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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志翔投身在罗马那个艺术的炼炉里去了。而且,立即,他就觉得自己被那些 艺术的光芒和火花给燃烧了起来,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著,使他的精神终日在狂喜和兴 奋中。他迷住了艺术,迷住了雕刻,迷住了罗马。
开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进的是一家“贵族学校”,罗马的国家艺术学院收费 不高,可是,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艺术学院。同学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以瑞士和 英国人居多。东方面孔的同学,几乎找不到,开学一个月,他才发现两个东方人,却是他 最无法接受的日本人。他很难在学校交到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和雅兴。 那些日子里,他要应付语言上的困难,要习惯异国的生活,要接受教授的指导,剩下的时 间,就发疯般的消磨在国家博物馆、布希丝别墅,以及圣彼得教堂中。
忙碌使他无法顾及自己的生活,也无力过问志远的生活。志远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点 左右才回家,那时他多半已入睡,等他起床去上课,志远还在熟睡中。他每天搭巴士去上 课,中午就在学校或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午后下课回家,志远又去工作了。他的晚餐,是 志远安排好的,在高祖荫家里“包伙”,他不知道志远和高家是怎么算的,但是,高氏父 女,待他却真的一如己子,变著花样给他弄东西吃。他每日见到高氏父女的时间,比见到 志远的时间还要多。因此,他和忆华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来。
晚餐后,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厅中,和忆华随便谈谈。忆华总是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 给他一杯,自己就默默的工作著。她总有那么多事要做:收拾碗筷,打扫房间,整理父亲 的工具,或在缝衣机前缝缝补补——在这“餐厅”里,事实上还有很多东西,缝衣机,切 皮刀,皮革,浸绳子的水盆,和种种高祖荫需要的用具。忆华总是不停的工作著,家事做 完了,就帮父亲把皮绳浸入盆子里,或清理皮革,或整理订单,或盘算帐目……而且,志 翔发现,连自己兄弟俩的衣服被单枕头套,都是忆华在洗洗烫烫,甚至,连自己的房间, 都是忆华每日去收拾整理的。“忆华,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哥哥的?”一晚,他问。
忆华悄然的从她工作上抬起头来,她正补缀著一条裙子的花边。她无论多忙,给人的 感觉也是那样从从容容、安安详详的。“那年我十四岁,他第一次走进我们店里,手上拎 著一双鞋底破了洞的鞋子。”忆华回忆的说,面容平静,眼珠迷蒙。“他靠在柜台上,咧 著张嘴,对我嘻嘻直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当我用中文告诉他我是,他大叫了一声,跳 得有三丈高,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她羞涩的垂下眼睑:“那时我很瘦很小,虽然已经 十四岁,还像个小孩子。”定了定,她继续说:“后来他和爸爸谈了起来,爸爸问他,怎 么把鞋子走得破了洞?他回答说:‘你怎么可能在罗马,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她轻 轻的叹息了一声。“那时,他和你现在一样,对罗马发了疯,发了狂,而且,他快乐、骄 傲、充满了自信。”
志翔动容的望著忆华,他很少听到忆华讲这么多话,一向,她都是沉默而内向的。
“那是八年前了?”“是的,那时,志远才到罗马三个月,只会说最简单的意大利文 ,他告诉我,他学会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妈妈米亚’,第二句是……”她红了脸,微笑 的低语:“是一句粗话!那次,他和爸爸谈了好多好多,那时他住得离这儿比较远,后来 ,他搬了好几次家,越搬越近,我们两家,一直是好朋友,好邻居……”她垂下头,又继 续缝缀。“在罗马,很难交到中国朋友。”志翔凝视著她,啜了一口咖啡,他深思了好一 会儿。
“忆华,”他终于说:“哥哥一直不许我去歌剧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演的是 什么角色?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听到他练嗓子!我记得,在他出国以前,每天都 要练的,当然,也可能是我上课去之后,他才练唱!”
忆华的头仍然低俯著,她没说话,也没抬头,手指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更快的 缝纫了起来。
高祖荫走了进来,围著皮裙子,他取了一束皮线,一面往外屋走,一面对志翔说:
“你对歌剧院了解太少,罗马有两家歌剧院,一家是罗马歌剧院,一家是露天歌剧院 ,叫卡拉卡拉。歌剧也有季节,并不是每晚都有的。我们东方人,能在歌剧院里的大头戏 中唱和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转身走出去了,接著,是那绳子从皮革上拉过去的声 音。
志翔有些迷糊了,两家歌剧院,那么,志远到底在哪一家?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忆华站起身来,给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默默的、祈求似的看著他:“帮 个忙好吗?”她低语。
“什么事?”“别把我们今晚的谈话告诉他!别去问他!什么都不要问他!”他注视 著忆华,第一次发现忆华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动人。“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家歌剧院工 作?”
“卡拉卡拉的季节是七月到九月,秋天以后,就在罗马歌剧院。”忆华轻声说:“可 是,别去找他!千万别去,你会伤他的自尊。”这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他望著天花 板,呆呆的发著愣,怎样也无法入睡。直到志远回来了。
走进卧室,志远有些诧异的看著他。
“怎么?还没睡吗?”“睡不著。”他闷闷的。
“想家?”志远脱去外套,罗马的秋季,已经颇有凉意了,尤其深夜,气温是相当低 的。“是不是爸爸妈妈有信来?”
“今天没有。”他望著志远,他的衬衫上有泥土的痕迹,他的面颊上也有,他在扮演 什么角色?唱和声?他盯著志远的额。那儿,已经有皱纹了。唱和声?甚至不是配角,不 是配角的配角,不是跑龙套,只是一群和声中的一个?那么,他脸上的倦容就是属于精神 上的了?八年!八年苦学,只落了一个“和声”?“怎么了?”志远拖了一把椅子,坐到 床边来,仔细的审视他。“你看来有心事!”他忽然眉毛一扬,眼睛就发亮了。“让我猜 一猜!当一个男人失眠的时候,只能为了一件事……”他燃起一支烟,微笑的盯著他:“ 是忆华吗?这些日子来,你们总该有点进展了吧?”
“忆华?”他怔了怔。“忆华是个好女孩。”他喃喃的说。
“我早告诉你了的!”志远兴奋的捶了一下床垫。“你老哥不会骗你!你老哥的眼光 比谁都强!你老哥帮你物色的女孩子准没错!”他喷出一口烟,眯起眼睛,对他打量著, 企盼的、热烈的问:“快告诉我,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他心不在焉的。“没有什么程度。”
“怎么讲?”志远蹙了蹙眉。“我告诉你,志翔,对忆华那种女孩子,你得有点耐心 ,她是很稳重、很内向的典型,不像意大利女孩,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可以热情如火。 所以,你要忍耐,带她出去玩玩,罗马是世界上谈恋爱最好的地方……真的,你每晚是不 是都带她出去?”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志远惊讶的叫:“你真是个驴蛋!罗马的落日,马车 ,黄昏,月夜……你完全没有利用吗?你每晚在她家做什么?”“谈天。”“谈什么?” 志翔注视著志远。“谈你!”他冲口而出。
志远一怔,愣愣的望著志翔。志翔对他慢慢的摇摇头。
“哥哥,你白费力气!坦白说,我从没有追求忆华的企图!否则,我不会辜负罗马的 落日和黄昏!”
“志翔,你别傻!”“我不傻,”志翔翻了一个身,面朝著墙壁,静静的说:“如果 我们兄弟当中有傻瓜,决不是我!”
这一下,轮到志远来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志翔回到家里,他发现志远在卧室的书桌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 著:
“志翔:别辜负大好时光,罗马的秋夜别有情趣,帮帮忙,邀她出去坐坐马车,或到 路边咖啡馆小憩。桌上有五千里拉,拿去零用。”他望著桌上的五千里拉,望著那张条子 。看来,志远以为他不邀忆华出去,是因为缺乏钱的缘故。钱!是的,他的钱不多,可是 ,也从没有缺过钱用,每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志远总会留些钱在他口袋中!钱!一个 唱和声的人到底能赚多少钱?他每天午后,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他呆呆的坐著,沉思 著。桌上的钟指到了十点,晚上十点!歌剧院应该很热闹吧?罗马歌剧院总是人潮汹涌的 ,票价也贵得惊人!他忽然觉得一阵冲动,抓起桌上的五千里拉,他冲出了屋子,跑到大 街上去了。
叫了一辆街车,他直奔罗马歌剧院。
卖票口已经关闭了,门口的警卫叫他明天再来。明天?明天他或者已经没有勇气来这 儿了。他在歌剧院门口徘徊又徘徊。秋天的夜,凉意深深,一弯上弦月,高高的挂在天上 ,不远处有个广场,维克多王的铜像,伫立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腿已踱得又酸又麻,寒风吹在身上,凉气袭人。他绕到了歌剧院后面,无意中, 发现那儿是后台的入口。
“我可以进去找一位演员吗?”7他问。
居然,他被允许进去了。
第一次走进歌剧院,后台比他想像中零乱得多,许多人奔来跑去,许多工人在搬动布 景,许多演员在等待出场。他从绒幔后面往前看去,那些钻动的人头,那些包厢,那些打 扮入时的观众。台上,一位女高音正充满感情的在唱一支他不懂的歌曲,他牵开帘幔一角 ,看到台上的演员,确实,这是个大型歌剧,人数众多,但在那些戏装和油彩下,他实在 无法分辨志远在哪个角落!戏装?油彩?他脑中有些零乱!他从没看过志远脸上有油彩, 他卸装一定很仔细。放下帘幔,他站直身子,开始呆呆的出起神来。
忽然间,他看到志远了!
是的,那是志远,不在前台,不在台上,却在后台!他正面对著他走过来,背上,打 著一块大大的布景石柱,正预备走到堆布景的道具屋里去。当兄弟二人面对面的那一刹那 ,两人都如此震动,那石柱差点从志远肩上滑下来,他迅速的用两手扶牢了它,他的手指 紧扣在那石柱上。虽然那石柱是假的,显然也相当沉重,他的腰被那重负压得弯弯的!他 站定了,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怔怔的望著志翔。
这就是谜底!不是大演员,不是配角,不是配角的配角,不是龙套,不是和声……什 么都不是!他是歌剧院的一名工人,一名扛布景、打杂、背东西的工人!这就是谜底,这 就是一切!这就是他不允许志翔来歌剧院的原因!
志翔觉得一股热血从胸口往脑中冲去,顿时间,他觉得无法停留在这儿,无法面对志 远,更无法去聆听那场中正好爆发的一阵如雷的掌声……他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就 迅速的掉转身子,往歌剧院外面狂奔而去。
志远放下了手中的石柱,叫了一声:
“志翔!”志翔冲到大街上了,冷风迎面吹来,吹醒了他若干神志,他把双手插在外 套口袋中,往前面无目的的走去。然后,他听到身后有追过来的脚步声,志远喘吁吁的追 上了他。
“志翔!”他喊,走到他身边。“对不起,我不该瞒你,事实上,你来的第一天,我 就想说,可是,我说不出口!”他大大的喘了口气,声音在夜风中显得虚弱而无力。“我 骗了你,骗了爸爸妈妈,我从没拿到文凭,我根本没读毕业……我只是个工人!下午,在 营造厂做杂工,晚上在歌剧院!这就是我的真面目!你知道在国外,生活不那么容易…… ”他越说越低,终于咽住了。营造厂做杂工!歌剧院抬布景!天哪!志翔咬紧了牙关,无 法说话,志远伸手拉住了他,把他的脸转向自己。街灯下,志远看两行眼泪,正沿著志翔 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志翔,”他沙嗄的说:“当工人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耻……”“不!不是!”志 翔终于大声的嚷了出来,感到有股热浪,正撕裂般从他胸腔中往外迸裂。“不是可耻!不 是!我在想的,是你陆续寄回家的那些钱,是我的旅费,我那该死的贵族学校,和你留在 桌上的那五千里拉!”
志远望著他,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恢复了红润,他的眼睛在街灯下闪亮。“我负担得起 ,志翔,你放心,我负担得起!你只要好好念书,别的都不要你管!你老哥身体还很结实 ,你瞧,我的肌肉多有力!”志翔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样建筑物, 那建筑物冰冰冷冷的,他下意识的仰头往上看,才发现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无名英雄墓的 前面,他正扶在一个不知名的雕像上,那雕像是大理石塑造的,白色的头颅庄严的、肃穆 的伸向那黑暗的天空,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幽冷的、悲壮的、凄凉的美丽。他把头靠在那冷 冷的塑像上。志远伸手按住他的肩,故作欢快的说:“与其当一个配角的配角,还不如当 一个工人好,你说呢?”夜风从空旷的维纳斯广场上吹来,凉飕飕的。
6
志翔仰躺在床上,眼睛大大的睁著,直勾勾的瞪视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像 是一个侧面的狮身人面像,他已经盯住这水渍,足足看了三小时了。
志远坐在床沿上,猛抽著香烟,满屋子都是烟雾腾腾,书桌上有个烟灰缸,已经被烟 蒂堆满了。兄弟两个,就这样一个坐著,一个躺著,各想各的心事。
“志翔,”终于,志远打破了沉寂,喉咙沙哑,情绪激动的说:“你能不能洒脱一点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并不以当工人为悲哀,你干吗这样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你给我振作一点,高兴起来,行吗?你再这样阴阳怪气,我要冒火了,我告诉你!我真的 要冒火了!”
志翔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紧紧的盯著志远。
“我想通了,哥哥!”“想通什么了?”“我明天就去退学,也找一个工作做,我们 两个合力赚钱,寄回家先把债务还清,然后我做工,你继续去修你的声乐,因为我还年轻 ,有的是时间……”
“胡闹!”志远的脸涨红了,愤愤然的拍了一下桌子,他真的生气了,他的眼睛燃烧 著怒火,眼白发红。“不要再提我的声乐!我如果修得出来,我早就成了声乐家了!我告 诉你,志翔,你一定要逼我说出来,我已经完了,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充满豪情壮志的天才 了!我早已一无所有,早已是一块废料!在你来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 义?自从你来了,年轻,优秀,满怀壮志……我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我,我才又活过来了 !从小,大家说你是我的影子,你既然是我的影子,我所不能做到的,你该帮我做到,我 所失败的,你该去成功,我所半途而废的,你该去完成!只要我能培养你成功,我也不算 白活了,我的生命也就有价值了!你懂吗?你了解吗?”志翔愕然的、困惑的看著志远。
“我不懂,我不了解!”他大声说:“你为什么要放弃你自己的希望?你为什么要把 你的希望挪到我的身上来?你根本不通!”“看看我!”志远叫,一把抓住志翔的胳膊: “我已经三十二了!没有从三十二岁开始的声乐家!你还年轻,你的画已经被艺术学院所 接受,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你现在去打工,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我不管!”志翔拚命的摇头。“我不能用你做工赚来的钱,去读那样昂贵的艺术学 院!我宁愿一事无成,也不去念那个鬼书!随你怎么说,我明天就退学……”
志远用力提起了志翔,死盯著他的眼睛,从齿缝里说:
“你讲不讲理?”“我当然讲理!就因为讲理,才不能继续念书!”“你要让爸爸妈 妈含恨终身吗?”志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的眼睛灼灼然的对著他。“我已经毁了, 你也要毁掉吗?志翔,”他深吸了一口气:“用用你的理智,用用你的思想,让爸爸妈妈 的两个天才儿子,总有一个能学有所成吧!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国外当工人,已经够了,难 道两个都去当工人吗?”
志远的语气,那么沉痛,那么恳挚,这使志翔完全折倒了。他无言的望著哥哥,痛楚 的紧锁了眉头。志远慢慢的放开了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在室内踱著步子,走了一圈,又 走了一圈。志翔用手支著额,脑子里是一团混乱,心里是又酸又痛又苦涩。半晌,他才悲 切的说了一句:
“你做工,我读书,你教我怎么念得下去?”
志远停在他的面前。“你念得下去!你一定念得下去!”他热切的说。“如果你对我 这个哥哥,还像当初一样尊敬和崇拜,如果你不因为我是个工人就轻视了我,那么,你就 为我念下去!为我争一口气!志翔,算是你为我做的!”
志翔抬起眼睛,凝视著志远。
“哥哥,这是你的期望吗?”
“我全部的期望!我最大的期望!”他几乎是痛心的喊著。
志翔低下了头,默然不语,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深思的看著志远,好一会儿,他 才肯定的、下决心的说:
“好吧!我依你!我念下去!但是,我要转到国家艺术学院去,那儿的学费便宜。我 还要利用课余时间,找一个兼差!”
“你可以转到国立艺术学院去,”志远说:“但是,那儿是要考试的,不一定把你安 排到几年级,而现在的教授,都欣赏你。这学校又是学分制,你可以提早修完学分,提早 毕业。我劝你不要转学,不要因小而失大!至于兼差吗?你就免谈了吧!与其兼差,不如 拿那个时间去用功!”
“哥哥!”志翔咬住牙,不知再说什么好。他沉默了。
志远重重的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他的眼眶潮湿,嘴角却涌上一个欣慰的笑容。“你 答应了,是不是?你不再三心二意了,是不是?到底是我的弟弟!”他说:“我知道你不 会辜负我,我知道!你像我,你和我一样倔强,一样好胜!”
辩论结束,志翔又无可奈何的躺回床上,继续盯著天花板的水渍。激动的情绪已经过 去,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深切的悲哀与沉痛。志远也躺上了床,和弟弟一样,他也仰望 著天花板上的那块水渍。很长一段时间,室内是静悄悄的,然后,志翔低声的、平静的问 :
“高伯伯和忆华,都帮著你在瞒我,是吗?”
“是我要他们瞒你的。”
志翔轻叹了一声。“我像一个傻瓜!一个白痴!”
志远伸手关了灯。“不要再抱怨,志翔。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它给了我一个你,给 了你一个我,给了妈妈爸爸我们两个,命运仍然待我们不薄,志翔,别再埋怨了。睡吧, 想办法睡一下,一早你还有课!”志翔的眼睛望著窗子,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他躺著, 全心在体味著志远这几句话;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因为我们有著彼此,而爸妈有著我们 两个?越想就觉得越怆恻,越想就觉得自己的肩上,背负著好重好重的担子!他眼前浮起 志远扛著石柱的样子,隐约中,觉得那石柱也压在自己肩上;罗马的石柱!凯斯多庙殿的 石柱!撒脱诺庙的石柱!也是自己家园的石柱!哥哥的石柱!“我要扛起来,”他喃喃自 语。“我要把它扛起来!不管是我的,还是哥哥的!”
这天晚上,他照常在高家吃晚餐,显然,高氏父女已经知道他所发现的事情,由于他 的沉默,高氏父女也很沉默。饭后,忆华照例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就在灯下架起烫衣服的 架子,开始熨衣服,志翔注意到,那全是他们兄弟两个的衣服。
高祖荫往日总是在外屋工作,今晚,他却把工作箱放在室内,架起了灯,戴著老花眼 镜,他在灯下缝制著皮鞋,那皮线上上下下的从打好的孔中穿上穿下,他用力的拉紧线头 ,线穿过皮革,发出单调的响声。
“高伯伯,”他握著咖啡杯,沉吟的开了口。虽然大家都叫老人荷塞或是“高”,他 却依然按中国习惯称他为高伯伯。“以后每天晚上,我来跟你学做皮鞋,好吗?”
老人透过老花眼镜,看了他一眼。
“志远像是我的儿子,”他答非所问的说。“这许多年来,我看著他奋斗,挣扎,跌 倒。我想帮他,可是不知道如何帮起?在你来以前,有好长一段日子,志远不会笑,也没 有生趣。然后,有一天,他兴高采烈的来找我们,又笑又跳的说,你要来了。这以后,他 就是谈你,从早到晚的谈你,你寄来的每张画,他送到各学校去,找教授,申请入学许可 。最后,帮你选了这家艺术学院,学费很贵,但是教授最欣赏你。等你来了,他和以前就 完全变了一个人了,他重新有了生活的目的,有了信心,有了期望……”老人把一根线头 用力拉紧。“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要培养你成为一个艺术家,并不是要你成为 一个鞋匠。”
志翔震动了一下,呆呆的望著老人。那白发萧萧的头,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指,那熟 练的动作。一个老鞋匠!那镜片后的眼睛里,有多少智慧,看过多少人生!
“高伯伯,”他慢吞吞的说:“你认识哥哥已经很久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连 学校都没读完?八年前,他离开台湾的时候,是公认的天才!”
老人低俯著头,一面工作,一面平平静静的,不高不低的,像在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一般,慢慢的说:
“八年前,他确实是个天才!在音乐学院专攻声乐,在学校里,他就演过歌剧,当过 主角。可是,听说你们家是借债送他出国留学的,他在上课之余,还要拚命工作,来寄钱 给家里。事实上,留学生在国外都很苦,应付功课已经需要全力,一分心工作,就会失掉 奖学金,要谋自己的学费,要寄钱回家,他工作得像一只牛。那时候,他身强体健,又要 强好胜,每到假期,他常去做别人不肯做的工作,越是苦,赚钱越多。这样,在五年前, 他几乎要毕业了,那年冬季,他志愿去山上工作。那年的雪特别大,他们在山上筑路,冒 雪进行,山崩了,他被埋在雪里,挖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半死,然后,他害上严重的肺炎 和气管炎,休学了,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志翔惊愕的张大了眼睛。“我们一点也不知 道!”
老人抬眼看看他,又继续埋头工作。
“留学生的习惯,报喜不报忧,他不肯告诉家里,也不肯找‘大使馆”帮忙,那时候 ,只有我和忆华在照顾他。他身体还算结实,复原得很快,他的身体是好了,但是,他的 嗓子完全坏了。”老人放下了针线,慢慢的抬起头来,望著志翔。“你听说过,嗓子坏了 的人,还能学声乐吗?别说歌剧,他连一支普通的儿歌都唱不成!”
志翔咬咬牙,晕眩的把头转开,正好看到忆华在默默的熨著衣服,这时,有两滴水珠 ,悄然的从忆华眼里,坠落到那衣服上去,忆华迅速的用熨斗熨过去,只发出了一些轻微 的“嗤”声,就不落痕迹的收拾掉了那两滴水珠。
“所以,志翔,”老人把皮革收好,站起身来。“你不用胡思乱想,不用找工作,也 不用对志远抱歉,你所能做的,是去把书念好,去把画画好,等你有所成就的时候,志远 也就得救了。”他走过来,把手温和的放在志翔手上。低低的再说了句:“帮助他!志翔 !他是个最好的孩子!而你所能帮助的,就是努力读书,不是找工作!”
志翔和老人默然相对,耳边,只有忆华熨衣服的嗤嗤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