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太阳从窗口斜斜的射了进来。
志远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夜来的疲倦仍然紧压在他的肩上、背上、手臂上,他浑身酸 痛而四肢脱力。或者,最近他是工作得太苦了,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志翔下学期的学费 还要缴,家里还得寄点钱去……这两天志翔用钱比较多,可能他已经对忆华展开攻势了, 男孩子一恋爱就要花钱。他必须再多赚一点,最好是早上也去加班……他的思想被客厅里 一些轻微的音响所打断了。睁开眼睛,他侧耳倾听,有人在客厅里悄然走动,那父的衣声 是相当熟悉的。他看看手表,上午十一点,也该起床了。
翻身下床,他伸了个懒腰,拿起椅背上的毛衣,一面往头上套去,一面走进客厅。
“忆华,是你吗?”忆华正在轻手轻脚的擦拭著桌椅,收拾屋里散乱的衣服、杂志, 和那一张张的速写。听到志远的声音,她迅速的站直了身子,面对著志远,歉然的说: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谁说的?是我自己醒了!”他深深的看了忆华一眼,她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安安 详详的。他竟看不出她感情上有任何变化。他走向盥洗室,梳洗过后,他走出来,发现忆 华正对著志翔的一叠画稿在发愣。有进展!他想,如果忆华能对志翔的画稿感兴趣,表示 她对他已经越来越关心了。他欣慰的点点头,试探的说:“怎样?他画得不错吧?”
“好极!”忆华由衷的、赞叹的说:“他实在是个天才!难怪你总是夸他!”“我知 道你会欣赏他的!”志远说,神秘的笑著。“怎样?忆华?有事可不许瞒我!”
“瞒你?”忆华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会有什么事要瞒你呢?从小,我在你面前就没 有秘密。”
“是吗?”志远凝视著她。
她在他那专注的凝视下瑟缩了一下,忽然间,脸就微微的涨红了。她逃避什么似的把 眼光转开去,放下志翔的画稿,她抱起椅子上的脏衣服,轻声说:
“我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有红烧狮子头,你来吧,已经快吃午饭了,爸爸在家里等 呢!”
“怎么?”志远仔细的打量她。“这顿饭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你是怎么了?志远 ?”忆华微蹙了一下眉头。“到我家吃饭,还需要有特殊意义吗?你瞧你,最近又瘦了, 吃点好的,补一补身子。”“红烧狮子头?”志远咂了一下嘴,不胜馋涎的。“难得你有 兴致去做这种费时间的菜,不过,”他犹疑了一下。“为什么不留著晚上吃呢?”“晚上 吃?”忆华怔了怔。
“志翔已经好久没吃过狮子头了!”志远沉吟的。“我看,还是留到晚上给志翔吃吧 ,咱们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我就是吃面包三明治,也可以过日子的,志翔到底出国时间 短,吃不惯意大利东西!”忆华抱著衣服,呆住了。好半天,她才愣愣的望著志远,幽幽 的、慢慢的、轻声轻气的说:
“志远,你心里永远只有志翔一个人吗?”
“当然不止。”志远说,走过去,用手挽住她的肩。“还有你!”她微颤了一下。“ 有我吗?”她轻哼著。
“是的,你和志翔。”志远恳切的说,俯头看她,终于低声问:“你们已经很不错了 ,是不是?告诉我,这两天晚上,你们去那儿玩的?”她的脸色变白了,抬起头来,她的 眼珠黑蒙蒙的盯著他,一瞬也不瞬的。半晌,她才静静的说: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志翔了,这些晚上,他都没来吃饭。你既然只想吃面包三明治 ,那么,狮子头也不劳你费心,我和爸爸会吃的!”“什么?”志远皱起了眉,吃了一惊 。“他这些日子没和你在一起吗?”“志远!”忆华叹了口气。“他为什么应该和我在一 起呢?好了,你既然不和我一起走,我回去了!”她向门口走去。
志远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忆华。“别忙!等我!我拿件大衣!”他去卧室拿了大衣, 一面走出来,一面还在思索。“奇怪,他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又总是心不在焉,我还以为 他和你……和你在一起!”
“或者是……”忆华拿起那叠画稿最上面的一张,递给志远说:“和这位小姐在一起 !”
志远接过那张画稿,狐疑的看过去。那是一张炭笔的速写,画面上,是个短发的少女 ,穿著件毛绒绒的外套,脸上带著个又俏皮又活泼又天真的笑容,坐在一辆马车的驾驶座 上,手里挥舞著一条马鞭。那神态潇洒极了,漂亮极了。虽然是张速写,却画得细致而传 神,那少女眼波欲流,巧笑嫣然,而顾盼神飞。志远紧握著那张画稿,看呆了。半晌才说 :
“你别多心,这大概是学校雇的模特儿!”
“我才不多心呢!”忆华摇摇头。“我干吗要多心呢?只是,我知道,模特儿不会坐 在马车上,而且,在罗马,要找东方女孩当模特儿,恐怕不那么容易吧!”她拉住志远的 胳膊。“你到底要不要吃狮子头呢?”
志远怔怔的发著呆,终于机械化的跟她走出去了。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念念有辞的叽 咕著:
“奇怪!这事还真有点奇怪!”
同一时间,志翔和丹荔正坐在维尼多街的路边咖啡座上,啜著咖啡,吃著热狗和意大 利饼,志翔有些心不在焉,丹荔却仍然神采飞扬。她那密密的长睫毛,忽而垂下,忽而扬 起,眼珠机灵的转动著,悄然的从睫毛后面窥探他。她手上拿著个小银匙,不住在咖啡杯 中乱搅。由于天气冷,咖啡座上冷冷清清,街上的行人也冷冷清清。“小荔子,”志翔轻 叹了一声。“真的明天就回瑞士吗?可不可能再延几天?”丹荔扬起睫毛,眼光闪闪的望 著他。
“你真希望我多留几天吗?”
志翔再叹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双手捧著咖啡杯,用它来取得一些暖意。他嘴里吹 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人烟稀少的街头,望了望路边 的老树,心里模糊的想著志远;志远的憔悴,志远的期望,志远的工作……他做得那么苦 ,辛勤工作的钱,并不是用来给弟弟挥霍的。志翔啜了一口咖啡,好快,那咖啡已经冷了 。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事情,穷学生,是连交女朋友都没有资格的!尤其是像丹荔这种出身 豪富,从不知人间忧苦的女孩!
“算了,你回去也好!”他喃喃的说。
丹荔盯著他。“你知道吗?小翔子?你这人真别扭透顶!”
“怎么?”“我和你玩了一个星期,你一下子开心得像个孩子,一下子又忧愁得像个 老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矛盾而善变的人!”他苦笑了一下。“现在你见到了!”“见 到了!是见到了!”丹荔用小银匙敲著咖啡杯。“而且,你还很骄傲,很自以为了不起! ”
“我是吗?”他忧愁的问。
“你是的!”她大声说。“你对我很小心……”“小心?”“小心的保持距离!”丹 荔坦率的叫。“你生怕我会俘虏你!”她眯起眼睛看他。”你怕我,是不是?”她的语气 里带点挑衅的意味。“其实,你不必怕我!”她笑了,又恢复了她一贯的调皮。“我并不 想俘虏你!”
他凝视她,微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让我坦白告诉你,”她继续说:“在瑞士,我有很多男朋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 ,他们甘愿为我做牛做马,我对交朋友,是相当随便的!我从不对男孩子认真,这也是我 父母放心我和你玩的原因之一,他们知道我没有长性,知道我很洒脱,也知道我有些儿玩 世不恭。所以,小翔子,”她扬著眉毛,好心好意的说:“你还是不要留我,我们萍水相 逢,玩得很愉快,明天我回瑞士,后天我可能就不再记得你了,你懂吗?”志翔深深的望 著她,仍然沉默著。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已经警告了我,我也虚心领教了。你 明天就回去,后天就把我忘记……”他再望望天空,忽然下决心的站起来。“很好,这样 最好!”他把钱放在桌上。“我该去上课了,再见,丹荔!”
“慢著!”丹荔直跳了起来。“你还要去上课吗?今天是我留在罗马的最后一天,你 都不愿意陪陪我吗?”
“你知道我把上课看得多严重!”
“比我严重?”她生气的问。
志翔沉思了片刻。许许多多横梗在他面前的问题,在这一瞬间都浮出来了。“你只是 我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有一个不坏的罗马假期,明天你走了,后天我也把你忘了 ……”他说,抬起头来,故作轻松的盯著她。“小荔子,你用‘严重’两个字,是不是太 ‘严重’了?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不是?”
丹荔紧紧的盯著他,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里面燃烧著怒火,好半晌,她才狠狠的 跺了一下脚,把围巾重重的摔向脑后,大声说:“去上你的鬼课去!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 的傻瓜蛋!我走了!这辈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对寒风瑟瑟的街头冲去。志翔呆站在那儿,目送她的影子消 失在街角的转弯之处。他长叹了一声,抱著书本,他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内心深处,有一 根纤维在那儿抽动著,抽得他隐隐作痛。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小荔子!他心里喃 喃的低唤著:我们像两只各有保护色的昆虫,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颜色示以对方!噢, 小荔子!如果不是在异国,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如果那罗马及家园的石柱不压在自己 的肩上,也不压在志远的肩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如果”,我不 会放掉你!坐在教室中,志翔再也听不见教授在说些什么,他眼前浮动的,只是丹荔的那 张脸,丹荔的谈笑风生,丹荔的神采飞扬,丹荔的笑语如珠,丹荔的天真任性……。一星 期以来,和丹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回到他的面前。博物馆中的相遇,布希丝公园中的 驰骋,废墟里的流连,竞技场中的奔跑追逐。丹荔永远有那么多的花样,她可以爬到废墟 里那著名的庙殿石柱上去坐著,也可以在那广大的半圆形竞技场中引吭高歌。他永不可能 忘记,她站在那竞技场的弧形拱门下,大声的唱: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蓝天白云好时光……”
她的歌声在竞技场中回响,她唱,她歌,她笑。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活了半倾圮 的竞技场。
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只是一段罗马奇遇?只是一阵旋风?只是一个小小的、易醒 的梦?志翔叹了口气,是的,她会很快的忘记他,他相信这一点,她生来就是那种潇洒的 性格,她决不会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何况——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 是,如果自己真要抓住这一切,它会从他指缝中溜掉吗?他凝视著教授,眼里看到的不是 教授,而是志远;扛著大石柱,佝偻著背脊,蹒跚著在后台行走的志远。前台,有歌声, 有掌声;后台,有布景,有石柱,有佝偻著背脊的哥哥!他甩甩头,甩掉了丹荔,甩掉了 妄想,甩掉了笑语和歌声,也甩掉了欢乐与渴求。甩不掉的,却是心里那份深刻的悲哀与 椎心的痛楚。
10
耶诞节过后不久,春天就来了。
这晚,志远提前下了班,回到家里。
必须要和志翔谈一谈,必须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必须要了解一下他的感情生活!他最 近有点奇怪,有点神秘,有点消沉。万一他迷上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很可能自己所 有的安排皆成泡影!在欧洲,多的是声色场所,要堕落,比什么都容易!当然,志翔不至 于那样糊涂,但,兄弟两个,未免有太久时间,没有好好的谈一谈了。
回到危楼前面,看到窗口的灯光,他就知道志翔已经回来了,看看手表,才晚上九点 钟,那么,他并没有流连在外,深宵忘返了。他心里已经涌上了一股安慰的情绪,随著这 安慰的情绪同时并存的,还有一种自责的情绪!你怎么可以这样去怀疑志翔!你甚至想到 “堕落”两个字!你这样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那个优秀的、奋发的年轻人!那个“自己 的影子”!三步两步的跳上楼,打开房门,他就一眼看到志翔,站在餐桌前面,专心一致 的、忙碌的在雕塑著一个少女头像!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惊愕的看著志远,怀疑的、 不安的问:“怎么了?哥?你提前回家吗?没有不舒服吗?昨天夜里,我听到你有些咳嗽 。”“哦,没有的事,我好得很!”志远心中一高兴,脸上就自然而然的涌上了一个愉快 而欣慰的笑容。“我心血来潮,想偷几小时懒,就提前下班了。”他望著桌上的头像。“ 我看你近来对于雕塑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是的,我的教授说,我对雕塑有特殊的颖悟力。”
“是吗?”志远高兴得眼睛发亮。“显然你的教授很欣赏你。”“我想是的,”志翔 微笑一下。“他说,照我这种进展,两年就可以毕业!”“毕业?”志远的眼睛更亮了, 他喘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两年你就可以修完全体的学分?拿到学位?”
“有此可能。”志翔望著桌上做了一半的头像。“不过,艺术是学无止境的,作品的 好坏也见仁见智,怎么样算成功,是很难下定论的,我一直觉得我自己的作品里,缺乏一 样很重要的东西!”“缺乏什么?”志远在桌边坐下来,凝视那头像,这头像刚从黏土翻 过来,只是个粗坯,看得出是个少女——一个相当动人的少女。但,未完成的作品,总是 只有个模型而已。“我看不出你缺乏什么。”“缺乏……”志翔望著那头像,忽然丢下手 里的雕刻刀,跌坐在桌边的椅子里,他用手支住头:“缺乏生命,缺乏感情,缺乏力的表 现!”他苦恼的抬起头来。“当你的作品进步到某一个阶段以后,你会发现它不再进步了 ,这就成了你的痛苦!”
志远怜惜的把手放在志翔肩上。
“你操之过急了!志翔!你过份逼迫你自己!让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你应该轻松 一下,度度假,旅旅行,交交女朋友!”说到最后一句,他沉吟了一下。“志翔,你最近 的烦恼,只为了不能进步吗?”志翔皱了皱眉。“哥,你是什么意思?”
志远走开去,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弟弟,一杯自己拿著,他也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他深深的,仔细的凝视志翔。志翔的面容憔悴,眼色愁苦。这使他心里一阵难受,看样 子,他忽略了志翔!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沉重,这么消瘦?
“你有心事,志翔,”他盯著他,想著在耶诞节以前,曾发现的那张速写,他再望向 桌上的头像,怎样也无法把头像和速写联想到一起,这似乎是很难比照的。“你瞒不了我 ,志翔。”他搜寻著他的眼睛。“告诉我,你在烦恼些什么?为了忆华吗?”“不!不。 ”他连声说,拚命的摇头。“完全不是!”
“那么,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了?那个会驾马车的女孩?”
志翔迅速的抬起头来,脸色变白了。他紧紧的注视著志远,哑声说:“你怎么知道有 这样一个女孩?”
“那么,确实有这祥一个女孩了?”志远反问,更深切的望著他。“是的,有这样一 个女孩!”志翔砰然一声拉开椅子,站起身来,在室内兜著圈子,兜了半天,他绕回到桌 子边去,站定了。“哥,谁告诉你的?”
“是你自己。”“我自己?”“你的一张速写。”志远喝了一口咖啡,笑容从唇边隐 去。“志翔,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中国人吗?”
“可以说是中国人,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在血统上,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在国籍上,不是中国人!”砰然 一声,这次,是志远撞开桌子,直跳了起来。他推开了咖啡杯,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 那杯子被震得一跳,咖啡溢出了杯子,流到桌面上。志远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志翔的手腕 ,捏得他发痛,他大声的说: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交女朋友,你要讨洋老婆,也是你的事!你不喜欢我帮你安排的 女孩子,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如果你去交一个外国籍的中国女孩,我反对!我坚决反对 !你说我保守也罢,你说我古怪也罢,你说我想不开也罢,我还重视我们的国籍!我知道 我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还要回到那儿去!你呢,”他加重语气的说:“你也一样! 别忘了我们的家,我们的血统!忆华出生在意大利,可是,她的国籍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是中国人!高自始至终,没有放弃我们的国籍!这就是我佩服他们父女的地方!”
志翔挣开了志远的掌握,忧郁的,苦恼的,沉闷的,失神落魄的说:“你何必这么激 动!管她是哪一国人,反正,这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式?”志远愣了愣。
“是的,过去了!”志翔用手触摸著桌上的雕像。“根本这就是个没有发展的故事! 哥,”他低下头,抑郁的说:“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我告诉你,这女孩早就走了,不在 罗马,不在意大利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志远愕然的看著志翔,后者那么烦躁忧愁,使他困扰了。片刻之后,他又矛盾的,代 志翔不平起来了,怎么,像志翔这样的男孩子,那女孩难道抛开了他?玩弄了他?看不上 他?
“嗨,志翔,是她没眼光,还是你不要她?”
“哥哥!”志翔懊恼的、几乎是愤怒的抬起头来,忍无可忍的叫:“我们能不能停止 谈这件事?我告诉你,那是一个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事情,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你 为什么一定要提?为什么?”“好好好!”志远息事宁人的抬起手来。“咱们不谈,不谈 ,不谈!好了吧?”他燃起一支烟,靠进沙发中,悄悄注视著志翔,自言自语的说:“我 们都累了!都太累了!找一个时间,我们应该出去散散心!”志翔顿时泄了气,闭上眼睛 ,他觉得脑子里一片零乱。自己凭什么对志远又吼又叫?那个为了他的学费,在做著苦力 的哥哥!那个任劳任怨,从不叫苦的哥哥!他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 住了,他发不出声音。
“志翔,”志远竭力让声音显得轻快,安抚的、几乎是抱歉的说:“不要烦啦!算你 老哥多管闲事,好吧?我跟你说,再过几个月,你就放暑假了。等你放假之后,我也请一 个星期的假,我们约了高家父女,一起去威尼斯玩他一星期!威尼斯!哈,志翔,包你会 喜欢那个地方!世界著名的水上城市!”志翔回过头来,他的脸涨红了,眼眶发热,他冲 到沙发旁边,在志远身旁坐了下来,激动的,沙哑的说:
“不!哥哥,放暑假之后,你去度假,我要找一个工作,我不能这样过日子,我不能 让你做事养活我!我也是男人,我也有体力,我也能做你所做的事情!”
“别傻,志翔!”志远笑著,若无其事的说。“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把你的书念 好,你的雕塑学好!至于赚钱和工作,那是你老哥的事……”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志远的话,兄弟两个愕然的对视了一眼,志翔说:“是谁?这么 晚了!”打开门,忆华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口,一看到志远,她的眼睛闪亮了。“志远,你 今天提前下班了!”她说,手里托著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是一盘热腾腾的包子。“ 爸爸说想吃包子,我晚上就蒸了一笼,想想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总是开夜车雕塑,一个又 上夜班,就送一盘来给你们消夜。有甜的有咸的,不知道你们吃得来吃不来?”
可真巧!志远心想,难道你有神机妙算,知道我今晚会提前回家?所以给我们“兄弟 ”两个送包子?还是专为了一个人来?看样子,自己的“提前回家”实在有些不智。想到 这儿,再悄悄的看看志翔,怪不得他今晚火气这么大呢!他慌忙跳了起来:“哈!你们聊 聊!你们聊聊!我那边的工作还没完呢!我看,我还是赶工去吧!”他往门口跑去。
“哥哥!”志翔一下子拦在他前面,啼笑皆非的嚷:“你是什么意思嘛!”忆华的脸 色微微的变了变,走过去,她把包子放在餐桌上,静静的说:“志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回来了吗?你那辆老爷车,像开坦克一样从我家门口经过。几年了,你这辆破车的声音, 我在几里路外都可以分辨出来。你每天上班下班,我只要听车声就知道了!”哦,志翔看 看志远,看样子,自己的存在才有些多馀呢,人家可是听到车声来送包子的。志翔走过去 ,拿起一个包子,一面咬了一口,一面往屋外走:
“你们谈一谈,我出去散散步!”
“喂!志翔!”志远又拦住了志翔。“忆华好意给我们送包子来,你不坐下好好吃, 散什么步?”
志翔无可奈何的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闷著头吃包子。
忆华红了脸,对他们兄弟两个看了看,轻声说:
“大概你们兄弟有正经事要谈,我看,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没事,只是送包子来 !”
志远一把拉住了忆华的衣袖。
“你敢走?”他笑著说。“坐下来,陪我们谈谈!我们正在谈你呢!”“谈我?”忆 华好奇的站住了。“谈我什么?”“我在对志翔说,等他放了暑假,我们兄弟两个,要约 你们父女去威尼斯玩!”“真的?”忆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发著光。“不是骗我吗? 你可以休假吗?”“请一个礼拜假,不会丢掉饭碗的!”
“我不去!”志翔坚定的说:“忆华,你跟哥哥去玩,我暑假要去打工!”“志翔! ”志远不耐的说:“我告诉过你了,赚钱是你老哥的事,你不信任我的赚钱能力是不是? 你以为我养不活你是不是?”“我知道你需要休息!”志翔也抬高了声音。“暑假有三个 月,正好我做工,你休息!”
“我不要休息!”志远叫:“真正需要休息的是你,你太用功了,这半年多来,你拚 命拚够了……”
“最好我们不要辩论!”志翔打断了志远:“离暑假还有好几个月呢,我们这时候来 争论这问题,是不是太早了?”
“要早作决定,我才能安排休假呀!”志远说:“反正一句话,你跟我们去威尼斯, 然后,你和忆华可以去佛罗伦斯、米兰、热那亚等地玩一圈回来……”
“我不去!”志翔斩钉截铁的说:“我要去打工!”
“打工!打工!”志远火了,对著他叫:“你连意大利话都没学好,你能打什么工? 我老实告诉你,你一个工作也找不著!”“最起码,我可以做你的工作!”志翔也火了。 “我比你年轻,比你有力气,比你能做重活!”“你发疯了!你要去做我的工作!”志远 气得脖子都红了。“你是一个艺术家!你有一双拿画笔和雕刻刀的手!这双手不是用来做 工的!”他一把抓住志翔的手,把它摊开来,志翔的手指修长,纹路细致。他叫著说:“ 忆华!你看,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你知道吗?这双手会创造出伟大的艺术品来!”
志翔望著自己的手,然后,忽然间,他反手抓住志远的手,把它也摊开来,志远下意 识的伸开了手掌,那手上,遍布著厚皮和粗茧,指节已因用力而变得粗大,掌心上,还有 东一条西一条铁钉利破的伤痕,和好几块青黑色的瘀血。志翔陡的觉得脑中发晕,血往脑 海里冲去。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面对这双手,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崩溃……跳起身子,他 一反身,就打开大门,直奔下楼,冲往大街上去了。
志远愣了两秒钟,然后,他接触到忆华那盈盈含泪的眸子。他振作了一下,略一思索 ,就掉转身子,也对著门外冲去。屋里只剩下了忆华,她看看桌上的包子,又看看那雕塑 到一半的头像,深深的叹出一口气来。
这儿,在寒风瑟瑟的街头,志远追上了志翔。
“志翔!”他叫了一声。
志翔闷著头往前疾走,身上只穿著一件衬衫,衣袖被冷风吹得鼓了起来。志远跟著他 走了一段,默默的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志翔的肩上,低语了一句:“这儿不比台湾,晚 上天冷,当心受凉!”
志翔站住了,望向志远。志远挺立在街灯下,面对著他,脸上带著个无比温暖,无比 安详的微笑。
“我们兄弟两个都跑出来,把忆华一个人丢在家里,总有点过份吧?”他微笑的问。
志翔不语,街灯下,他泪光闪灿。半晌,他靠紧了志远。转回头,他们肩并著肩,向 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