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楚剑的秘密
某天张哲也回家的时候,母亲告诉他有封国外来的信,让他看看是不是录取通知书到了。她说得很平静,所以张哲也便知道这基本已经是肯定的消息了。来信是一个白色的大信封,里面包了一堆彩色的资料,全部取出来之后,才飘出一张打了赫尔辛基大学徽标的信纸。顶头是一块形状奇异的墨迹上面落了三个深蓝色的墨点,出乎意料地朴素。
亲爱的哲也张,
经过我校委员会的细致讨论,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已经被赫尔辛基大学经济学院录取为2004-2006年度新生,攻读经济学硕士学位。您的入学时间将是2004年9月。
您的入学录取通知书将在我们收到您的学士学位证书后正式生效。特此寄此信函,以兹证明。
您诚挚的
XXX
国际学生办公室
赫尔辛基大学经济学院
薄薄的信纸几乎没有什么份量,张哲也拿在手上掂了好久才掂出点真实感来。他有些天真地想原来这样寄出去的漂洋过海的信竟然没有丢掉,而且还给他寄了这么大一个信封回来,连保险的单子都在里面,好像连他踏出飞机后的人身安全都保了险的。他眨了眨眼,平静地告诉母亲她的估计没有出错,随即解释说上次打电话问田诗颖,她也申请了这两所学校,但是她想等阿大的通知书到了再做选择,所以自己也不妨等一等。母亲问明白田诗颖是谁之后,似乎突然变得很高兴,连连说好,说出国有老同学照应最好不过,然后几乎要让张哲也邀请田诗颖来吃饭,被张哲也好容易推掉了。这一堆事情做完后,他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忘了开灯,坐在黑暗里,刚才提着的一口气,便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蛙小闹钟嘀哒嘀哒地走,指针上绿色的荧光在黑暗中还有光亮,摆成一个钝角。张哲也茫然地盯着指针,看见两条细细的绿光像两条爬虫似的在视网膜上似走非走地蠕动,不一会儿,就剩下透过泪光的一点模糊倒影了。远远地,天边传来稀薄的雷声,好像穿越远古时代的擂鼓一般。泪水的味道不断穿过干裂的嘴唇渗进嘴里,有咸又苦。他下意识地摸手机,看见彩色的屏幕从灰色的金属壳中间亮起来,刺眼得厉害,上面只有一个数字——1。
林秋之占据的,他电话簿里的第一个位置。
光渐渐地稀薄了。他没有打电话。他想自己打通电话之后,讲话的时候声音也许会颤抖得厉害,细而单薄,像小孩的哭泣一样,甚至连完整的话也讲不出来,这样的自己一定很讨厌。他又回想起自己和林秋之说出国的时候,口气是多么地心虚,态度是多么地虚伪。他猜想林秋之或许会在那一刻讨厌如此平庸而虚伪的自己。
张哲也在黑暗中自我厌恶了很久,直到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渐渐地,拿着手机的手也松开了。张哲也隐隐约约听见手机“啪嗒”一声落地的声音,然后是林秋之的声音在远处叫喊着,拖着黑色的手提箱,手提箱划过地面隆隆作响,快速地从他身体中间穿过,向远处走去。他想跑上去拦住他,却发现自己迈不动步子。他看见楚剑跑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催促说:“秋之要上飞机了,你怎么不去送他?”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也说不出话来。楚剑摇头:“你真无情。”于是就撇下他,向林秋之离开的方向走了。
“秋之!楚剑!”他拼命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看见秋之和楚剑穿过一个三根金属杆拦截的入口,钻进了地下。他听见四周有细小的议论声:“张哲也为什么不和林秋之一起去?”
“因为他拿的是芬兰的签证!”他听见母亲高声回答:
“他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签证!”
“芬兰的签证!”舅舅从母亲背后钻出来,激动地喊着:“为什么不给我?”
“No, No, I can assure you he has no visa at all! It has lost in the sea!”一个大胡子老外摇着手指说:“In the Atlantic Ocean!”
“那我就去大西洋捞,”舅舅垂头丧气地走了,也钻进了地下。不一会儿,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又黑了下来。很久后,张哲也才感觉到床沿坚硬的质感,然后是闪烁的光影和隆隆的雷声。他睁开眼,发现外面正电闪雷鸣,自己以极不舒服的姿势斜躺在床上,手脚冰凉。
“哲也!哲也!”母亲正在外面拼命敲门:“快出来,白阿姨有电话找你。”
白阿姨是楚剑的母亲。张哲也的记忆里,他有好一阵子没见到或者听到她了。白阿姨找张哲也只有一种可能的原因,就是找楚剑。
“你最近见到阿剑了没?知道他在哪里吗?”她在电话那头问得很急,张哲也这才知道原来这阵子住在学校没看见楚剑不是因为他在家里,正如白阿姨问了张哲也才知道楚剑这阵子根本没去学校一样。
“那他去了哪里,哲也你有印象没?知不知道他的其他朋友?这孩子闯祸从来不回家的,一定是躲到哪里去了。”
张哲也冰冷的手指还未在电话机上捂热,心里却冷了一大片。“认识几个,阿姨,我帮你打电话问问看,”他听见自己说,也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厉害。他知道自己的直觉已经给他指出了楚剑的唯一下落。
“那拜托你了,哲也,谢谢。有他消息马上打电话给我。”
他终于拨通了代号为1的号码。这次,是为楚剑。
林秋之的声音在那头淡而遥远:“楚剑在我这里。你有空没?过来我和你解释。”
张哲也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往下沉。
“好吧,我马上过来。”
“现在?刮风下雨的!”林秋之在那头惊讶。
“就现在。”张哲也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路上小心哦。”林秋之说。
“有楚剑下落了?”母亲跑过来问。
“有了,在他一个哥们那里,我这就去找他,你先打电话告诉白阿姨好了,”张哲也不知自己此时哪里来的镇定和力量,他甚至带着讽刺地看着母亲略显高兴的面庞,心想这样的小事故是否让她在心底在她儿子和她同事的儿子的比较中给自己一方又加了几分。
“好好,你去吧,我给你白阿姨打电话。你自己路上小心。”母亲很大度地关照说。
张哲也在林秋之的公寓里看到楚剑的时候,心脏很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略显冷漠地问。
林秋之看见他冻结的表情,爽朗地笑了笑:“我说,哲也,你是不是想歪了?”
“啊,我没想什么,”张哲也慌张地看了看他,“我——”
“呢,还说没有?”林秋之倚在他身上:“别抵赖了,我电话里就听出来了。呢,让楚大少爷自己给你解释是怎么回事。”
张哲也竭力地镇定下来,问林秋之要了杯水,坐下听楚剑的事。
原来楚剑和他上次出手打的高个女生的故事并未结束。高个女生有男朋友,而且不巧是校篮球队的,辗转地知道了女朋友和楚剑的事之后,在某天下午拉了一帮不明是黑道还是白道的人围攻了楚剑。据说被送到校医院之前的楚剑,连自己都以为自己快死了,于是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天堂的厕所在哪里?”伤势略略好转后,他因为怕被家里人知道依旧不敢回家,回学校又担心那帮兄弟继续寻仇,于是被不知何渠道辗转知道此时的林秋之像拣垃圾一样拣回了家。
听完故事,张哲也不够厚道地觉得心情好多了,揶揄地看着楚剑:“大情圣,没让嫂子知道吧?”
“嫂子?”楚剑冲他翻白眼,“上次你看见那个早分了,哪来的你嫂子?”
“那秋之生日那天你说你有事——”张哲也话了一半,脸蓦地红了,把话生生咽了回去。楚剑眯着眼,看着他,勉强地一笑:“我这不是给你们俩创造机会么。放心,我弟弟的人,我不会动的。”
张哲也听懂了后半句,有些坐立不安地,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如果他抬头,或许会看见楚剑看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幽深的无奈。楚剑眼神复杂地凝视低头的哲也,叹了口气:“哲也,觉得自己幸福的时候,就抓住它,不要随便放手。不要像我一样。”
林秋之轻轻地松开靠在张哲也肩膀上的手,抽走他指间早已空了的水杯,无声地向厨房走去。楚剑抬头看看秋之的背影,皱了皱眉,像是自嘲地闷声笑着:“我楚剑怎么给人上起课来了。算了,你们俩的事,我怎么说都是外人,多话也没什么意思。”
被话锋刺痛了心脏,张哲也的喉咙哽咽了一下,抬头瞥了楚剑一眼,继续低着头。
“没事我先睡了,”许久,他听见林秋之模糊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楚剑,你继续睡外面。哲也——”他顿了顿:“留这儿还是回去随便你吧。”
刮了一夜的大风,下了一夜的大雨。
当夜,张哲也被风雨留在了楚剑的哥们儿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