，写抄败总结局。“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无情的，分明报应”，宝钗、妙玉。欠命还命，元春；欠泪还泪，黛玉。冤冤相报，迎春；分离聚合，探春、湘云。命短，凤姐；老来富贵，李纨。空门，惜春；痴迷送命，可卿。此几句当然可以作泛义理解，这儿只强调其确指含义。末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次强调败落的彻底、干净（40回伪续却改成了抄而不败，家道复振，与曹旨背道而驰）。
　　《红楼梦仙曲》与《金陵十二正册》同而不同。相同在，都是关于薛、林、元、探等十二个女主角的，且排列顺序也都一样。不同在，形式上，前者模仿《推背图》，后者脱胎于戏曲；与之相应，内容上，前者侧重“薄命”的客观揭示，后者着重于“薄命”的“咏叹”“感怀”。
　　以上就是原著五书名之一《红楼梦》的出处及含义。这是“梦境”的第三部分，是本回的又一个高潮。
　　前面几大高潮之间都有较长过渡的，这次不同，《仙曲》之后，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前浪未落，后浪已至。听完仙曲，宝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对应入梦前赏梅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警幻便“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对应可卿引宝玉到卧室；幻境闺阁中“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对应可卿卧室的陈设。这些描写，梦里梦外如水月镜花，有无相生，真幻辉映。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此所以可卿字“兼美”。然后警幻仙姑突然向宝玉阐述了尘世男子对待女子的两种不同的行为态度：尘世富贵豪门之绿窗绣阁皆被淫污纨裤的男人和流荡女子所玷污；自古来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警幻斥之为“蠢物”，谓之“皮肤淫滥”。另一种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特点是“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这种男子可做女子良友，能为闺阁增光，但难为世道容纳。警幻说：“吾辈推之为‘意淫’”；“汝今独得此二字”；汝“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警幻认为，这两种“淫”，“淫虽一理，意则有别”，--虽然有相同的地方，但更有其本质的不同。这是《石头记》的本质内核，是红楼的最上一层，所以笔者稍作展开，对比如下：
　　“皮肤淫滥”与“意淫”（即“情不情”）二者“淫虽一理”：都以快乐为动机；都以天下女子为对象；都追求肉体淫乐；都要求放纵，冲破一切束缚。
　　二者“意则有别”：1，前者排斥心灵的交流，无度地追求肉体淫乐；后者不排队肉体快乐，但主要是追求心灵的极度默契。2，前者没有超越意识层，有必要用言语传达；后者已超越意识层，往往无需语言表达。3，前者以自我为中心，不惜对方痛苦；后者以对方为中心，自我从而获得净化。4，前者“尽天下之美女”，不过“供我片时之趣兴”；后者不但关心“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且对无情的宇宙万物皆用一片痴情对待之，即“情不情”。5，前者将绿窗绣阁悉皆玷污；后者却是女儿良友，能为闺阁增光。6，前者于世道习以为常；后者却见弃于世道，百口嘲谤，万目睚眦。7，前者之“世之好淫者”为数极多；而后者，到达“意淫”境界的独宝玉一人，所谓“天下古今第一淫人”。8，警幻（“警”什么“幻”？）仙姑对二者的态度，于前者为“恨”，斥为“蠢”；于后者则“爱”之，“推崇”之，赞之曰“灵”。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八字，是《石头记》最深刻处，最要害处。
　　警幻深知，讲“理论”只是一方面，更要重在“实践”，于是接着就让宝玉与可卿领略云雨之乐，进而指明其中的“迷津”。从情圣曹雪芹的用笔，我们不难发现，警幻反对的是纵欲，是“皮肤淫滥”，但并非反对“皮肤淫”，并未主张禁欲；虽说许配可卿于宝玉，不过令其“领略此仙闺之风光如此”，但毕竟承认“此”是“仙闺风光”（我们曾一度风行禁欲主义，现在终于汇入了世界皮肤淫滥的大潮，总算一种进步）。
　　于是宝玉便依仙姑所嘱，与可卿阳台欢会；数日柔情温存，难分难解。警幻慈悲，见火候到，便用象征的手法向宝玉（实际是为世人现身说法）演示了“爱河”中的“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大河阻路，黑水淌洋；水响如雷，有夜叉怪物；无有桥舟，只一木筏，无缘不渡。这正是“皮肤淫滥”的真情实相。果然，宝玉先是彷徨，继而止步，汗如雨下，失声呼唤“可卿救我”。可以这样说，可卿既是“爱河”勇士、弄潮儿，又是“迷津”之“木居士”、“灰侍者”。男女云雨，一面是仙境风光，一面是迷津凶险，《石头记》又名《风月宝鉴》，这不正是其正、反两面吗？
　　“意淫”与“皮肤淫滥”，爱河与“迷津”，为本回梦境的末一部分，是对原著五书名之一《风月宝鉴》的暗示点题。整个梦境，自可卿起，至可卿结，宝玉一声呼救，如破晓晨钟，将情节一截两段，返回现实。
　　“梦醒”后，就该写与花袭人的初试云雨了，这已入第六回，我们下回再评。总之，作为人生成长的关键一步，经过警幻仙子（可卿、袭人是其化身）的启蒙，宝玉的“人性”就算觉醒了。
　　以上是对第五回的逐层分析，下面综合总结：
　　一，结构
　　本回包括序引，共五个部分。这五个部分前后位置的安排，石头是匠心独运的：入梦前写可卿及其卧房，虽真犹幻，因为这也就是现实中的“太虚幻境”。梦境四部分，先出警幻仙姑，并提示本回下文内容；然后宫门、薄命司，用《簿册》的形式暗示群芳这“薄命”；继模仿戏曲，对“薄命”的女儿进行歌咏；最后揭示女儿“薄命”的现实根源，指明人间性爱的正确方向。如果《石头记》仅止于“簿命司”，则也不过如此，无甚伟大之处。其之所以伟大，就在于，由“薄命司”跨入了“意淫”，或曰由“薄命司”跨入了《情榜》。这五部分之间也不是平铺直叙，而是有低谷、有高潮，起伏相间的。入梦前，从赏梅写起，由可卿与到书房，而铺陈卧室，达到第一个高潮。然后，“悠悠荡荡”，如溪水潺潺，缓缓进入梦境，《春梦歌》后，出现第二个高潮--《警幻仙姑赋》。接着仙姑引宝玉至牌坊、过宫门，见配殿，直到《薄命司簿册》，掀起第三个高潮。继而以众仙女出迎，经仙茗、美酒、联语、道号过渡，翻出第四个高潮--《红楼梦仙曲》。之后，此浪未落，彼浪即至，警幻突然阐述“两种淫”理，演示爱河之“迷津”，是为第五个高潮。且入梦时缓，出梦则急，宝玉一声呼救，戛然而止。出梦后，整衣、晚饭，“初试云雨”（已入第六回），为情海余波，终趋风平浪静。
　　现实中宁府重孙媳秦可卿与太虚幻境警幻之妹可卿，似同似异，真幻难分；宝玉梦中和可卿成婚，与梦醒后回到现实和袭人云雨，镜花江月，真幻相生。天上地下，人间仙界，“太虚幻境”与“情天孽海”，是二是一，早已打成一片，难分泾渭。
　　对重点内容，石头通过变幻艺术形式来反复描写，比如“十二正钗”，先以《簿册》，再以《仙曲》，只因雪芹手眼超人，读之皆感新奇。
　　本回（全书亦然）构思框架，从天上到人间，从大荒山、西方灵河、赤瑕宫到离恨天、太虚幻境，从南京（金陵）到北京，从前世、今世到来世，无比宏大。从微观看，由于石头采用“全息”的艺术手法，一发全身，全身一发，所以小到每一细节，如香名“群芳髓”谐音“群芳碎”，都关乎全书整体，可谓处处机关，笔笔点题，可谓句句辛酸，字字血泪。
　　二，“太虚幻境”神话的意义
　　诚然，《石头记》全面彻底地揭露批判了腐朽的礼教社会，但这只是其次要方面，从其主要方面看，《石头记》更是创新之书，建设之书，它用天才的神力提出了崭新的社会理想与人生目标，这在《石头记》中艺术化地表现为“太虚幻境”。之所以要写成天界仙宫，是作者要告诉世人，这实在并非作者一己的私心偏见，而是天地正义、宇宙大道：天地间至尊至贵的是清净的女儿，而绝非“浊臭逼人”的男人；天地间最应该关心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而现实中她们的命运竟是啼哭、感悲，是“薄命”；而这纯粹是人为造成的，或者说是占统治地位的“臭男人”造成的，换言之，必须来一番脱胎换骨，抛弃“皮肤淫滥”，高扬“意淫”即“情不情”；只有重视“人”，尊重“人”，崇尚“情”，方可达到人间和平，实现天人大同。“太虚幻境”，或者“警幻仙姑”，或者这个神奇的“梦”，简言之，就是一个“幻”字，而“幻”的背后潜藏着“真”义。的确，《石头记》光芒万丈，其根基却在人间。要言之，“太虚幻境”或《石头记》的主旨，就是一个博大精深的“情”，一个凛然屹立的“人”。
　　三，因为前五回乃全书总纲，第五回又格外重要，是刚纲中之纲，关乎全书整体情节、格局框架、主题思想。而高鄂40回伪续，对此作了全面彻底的纂改，为正本清源、斥伪存真，下面作真、假对比。
　　原著全书108回，每9回为一个单元，共12个单元，前6单元写盛，后6单元写衰，且以衰为主，这在本回《薄命司簿册》和《红楼梦仙曲》中已作了十分明确的暗示；而高鄂续书的大方向竟然是“兰桂齐芳”、“家道复兴”，虽也写了“查抄”，但却是抄而不败，其“十二正钗”的结局是宝钗登上“二奶奶”宝座并怀孕守志，黛玉焚稿断痴情，元春病逝，探春嫁镇海总制并回府探亲，湘云嫁一好男人终守寡，妙玉一身邪火招来仪盗，惜春入主栊翠庵，风姐病死，巧姐嫁给财主少爷，李纨因子而贵，甚至对已亡的秦可卿也大加歪曲。
　　原著以“情”和“理”（或曰“情史”和“家史”）为两大线索，而“情”最终战胜“理”；高续却成了“理治之书”，再不见一丝“情”的影子。原著中心人物是贾宝玉及108钗；而高续却将原著的贾政、贾琏、贾母、王夫人、夏金桂、贾兰经过纂改后提升为主要人物，而宝玉及108钗，要么写成了呆子、傻子，要么干脆回避不写。原著“石头下凡”、“太虚幻境”的神话，是作者世界观的艺术化表现，实质是“人”是“情”；而高续中却充斥了许多妖魔鬼怪，凤姐屋闹鬼（88回）、海棠花妖（94回）、凤姐求签（101回）、大观园驱妖（102回）、潇湘馆鬼哭（108回），纯是玩弄迷信，好混水摸鱼。原著贾宝玉是“意淫”、“情不情”的情圣，永远以一片痴情关怀群芳、关怀众人、关怀天地万物；而高续中贾宝玉竟是“见一个爱一个”、“贪多嚼不烂”（94回），大讲四书五经（82回），与宝钗“妙合”怀胎（109回），金榜题名，最后成了一个性心冷漠的“文妙真人”。原著毅然走出了儒道互补的文化怪圈，对口头大讲“万恶淫为首”、背后却行“皮肤淫滥”（皇帝是“天下古今第一皮肤淫滥之人”）的社会历史刻意反弹，矗立起一个“天下古今第一淫（意淫、情不情）人”；而高续竟让贾宝玉大讲烈女传（92回），让钗黛争婚，让宝玉死挺在床上等待“神交”（109回）。总之，曹高虽然同处于整个古代社会之末期，但曹著是要清理几千年的历史文化，为遥远的未来开辟新路；而高续则是奉旨对曹著所作的严重纂改。
　　清算高续，并不是意气用事，跟谁过不去，而是为了扫荡烟埃，清除障碍，彻底恢复《石头记》本来面目，沿着情圣指明的方向，走全新的文化之路。


第五回原文（并结构层次简要提示）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黛玉·宝钗·宝玉）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宁府赏梅，宝玉午休求卧）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往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可卿书房、卧室
　　　以上入梦前，宁府赏梅，为第一部分。下而全是梦境，又分四部分）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

　　（入梦，《春梦歌》）

　　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警幻仙姑赋》）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

　　（仙姑邀宝玉游幻境
　　　以上梦境一，警幻仙姑）

　　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牌坊·宫门）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

　　（配殿）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ч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薄命司《金陵十二钗簿册》
　　　以上梦境二，薄命司《金陵十二钗簿册》）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z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警幻仙姑道“原委”）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ш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香茶·联语·道号）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仙曲》
　　　以上梦境三，《红楼梦仙曲》）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э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皮肤淫滥·意淫）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环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

　　（爱河·迷津
　　　以上梦境四，意淫与迷津；出梦）


　　主要参考：
　　《周汝昌红学精品集》，华艺出版社，98年版。周汝昌《红楼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95年版。梁归智《石头记探佚》，山西教育出版社，92年版。梁归智评校《红楼梦》，山西古籍出版社，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