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暂时放在日记里,现在改了一下,放过来。
13 夕阳无限好
四月末一次倒春寒,就像一个欲扬先抑的序曲一样,让五一劳动节的炎热来得分外凶猛。张哲也就是在这个黄金休息周结束之后收到了阿姆斯特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邮政系统的效率在劳动人民的节日里没有降低,是很值得嘉奖的事。
张哲也在两封同样朴素的邀请信之间艰难地做出决定,去阿姆斯特丹大学。
他想荷兰那种乱糟糟的气氛或许比清冷的北欧更适合他原本就爱思考过度的性格。母亲则认为作为一个从未出过上海的南方人去寒冷的芬兰难免很难适应。当然双方私底下或许还有各自的考量,但都没有摆到台面上来说,或许连在自己心里被承认也没有。张哲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个炎热的星期里林秋之衬衫下敞开的胸膛散发出的好闻的暖烘烘的味道。
这些日子张哲也两头兼顾得颇为辛苦。一边是接近赶工状态的论文,另一边是层出不穷的手续——张哲也在申请的开始时节完全不曾想到签证的手续原来如此麻烦。首先要对护照做双认证,而后才能递交签证;与此同时,除了学历和出身之外,还需要准备未婚公证,无犯罪公证等等。耐心如张哲也,也不禁埋怨起留学中心没有及早通知,以致无端让他多跑好几趟公证处的倏忽来。张哲也最后一次来到市公证处,是为了领做好的未婚和无犯罪公证。台前的阿姨看见张哲也,很热心地招呼:“张哲也啊,你又来了?怎么还么有出去啊?”
他哭笑不得。
忙到五月末的时候,他终于把签证材料递进了大使馆,拿着字迹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白色小纸片,坐在马路对面的豆浆店里,一边喝豆浆啃油条一边给母亲打电话:
“老妈,签证搞定,下午就可以拿了……”
春天的下午是暖洋洋的。在挂掉电话的瞬间,他的身体失去了主心骨,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突然松弛下来,软软地搭拉在椅背上。外面黄灿灿的太阳从贴了透明广告纸的窗户里照进来,把张哲也整个笼罩在彩色的花体字里,好像街头装了广告的灯箱。他盯着收银台顶上发光的好看点心图片瞅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自己都要去外国了,却连林秋之出生长大的地方还没有去过。他回忆了一下,想起上回接林秋之的时候看到过,从梅陇做火车到杭州,总共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票价是26元人民币,低于张哲也从自己家打的去林秋之上海公寓的价格。
于是乎,张哲也就被自己的念头弄得仿佛心里许多蚂蚁在爬,连一个平凡的上海下午都觉得难以忍耐了。他噼里啪啦地按着手机的按钮,听见话筒里嘀嘀地想了两次长音,然后就冒出林秋之沙沙软软的声音:“喂——”
“秋之,我是不是还没去过西湖?”他劈头盖脸就问。
林秋之下巴掉在地上。在张哲也颠三倒四地表达完他的想法之后,他在电话的那一头也感觉到了小蚂蚁的骚动。他赶忙俯下身子去翻自己的行李箱:“好啊好啊,那我们几点在梅陇见?还是我去找你?”
“现在?”张哲也惊讶地问,两个人都笑了。张哲也只好从头解释自己的所在地点和起因经过,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林秋之其实他今天还得等签证,而后保险起见还得把护照放回家里去,和母亲打了招呼才能出来。林秋之在那头没搭话,张哲也才意识到自己说多话了,不安起来。
“那——你几时有空?”张哲也脸颊烧得红红的,带着歉意问。
“都有啊,你说吧……”
“那……”
出租车和小汽车嘀嘀叭叭地开过店门口,没有人来得及透过花花屡屡的窗户向里面瞧。只有收银的小姑娘用手肘推推她的同伴:“喂,你说窗口那个小帅哥是给谁打电话呢,脸那么红……”
五月二十八日,张哲也第一次出远门。
火车两小时,票价26元人民币。
他走下火车、看见城站广场四周的大楼,觉得和上海火车站四周的大同小异。拥挤的巴士跌跌撞撞开过头几站的时候,他还很怀念上海平稳如滑的地铁,问林秋之杭州什么时候才能发展轨道交通。汽车开出半小时左右之后,突然间,四周的色彩开始变得不同了:透过黑色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看见剥掉了外皮的白色梧桐树杆横七竖八地歪斜着,粉色黄色紫色的大小花朵在半红不绿的灌木丛中或开或败,镶着黑色花格子的白墙在树影的掩映见发着青色的光,向远处看能看见银白色湖面反射的鳞鳞波光,再远处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青黑色山峦。最后,在他确定汽车已经开进风景区后,他看见了大片大片簇拥着的绿色荷叶和浅绿色还未长开的荷花苞。
张哲也下车的第一印象是游人实在多到可怕,第二是沥青路面出乎意料地干净,随后他发现这片哪个细节看都无甚出奇的土地结合起来看却有一种交错层叠而精致的无序之美。
最后他肯定地说,中国美院建在这样的地方是有它的道理的。
仔细回想起来,他们俩呆的时间非常匆忙,张哲也对景观的细节几乎无从回忆。他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不是为了逛街地与这么大一群人挤在一起,其中还包括头上戴花虔诚地去往进香途中的老太太。如果与日后的阿姆斯特丹比较起来,杭州的水不够多,古老建筑不够多,酒吧咖啡馆不够多,色彩也不如欧洲鲜艳,但那地方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春天气息,这点他记得很清楚。他不知道这是否也与林秋之有关: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他自始至终地握着林秋之肥肥小小的手。四周只剩下嗡嗡的背景声音,可怕的怀疑目光连带顾虑都一并消失了。张哲也如果擅于总结自己,他也许会说,其实他最享受的,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做一个陌生人的感觉。
傍晚时分,汹涌的人群终于散去,张哲也和林秋之大汗淋漓地跑出林隐寺,张哲也热得厉害,脸烧得通红通红的,看见林秋之额头上不停渗下汗珠,吐着小舌头像小狗一样哈着热气,忍不住笑:“呵呵,居然比我还不耐热,你这个杭州人怎么长的?”
林秋之冲他翻白眼:“哼哼看你脸红的,还好是在杭州,要在上海人家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
张哲也的脸真有些发烫了,摸摸自己的脸,心想反正都是红的,看不出,得意地捏捏林秋之的小脸辩解:“什么叫你怎么着我,看你的样子,起码也是我怎么着你啊”
“呸,我把我们圈子里的人叫出来,保管十个有九个说你是当零号的份,”林秋之很不屑地吐着泡泡。
“谁说的?我不信。”
“不信,晚上去GAY BAR不去?”
“不去!”
“干嘛不去?”
“就不去!”
一斗嘴,时间就唰唰地向前奔去了。刺眼的日头终于隐没,天色暗了下来,宝蓝色的天空发着荧荧的幽光,像个大盖子一样盖在头上。西头歪斜着一片红霞,没入到山后边。湖面是蓝灰色的底上飘着一条条橙色的光,好像可以延伸到很远很远,看多了脚底也轻飘起来,仿佛飘荡在湖面上。远处汽车和人群的声音渐渐消去了,再过不久,湖面上的灯三三两两地亮了,夜晚就来到了。
张哲也坐在湖边的长凳上想心事,林秋之对着湖面发呆。霞光把林秋之镶了一圈橙色的轮廓,黑乎乎的像个剪影的纸人儿,只有一双黑眼睛还是亮的,像小动物一样。
“饿么?”他问,张哲也摇摇头:“你呢?”
“不饿。”他说,但还是拉着张哲也站起来:“不过走吧,我答应过请你吃西湖醋鱼的。”
张哲也眨眨眼睛:“西湖晚上怎么样?”
“也好看,不过没有黄昏好看。”
“为什么?”
“夕阳无限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