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非离》 BY:风维
第一章
第一次见面就结怨,其实不是徐熙的本意,而是徐熙的本能。
罪魁祸首,应该算是他老爹,本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间书房的架子上放了一个样子普普通通的花瓶,是老爹专门指给他看,天花乱坠地描述这个花瓶有多么珍贵重要,还狠狠揪着他的耳朵逼他答应决不去碰一下那个宝贝。
真是的,他从会说话走路起就开始专门对着大人的话干了,怎么老爹还不肯相信自己的吩咐只会被反着实施,这样子严令禁止摆明就是诱惑他去把玩那个花瓶嘛。
所以老爹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拖过凳子踩上去把花瓶拿下来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样子旧旧…………
刚刚准备放回去,还没完全放稳,就听见一个清稚的童音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手一抖,花瓶以优美的弧线下落……不过还好,没有摔得粉碎,只摔成五六片而已。
徐熙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怕痛,想起老爹的巨掌,屁股先痛了起来,自然而然将愤恨的目光投向了门口。
那个小孩已冲了进来,指着他大骂:“你敢动这只花瓶,你死定了!!”
在那一瞬间,徐熙演戏的本能启动了。
眨动了两下眼睛,莹莹的泪花开始闪动,小小声地辨解:“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帮我,你不要跟别人讲……”
“已经破了,不讲有什么用,会打死你的!”
徐熙可怜兮兮地牵住对方的衣角:“求你了,只要你不讲,我很快就可以粘好它……只要你先别嚷……”
“怎么可能?”小孩的下巴扬得高高的,“我从没见过摔破的花瓶还能粘好。”
“真的……是真的啦,只要你肯帮我,让我试一下,一下下就好了……”徐熙咬着嘴唇,让眼泪滚下两颗。
小孩露出好奇的表情:“那……你就试一下给我看!”
徐熙把小孩拉到椅子旁,让他站上去,用纸团蘸了一些浓墨抹在他手上,再在花瓶碎片上也抹一点,然后捡起一块最大的碎片,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心里计算着老爹回来的时间。
“你到底会不会啊?”小孩不耐烦地问。
“快了,马上就好,这只花瓶太大,要多费一点时间的。”徐熙赶紧安抚着。
终于听到有隐隐地脚步声靠近,徐熙猛地把手中碎片朝地上一摔,发出清脆的声音。
廊上的脚步立即加快,门口传来严厉地喝斥声:“宫棣!你好大胆!”
徐熙把身子一缩,躲进角落里。
小孩吓的脸煞白,赶忙从凳子上跳下来,颤抖着声音道:“父皇,不是……不是我……是他摔碎的……是他……”
来人威严地目光扫过来,徐熙嘴唇微颤,作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个字也不分解,只是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
老爹从来人身后窜出,一把揪住徐熙:“你这个小畜生,我打死你!”
“徐卿!不干令郎的事,你是装着没看见吧?梵净瓶的碎片上还沾着宫棣手上的墨汁呢。做错了事还想嫁祸于人,你这也是皇长子的模样?”
“皇上……”老爹战战兢兢想说什么,被那个好像是皇帝的人挥手打住。
宫棣跳到徐熙的身边一把揪住他:“快说!!快告诉父皇是你打破的!快说!!!”
徐熙的身子吓得蜷作一团,用抖得不成样子的音调道:“是……是我……我没有看到……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宫棣气得暴跳如雷,一拳抡过来,他抱着头一蹲,躲过了:“不要打我……我不会说是你的……我承认是我……我真的不会说是你……别打我……”
宫棣几乎背过气去,正要补上一脚,皇帝威中带怒的声音传来:“宫棣!你还要当着朕的面推脱责任吗?来人啊,给我拉到院子里静站半天,背三章论语、五篇孟子、七首古风、八首唐诗,不谁给他喝水吃东西!!”
门外有人应诺一声,宫棣尖叫着想抓紧时间踢徐熙一脚,却因为他躲得严实,没有踢着就被太监拎了出去,放在院子中太阳低下晒着。
皇帝舒缓了一下脸色,低头看看满脸是泪的徐熙:“这是你儿子?很清秀嘛。”
老爹躬身陪笑道:“就是性子……”
“文弱点好,你们这样的大贵之家,要那么强悍干什么?”皇帝淡淡道。
徐熙看老爹的脸皱成一团,知道他原本是想说自己性子太倔强狡诈的。
真是的,狡诈有什么不好,像老爹这样老实,从不说假话的,才会被人欺负呢。
徐熙和朱宫棣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那年徐熙8岁,宫棣7岁。
其实这个事件的后果不仅仅是结了个冤家,更大的好处是无心插柳得来的。历代皇帝都相当忌惮凤阳王的特权与势力,最害怕出一个强悍有野心的,所以徐熙这样看起来柔柔弱弱胆子小的比较受欢迎,至少皇帝不担心自己儿子会被欺压,防范之心减了好多,等到最后发现徐熙其实并非池中之物时已经迟了,邺州已被装备的兵强马壮,库禀充实,百姓富庶勇悍,心中只有凤阳王而无天子,实力已足以与朝廷相抗衡。
徐熙这次随父进京,是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心里不免希望能在外面玩久一点。从小运势就强的他这次也不例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愿望得到了超乎期望以外的满足,老爹半个月后动身回邺州,而他,则被皇帝下令留下来作大皇子宫棣的伴读。
临走前老爹百般叮嘱他要珍惜皇家厚恩,好生与未来的天子朝夕相处,并坚持要他将来一定要忠心耿耿报效朝廷。他虽然嘴上随口敷衍,心里真正相信的却是同来的吴师爷私下告诫他的话:你是凤阳一族被皇帝留在京城的人质,千万要多加小心,不得显露锋芒。
得知徐熙将作为皇子伴读留在皇宫的消息后,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朱宫棣,一想到以后有大段的时间可以报嫁祸之仇,梦里都笑醒了好几次,浑然不知自己苦难的日子即将开始。
朱宫棣是正宫所出的皇长子,徐熙是未来的凤阳王,这两个人的教育问题可算得上是树百年基业的大事,皇帝与重臣几经商议,为二人选派了一名武师傅教授防身功夫,一名儒学大师教授文章典籍,一名渊博之士教授天文地理术数,一名风雅才子教授诗词歌赋,一名礼仪师傅教授应对举止,一名宫乐师傅教授音律乐器,不仅每天的课程排得满满的,还给予这些师傅们责罚之权,若是顽劣不听话,照打照罚。
徐熙从小乖巧可爱,三岁便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不会聪明地让老师汗颜下不了台,也不会装笨装得过分让人觉得孺子不可教,第一天下来,所有师傅都喜欢他的不得了。而对比之下,那位小小年纪便高傲之极的皇长子殿下就显得让人头疼多了,高贵的身份和来自后宫的宠爱使他根本不在乎除了父皇以外的任何人的评价,也从不知屈意顺从见风使舵为何物,只凭心情率性而为,本色的吓人。
皇帝刚训完话起驾离去,朱宫棣就一个窝心脚朝仇人飞踢而去,徐熙连滚几滚堪堪躲过,自然是满身灰尘,几位师傅吹胡子瞪眼地分开二人,儒学与礼仪师傅捉住朱宫棣宣讲了三个时辰的皇家气度,直到这个上窜下跳的小皇子不停翻白眼为止。这段时间徐熙也没闲着,开开心心跟着乐器师傅学弹琴。
第一天两人在隔离状态下度过。
第二天由于各位师傅的高度戒备,倒也勉强维持强制措施下的和平。
第三天傍晚下课后,徐熙带着满面真挚的悔意,找上朱宫棣忏悔加道歉,只不过当然是挑在可随时呼救的场所。正是碍于场地不够隐密的原因,朱宫棣这天比较冷静,没有一开始就拳脚相加,而是不得已给了徐熙解释(实际上是继续行骗)的机会。
徐熙不为嫁祸一事做任何辨解,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着眼泪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太害怕了,我以前真的成功地粘过一只花瓶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不行,都是我不好,我胆小、自私,后来我向皇上招认来着,可他不信……求你别再生我的气……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你那么勇敢,在你爹面前也敢大声说话,我好想能变得像你一样,什么都不怕,长得那么好看,个子也比我高……”
说实话,朱宫棣也不见得就比徐熙高多少,但男孩子听到另一个男孩子用这样羡慕的口气称赞自己,还是忍不住挺了挺腰。
“以后咱们在一起念书,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希望和你做好朋友……啊不,我不配当殿下你的朋友,我以后会好好侍候你,只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徐熙观察了一下宫棣的脸色,继续可怜兮兮地求情。
“那你站着别动,也别叫,让我踢一脚出气!”朱宫棣岂是那么容易就原谅人的,立即提出条件。
徐熙惨白着小脸,咬着牙道:“只要你消气,别说踢一脚,我砍掉一根手指头,挖掉一只眼睛也愿意。”
他说出这样夸张的话,宫棣当然不信:“好啊,你砍啊,你挖啊──”
徐熙泪水朦朦地看着宫棣,目光哀婉之极,直看到宫棣心头略有些发毛时,突然跳起来,刷地从怀里拔出一把刀,冲到书桌旁,啪地一声刀响,哇地一声惨叫,一段带血的小指断落在桌面上。宫棣大张着嘴还来不及反应,徐熙将小指短了一截,鲜血直流的左手伸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问:“眼睛还要吗?”
宫棣一呆,赶紧拼命摇头,可惜已来不及,徐熙抬起血肉模糊的手,在左眼上一剜,又一声惨叫,一颗圆溜溜的眼珠被挖了出来,带着拉长的血丝和经络,在手掌心跳动了几下,原本白净清秀的脸顿时血流如注,看起来可怖之极。
七岁的皇长子吓得魂飞魄散,偏偏那个血人儿还用着凄惨之极的声音道:“大殿下,够了吗,或者你想要这个眼珠……”
血淋淋的活眼珠子直直递了过来,宫棣终于尖叫一声,转头向内室逃去。
徐熙如影随形跟在后面追着,阴魂一般地惨叫:“为什么……为什么……你答应这样就原谅我的……为什么还不理我……”
宫棣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寝宫,喘得就像要断气,晚饭自然也没胃口吃,早早就跳上床,可怎么也睡不着,老想着在一瞬间由清丽可爱突变为阴惨恐怖的男孩,既害怕他真的就这样流血死掉,又不敢派人去打探消息,又想着父皇问起时怎么回答,胆颤心惊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朦胧入睡,又梦到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吓得立时醒过来,心口突突地跳,再也不想睡着,睁眼到天亮,弄得脸色憔悴,两只黑眼圈,漂亮的小脸失去光泽。
早上起来,勉强在内侍劝说下喝了两口粥,并不见有人来查问凤阳王子为什么出事,催读官一个劲儿来催他去学苑,他又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不去,只得百般不乐意地来到书房内,生怕看见徐熙包手包头地在里面,幸好里面还一个人也没有。
刚松了一口气,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甜甜地招呼道:“大殿下,你早。”
宫棣哇得叫出声来,向后远远一跳,眯着眼看过去,睁大眼再看一遍,揉揉眼睛再仔细确认,不管怎么看,笑盈盈站在面前的徐熙容光焕发,甜美讨喜,全身上下,汗毛也没少一根。
看着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宫棣,徐熙一脸幸福至极的笑容:“幸好我知道大殿下不会真的要我的手指和眼珠,就用了假的代替,在家里我常玩这个,就跟变戏法一样,好玩极了。你要不要也玩一次?”
宫棣气得浑身发抖,一记耳光甩过去,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不禁一呆。以前打是打过好多次,但没有一次能打中过,所以这一次宫棣本以为也打不中,没想到对方躲也不躲,打得自己手掌生疼生疼的。
徐熙呆呆地站着,白皙的脸颊上慢慢现出一个红手印,双眸中盛满了震惊与不敢相信,眼泪涌了几涌,忍了回去。
宫棣不自然地甩甩手,准备不理他自己走开,刚刚转身,徐熙突然从后面猛扑过来,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那么喜欢你,所以想尽办法讨你的欢心,你要我的手指,我剁给你,你要我的眼珠,我挖给你,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后悔,我费了那么多功夫弄假的,免得你后悔时没法子挽回……我这样尽心尽力,你为什么还要打我……打我也就算了,反正是我有错在先……可你为什么还不肯理我……你怎么可以对我这样坏……你真的好坏……”
宫棣不知所措地挣扎着,不料他力气极大,怎么挣也挣不脱,反被他拱进自己怀里一通揉搓,眼泪鼻涕擦满衣襟,更可恼是几个师傅此时进来,见徐熙哭成这样,脸上又有明显的掌印,当然不作他想,全然不理宫棣徒劳的辨解,上来就是一顿训导与教诫。
徐熙牵着宫棣的衣角,结结巴巴地在一旁替他分辨:“大殿下没错……不怪大殿下……都是…都是我不好……”可想而知,这些话只会被认为他心地善良柔顺,根本不会被认真倾听。
一连吃了徐熙两个哑巴亏,朱宫棣由一心要报仇变成了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那个翻脸如翻书的小恶魔。可惜他的运势就没徐熙那么强,每天一大早决无例外会看见忠心的伴读笑脸晏晏出现在他面前,精神饱满地大声道:“大殿下早安!”就此揭开新的苦恼一天。
在师傅们在场的时间里,徐熙是个正常可爱的男孩子,温顺听话,体贴无比地照顾朱宫棣的所有需要,俨然一个合格的贴身伴读,可一旦两人单独相处,他的演戏癖就会无可救药地发作。
有时他扮演说话口吃但偏爱缠着人不停乱讲的小傻子,一整天逮着机会就拉住宫棣:“大……啊大……啊大……啊大……殿下!”叫得人着急上火;
有时扮演小花痴,常盯着宫棣口水滴滴地说:“你头发好黑哦,你皮肤好白哦,你眼睛好亮哦,你牙齿好整齐哦,好想摸摸你哦……”让人实在忍不住想吐;
害羞的小男孩也是他钟爱的角色之一,常上演的戏码就是站在宫棣旁边,脚尖蹭地,双手扭着衣角,红着脸哼哼半天,突然冲上前,塞一件东西在宫棣怀里,小声说“送给你”,然后飞快跑开,躲在柱子后偷看。第一次时宫棣被骗到,把塞过来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五色蜘蛛,吓得最怕昆虫的他几乎晕倒;
偶尔他也会演暴躁任性的贵公子,摔东西,发脾气,把书房弄得一团糟,等师傅们闻声赶进来时,也用不着费心嫁祸,反正也没人问“是谁干的?”,多半是直接叫“大殿下,您又怎么啦?”
不过徐熙最喜欢演的还是被朋友无情兼无理抛弃的可怜小男孩,差不多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宫棣常常念书念到一半,一回头就看见幽怨控诉的眼神和泪痕斑驳的脸垂在肩边,阴惨惨地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欺骗我……你为什么抛弃我……”
刚开始时宫棣曾试图用武力进行镇压,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徐熙闪躲的姿势虽狼狈,但不想被他打到时,他就真的根本打不到他;有次实在忍耐不住,一怒之下告到父皇那里,坚决要求换掉这个恐怖的伴读,并字字血泪地历数他的罪过,没想到父皇到师傅们那儿一调查,得到截然相反的结论,反而罚他回去静坐默书,以修养性情。
孤立无援的宫棣只能忍字头上一把刀,咬着牙熬,本以为不理他就行了,殊不知他恶作剧的本事还不止于此。
第二章
这一天的主要课程是练拳法。对于男孩子这种生物而言,十有八九都喜欢打打闹闹,所以这门课是较受欢迎的课程之一。遗憾的是被安排与两个小王子一起对打的侍卫们小心地像个保姆,宫棣觉得实在不过瘾,便提出要与徐熙对打。
武师傅考虑再三,觉得自己在场,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就答应了。
宫棣心中暗喜,料准了徐熙不敢当着人暴露本性,一上来就是狠狠的一顿拳脚,尽管只打中了两三拳就被强力拉开,但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徐熙被打得一败涂地后,当然又是一副可怜相。那武师傅虽为江湖出身的莽夫,却一向最偏爱徐熙,忙着笨嘴笨舌地安慰他。
宫棣正得意间,一个小宦官突然来传旨说皇帝宣召武师傅,叫他二人自行进屋里去温书,大大扫了这位大殿下的兴致。
百般不高兴地进了屋,徐熙瞅着没人的机会,笑眯眯凑过来问:“大殿下,我刚才在师傅面前那样子让着你,你都不赞赏我几句吗?”
宫棣当然大怒:“谁说是你让我?明明是你根本打不过我!”
徐熙委委屈屈地说:“为臣的本应让着大殿下的,可你也不该一点也不领我的情啊。”
宫棣怒气冲冲抓着砚台便朝他丢去:“你凭什么说是让我,咱们再打过。”
徐熙摇摇头:“不打。再打你也打不过我。”
心高气傲的朱宫棣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一面叫着“不打也要打”,一面就飞起一脚。
结果可想而知,在师傅面前像一只肉鸡一样的徐熙神威大发,三拳两脚,别的地方没打,屁股被踢了好几脚,疼得要命,气得宫棣书也不愿再读,怒冲冲回宫去了。
徐熙等他走后,找到一个人面很广的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拉到一个回廊的转弯处。这个地方是为人严谨古板的礼仪师傅每天定时遥望皇帝居所方向叩拜后的必经之处,他听着师傅脚步声快转过来时,大声向小太监讨要治跌打损伤的药。
小太监吓了一跳,忙问做什么用。徐熙故作保密状,神秘兮兮地说:“大殿下偷着爬树,掉下来屁股都摔青了,我要药是给他用的。”
刚好站在后头的礼仪师傅一听,这还得了,堂堂皇子岂可如此不知礼数,立即召来御医赶往东宫训诫。
宫棣正在生闷气,冷不丁又有麻烦从天而降,当然咬口不承认,可是被御医强制一检查,果然屁股有青痕。虽然咱们的大皇子殿下无奈中丢下面子招认出那是被徐熙打的,可哪有人相信功夫一级糟的凤阳王子有此本事,一场念叨不可避免地持续到深夜,还被罚抄四书十篇。
转眼到了秋天,宫棣过了八岁生日,对徐熙视而不见的功夫又精进了一层。这一日到学苑的路上,遇见宫中人缘极好的纹妃娘娘,给了他一只番邦贡来的无名奇果,觉得异香扑鼻,便笼在袖中带到了书房。
每天都在长个子的徐熙此时已高过宫棣小半个头,一见到他来,欢喜得满脸是笑,开心地招呼:“大殿下早安!”
宫棣冷淡地点点头,不理他,自己坐下。徐熙闻见香味,立即凑过来在他身上一嗅,甜甜地赞道:“大殿下,你不仅越长越好看,身上的味道也变得好香哦。”
这种变态的话他几乎每天都说,宫棣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左耳进右耳出,根本当没听见。徐熙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守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看样子今天扮演的戏码是花痴。
词赋课下课后,宫棣出去散步,徐熙厚脸皮的地跟着,在花径上迎面看见景宏宫的嬷嬷,抱着才两岁的二殿下琛棣,趋步过来请安。
琛棣生下来就长相讨喜,俊美可爱,宫棣一直很喜欢他,闲来无事最爱做的事就是抱着他教他讶讶学语。现在遇上了,当然立即接到自己怀中搂着,还把袖中香果拿来引逗他玩。
谁知亦步亦趋跟在身旁的徐熙一见到那个果子,立即面色大变,劈手夺过,扔得远远的。
宫棣勃然大怒,一记耳光打过去:“你好大胆!去给我捡回来!”
徐熙闪身躲过,捉住他的手,着急地说:“这种果子我在邺州时见过,它的香味会引来一种毒蜂,而且如果不用檀木盒密藏,气味可以一直散布到一百里以外的地方去。你快说,把这个果子放在身上有多久了?”
宫棣冷冷看他一眼。虽然面前此人表情真挚,言辞恳切,但身经百炼的大皇子殿下早已不会再相信他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了。
徐熙见他不理,急的头上冒冷汗,也顾不得别的,上前就撕扯宫棣的衣服:“快脱下来!脱啊!你一定在上课前就拿着它了,时间快来不及了,你和二皇子的衣服都要换!”
朱宫棣气得脸涨红,一手紧紧护着怀里的弟弟,一手朝着徐熙一阵乱打,一旁的嬷嬷吓得脸发白,慌忙上前来拉架。
正撕掳间,徐熙突然停止所有的动作,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像在侧耳倾听什么。宫棣一怔,也跟着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料定他又在做假,顿时恼上心头,狠狠一掌掴去。
清脆的掌击声刚响起,徐熙突然向前一扑,将兄弟二人一同扑到在地。宫棣只觉得背上跌得生疼,正要开口大骂,耳边猛地旋绕过尖锐的“嗡嗡”声,紧接着整个身体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尚立足未稳,便听见嬷嬷尖声惨叫,扭头看过去,只见她一张脸肿得发亮,双手在空中乱抓,踉跄几步就滚倒在地四肢抽搐。娇生惯养在深宫内院的皇子几时见过这副景像,立时呆住。
徐熙此时那里容得他发呆,扯住他的胳膊,大叫着:“那边飞来了一群,快跟我跑!”
宫棣回头一看,一片黑云正快速袭近,一咬牙,抱紧弟弟,跟在徐熙后面拔腿狂奔,根本顾不得辨别方向与位置,连平时柔如发丝飘拂着的柳条也像软鞭一样抽得脸上热辣辣的疼。背后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宫棣拼命拖动着已十分沉重的双腿,重重喘息着将弟弟的脸按进自己胸口藏着。跑在前面的徐熙频频回头看他,叫着“快!快!”,他已没有余力响应,张大嘴吐着气,只觉得前胸像是被压扁堵死了一样,已经没办法将空气吸进肺部。
转了一个弯,徐熙刹住脚步,侧身一把拖住跌跌撞撞的宫棣,按住他的头向前一推,喊道:“钻进去,快!”
宫棣努力将身体缩成一团,勉强爬进狭小的假山洞口,徐熙脱掉外袍,随后也挤了起来,把圆圆的小洞口用外袍蒙住,拿洞内的碎石压住下沿,上沿用手紧紧按住,叫道:“把你弟弟放下,来帮我按紧它,一只毒蜂也不能放进来!”
宫棣喘着气,把弟弟小小的身体放下,黑暗中立即响起幼儿嫩嫩的啼哭声,他咬牙忍住想重新抱起来摇哄的念头,挪动身体帮徐熙压住衣袍的边沿
洞外已是嗡嗡声大作,翅膀拍击着撞在衣袍上的声音听起来又闷又响,弟弟的哭声渐哑,也越来越低,手臂慢慢酸麻,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几颗冷汗次第从额上滚下。
“再忍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徐熙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可能是因为在黑暗中看不到他那张可恶的脸吧,宫棣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其实也不难听。
洞外终于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宫棣刚刚松一口气,黑暗同伴的声音立即严厉地传来:“不能松,只要毒蜂还没被完全驱散,就不能出去!”
宫棣手一颤,将刚刚松下来的一丝力气又输送回去。果然,外面尖号声不断,显然人蜂大战仍在继续,一时还没有结束的迹像。
琛棣的啼哭声已转为低低的抽泣,让他那位精疲力竭的兄长屡次忍不住想去抱他。徐熙慢慢把自己温暖的身体靠过来,轻声安慰着:“快了,就快好了……”宫棣向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心绪居然平稳了许多。
一股焚烧松香枝的烟味突然飘来,徐熙欣喜地说;“好了,有救了!终于有知道怎么办的人来了!”
松香味越来越浓,人声也越来越低,过了一小会儿,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洞外响起:“两位殿下,恕臣来迟,已经没事了,请出来吧。”
宫棣长舒了一口气,甩了甩手臂,小心摸索着把抽抽噎噎的弟弟抱起来,跟着徐熙一起爬出来,刚探出半个身子,就有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将他抱起放在地上。
“你是谁?”徐熙仰着头问。
“臣闻湛。”那人简短的回答。他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人,很英俊,但神情忧郁,额前眼角都已有皱纹,却另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我认识他,他是父皇的国师,以前常进宫来。”宫棣走上前,“闻国师,最近好像有大半年都没有见过你了啊。”
“臣有些事要处理,所以这一向都不在京城。”闻湛淡淡笑着,但目光黯淡。
一旁忙着善后的侍卫们突然都跪了下来:“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宫棣刚抬头,已连同弟弟一起被母后紧紧搂进怀里低泣着检视。父皇也面沈似水,对闻湛道;“应该不是意外吧?”
闻湛点点头,俯下身子问宫棣;“大殿下,这只果子是谁给你的?”
宫棣想了想:“是纹妃娘娘。”
皇后顿时大怒;“来人,把纹妃那个贱人给我带来!”
闻湛上前一步劝道:“娘娘息怒,臣以为这件事未必就这么简单,纹妃纵有天大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伤害二位皇子殿下,可否容臣来处理此事?”
皇后做了十几年的后宫之主,自然也不是笨人,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也知事有蹊跷,对闻湛点了点头道:“如此有劳国师了。国师与夫人第一次携令郎进宫来,不想就出这样扫兴的事,本宫也觉得过意不去。”
闻湛正在谦谢,宫棣好奇地问道:“我怎么记得国师上次进宫,带的是个女儿呢?”
“这一个是臣新添的小儿,还未满周岁呢,大殿下若身体无恙,要不要去看一看?”
宫棣转头看看父皇,皇帝微微颔首道:“国师的令郎将来定是宫儿的股肱重臣,先认识一下也好。”
宫棣欢呼一声,踏前一步,突又停住,第一次勉勉强强地邀请徐熙:“……呃……你……要不要一起去…
…”
徐熙一直乖乖地躲在旁边,见宫棣问他,小小声地向皇帝道:“我……也可以去吗?”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熙儿为什么总这样胆小?你是凤阳王子,将来只在一人之下,用不着如此怯懦的。你说是不是,国师?”
闻湛深深看徐熙一眼,未予置评。而皇帝话虽那样说,却也不是真的不满将来的凤阳王性情懦弱,挥一挥手,让皇后带三个孩子到内宫去了。
闻家未满周岁的幼子闻烈是个健康可爱的婴儿,连琛棣也很喜欢他,用粉嘟嘟的小手去摸他的脸。闻夫人向几个小皇子请了安,与皇后坐在殿上叙话,由得两个少年将小婴儿抱到殿角去玩耍。
“他好小哦,比琛儿还小呢。”宫棣把弟弟放在地上爬,从徐熙怀中将小婴儿拎过来细看。
“你这样抱法,他会哭的。”徐熙小声提醒他。
果然,小婴儿的小腿蹬了两下,开始细声哭了起来,爬来爬去的琛棣闻声扭过头来看。
宫棣有些慌了手脚,徐熙将婴儿接过来,柔声道:“我在邺州时学过,小宝宝最喜欢人家咬他的脖子,你咬他,他就不会哭了。”
宫棣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奇谈怪论,竖起了眉毛:“你乱说!”
徐熙轻轻摇了摇怀里的婴儿,将头埋在他幼嫩的颈项间做了啮咬的样子弄了几下,小婴儿果然格格笑了起来。
“你看,我对大殿下那么忠心,不会骗你的。”徐熙甜甜地说。
宫棣一时忍不住好奇之心,抱过正趴在他腿上的弟弟,在他脖子上大口一咬,琛棣当场哇哇大哭起来,吓得小婴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细细地啼哭。
不远处照拂的宫女赶紧跑过来,皇后也闻声而至,喝斥道:“怎么回事?琛儿为什么哭?”
宫女忙跪下来:“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看到三位殿下一直在玩,后来大殿下咬了二殿下一口……就……哭起来了……”
皇后瞪着自己的长子:“宫儿,你为什么要咬琛儿?”
宫棣看了看躲在皇后背后贼笑的徐熙,知道辨解也没人会相信,只能硬梆梆跪着,心里刚刚对徐熙生出的一点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对于异果事件的后续处理,宫棣知道得不太多,他只是发现宫里少了一位级别较高的娘娘,纹妃也降了位次,身旁的侍从增多,师傅们开始教他提防小人,偶尔也听内侍们聊起朝中更换与处置了几个大臣,似乎还有些人被处死了。然而对于这个年龄的他而言,这些都不能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现在主要的精力,仍是放在对付徐熙上面。
然而这个小小的烦恼很快就将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邺州来了信使,凤阳王妃病重,召徐熙回去。皇帝通过这将近一年的考查,放心地认为徐熙不会对朱氏的江山造成任何威胁,爽快地答应让他离去。
原本一心希望徐熙尽早消失的宫棣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想来是因为一直没能报到被戏弄之仇的缘故吧。不过这种情绪在脸上可一点也没带出来,连徐熙哭哭啼啼抱着他一直叫着舍不得时也是冷冰冰的,引的几个师傅在一旁摇头叹息,感慨他没有凤阳王子那样至情至性。
徐熙准备出发的前一晚月光太亮了,明晃晃地照在窗棂上,让宫棣怎么也无法入睡,正辗转反侧朦朦胧胧之际,觉得有人在推他,睁眼一看,徐熙挤着挤着挤进他身边躺着。
“你来干什么?”宫棣小声喝问,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真正恼怒的感觉。
“有些话,我要跟你说。”徐熙把头枕在他旁边,“你要听清楚哦。”
宫棣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才点点头:“说吧。”
“我走了以后,就没有人照顾你啦,你要小心一点。不要以为你是大皇子,所有的人就都会对你好,在这宫里,像我这样真心喜欢你,一心想你好的人,没有几个的。”
“你又在胡说,”宫棣推了他一把,“你临走还要来骗我。”
“我告诉你哦,你知不知道你父皇当初是怎么当上皇帝的?他杀了自己好几个兄弟呢,有资格当皇帝的人很多,想当皇帝的人更多,而最后当上皇帝的却只有一个。你要想跟你父皇一样当皇帝,将来也会杀自己兄弟的。”
“你胡说!”宫棣猛地坐了起来,“我不会杀琛儿的!我不会杀他!”
“我有一个师父,他教给我的东西,和咱们俩这一堆师傅教的不一样,但我觉得,他说的才是真的。你不想杀琛棣,说不定以后琛棣会想杀你,就算你们两个彼此不想残杀,别忘了你还有其它兄弟,别的娘娘生的,养在其它宫里的兄弟,他们如果想当皇帝,就会来杀你和琛棣。如果我在,就没有问题,但现在我走了,全靠你自己小心。我可不想有一天在邺州听说,你被谁谁谁给杀掉,或者犯了错被你父皇给处死,或者莫名其妙得怪病暴毙什么的。”徐熙说着说着就将他给搂住,宫棣挣了两下没挣开,只能由他去了。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就到邺州来找我吧。我将来一定是一个很棒的凤阳王,要是你非想要当皇帝不可,我就替你把皇位抢过来。”
宫棣心头涌起一股气来,大力扯下他的胳膊:“我才不要你来帮我,我自己可以当上皇帝的,我不会被别人杀掉,也不会让人伤害琛儿。你等着瞧,我和琛儿,都会过得很好很好,比你在这里的时候好上一千倍。”
徐熙格格一笑,将他扑倒在床上:“这样就好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想我哦。”
宫棣狠狠踹他一脚:“谁要想你,你走了我开心死了,以后最好也不要见你!”
徐熙也不生气,搂住他脖子:“睡觉,睡觉,我明天要上路,你也要来送我,起不来就不好了。”
“谁要来送你!”宫棣手足并用地踢打他,打了一阵,见他死猪一样闭着眼睛没反应,觉得没趣,慢慢也就放松了全身,靠在他身上合目睡了过去。
第三章
一年后凤阳王妃病逝。
宫里也发生了几件阴谋和几次冷血的刺杀。宫棣被诬下狱过一次,幸蒙闻湛洗雪救出。琛棣的奶娘也离奇中毒而死。
几年后宫棣成功地抓住了两个异母兄弟密谋夺嫡的证据,将两人流放荒野。皇帝处死了与此事相关的几个妃子和大臣的族党。大皇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心腹与手下,并开始培植朝中势力。
一个气质高傲的俊美男孩成了琛棣的伴读。聪明能干的闻家二少爷是个没有缺点可挑的完美同伴。所以每次看着这两个相处得很好的朋友,大皇子殿下就会想起那个一天到晚找苦头给自己吃的顽皮伴读。
岁月流转,朱宫棣长成了一个外表秀美文弱的翩翩少年,看起来高贵而又优雅,完全脱离了小时候活泼跳动的感觉。拜那个有表演天才的男孩子所赐,他脸上也有好几副随带随取的面具。冰冷的皇宫生活使他的性格渐趋阴冷,除了满心疼爱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外,他甚至和皇后之间也有了生疏与距离。
琛棣的个子倒窜得挺快,已经快赶上哥哥,看样子将来一定会高出很多。因为被宫棣周密保护,他远离了阴谋与诡计,性格开朗而又热情,常去外面到处跑来跑去地玩,对自己的兄长充满了热爱与敬畏之情。
邺州那边平静而又安宁,只是每年进贡礼时都会跟着来一个戏班子,给皇族与重臣们献演由他们的少主亲自编排出来的戏目。渐渐的,凤阳戏班的演出成了皇城里一项人人盼望的盛典,京城里的各大戏班也以能学演凤阳戏目为荣。贡礼中总有一个小盒子,特别指明是献给大皇子殿下的,宫棣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在没人的时候才打开来看,里面有做得非常逼真的一小段手指和一个眼珠。
当被收在一个大盒子里的手指和眼珠达到十只时,邺州来使禀报,现任凤阳王辞世,请求朝廷颁旨,正式册封世子徐熙继任凤阳王位。
按照皇朝礼制大典,应由皇帝派出特使参加继任典礼,当场宣旨,赐新任凤阳王名号,以示朝廷认可其权威,有些面子较大的凤阳王,皇帝可能还亲自到场祝贺。
当朝皇帝的身体已渐衰弱,不能亲身前往邺州,为示尊重,他指派了地位仅次于他的大皇子朱宫棣担任特使,参加典礼并宣旨,并亲笔拟定本代凤阳王名号为──“凤非离”,表明希望凤阳一族不要背离朝廷之意。
虽然已经足足有十年未见,朱宫棣仍能清楚地记得徐熙唇角微翘的邪恶笑容,也记得临别那一晚,被那双还并不强壮的手臂紧紧抱住的感觉。作为皇族第一继承人,他必须控制住一向是朝廷心中大忌的凤阳一族,使之不致成为与中央政权分庭抗礼的独立势力,也就是说,他必须要让那个从来没在他面前输过的双面男孩臣服在他脚下。然而与父皇错误而又盲目的判断不同,他知道即将接受封号的本代凤阳王,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物。而他所不得不肩负起的任务,就是面对和抗衡这个人深不可测的力量,维持朝廷的尊严与威信,保护朱氏天下至尊的地位不受任何挑战。
大皇子代天子出行,整个车驾队伍自然豪华非常,故而行进速度也缓慢的出奇。不过这倒给了朱宫棣仔细整理自己的思绪的时间。和以前嬉闹玩耍不同,那个邪恶的男孩如今已是凤阳王,掌握着不亚于朝廷的财富与权势,两人的再次对决,必将决定着大明江山的命脉与走向,所以这次,他不能输。
控制了凤阳王,才能控制天下,历代登上皇位或想要登上皇位的人,都必须要过这一关。朱宫棣努力将童年时遗留下来的有关那人的记忆装箱封存,开始思考如何箝制凤阳一族的策略。如果说孩童时的他,偶尔还会迷惑地以为徐熙对他的恶作剧中有善意存在的话,那么如今经过十年冷酷宫廷政治争斗幸存下来的大皇子,是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世间有人会真的无条件地为他好,更何况是那个随时随地以折磨他为乐的恶魔。
不知恶魔如今变成了何等模样?七八岁时他已经是俊俏不已,乖巧可爱,现在当然不会丑到那里去。唇边总是时隐时现的邪邪笑容应该还时时被他挂在脸上,还有那翻脸如翻书的绝技,当是已经练的炉火纯青了吧?
宫棣轻轻蹙起眉尖,设想着见面后那人的表现。
是猛扑过来抱住他,演戏般地撒娇……
或者说些“好想你好想你”之类一听就知是假话的甜言蜜语……
想必又会泫然欲泣地埋怨“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
……
朱宫棣暗暗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决不可以再次被他骗倒了,决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不知不觉被他占了上风,要一见面就摆出大皇子的威严,软硬不吃,让那个新出炉的凤阳王知道,今日的朱宫棣已决非昔日可比。
在临近邺州高大坚固的城墙前,大皇子殿下把幼时的伴读放在头号敌人的位置上,仿佛要上战场般,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警戒起来。
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载着朱宫棣的马车驶向城门早已迎候着的人群。统领所有护驾军马的羽林将军张放策马过来,恭声道:“大殿下,邺州城到了。”
一个小太监挑起了车帘,朱宫棣微微侧身,先向车厢外看了一眼,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迎接人群中为首的一个身上。
圆圆的脸,恭谨的表情,身材略有些矮胖,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个活泼灵动的男孩。
朱宫棣迅即沉下了脸,因为他立刻发现此人的服饰决非王族,不过是个品级较高的官员罢了。
“大殿下远来辛苦,”圆脸官员躬着身子来到马车前,“下官凤阳王驾前副相曹赍,前来恭迎大殿下。我家凤阳殿下今日不巧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接驾,请大殿下海涵。”
朱宫棣心头无名火起。那个凤非离!!他竟敢摆架子不来接他!!他这可是代天子出行,那个狂妄的小子想造反不成?!就算皇室的威严没有被放在眼里,可来的人毕竟是他,是他朱宫棣耶!!
不过尽管胸中怒火狂烧,城府已深的大皇子表面上还是未露分毫,也明白对一个被推到台面上来的官员发火不仅于事无补,反而跌了身份,所以只是淡淡哼了一声,连马车也不下,由着邺州方面引领整个车队进城。
凤阳王为朱宫棣安排的宫室倒是非常华美舒适,大皇子带来的随身侍从宫女们也全数住了进来服侍。用了晚膳后,凤非离仍是踪影不见,宫棣按捺着一肚皮的不高兴,忍着一句话也不问,就沐浴上床休息。
等流金的帏帐放下,宫女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室内,气得脸色发白的大皇子这才狠命地猛捶了捶枕头,在被角上用力咬了一口,仿佛这柔软的羽被就是那个傲慢无礼的凤非离。
深深地吐了两口气,仍是平复不了胸口的窒闷,用手指拨开帏帐的流苏,看了看空寂的宫室和窗边扶疏的细影,咬牙重重地倒在床上,用羽被蒙住了头。
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除了气愤与恼怒,更多的,似乎是失望。
原以为在那个人的心里他有着不一样的分量,不是因为他是大皇子,而是因为他是朱宫棣。
原以为十年未见的自己到来,对那个人而言应是一份惊喜。
原以为那张千变万化的脸仍会像幼时那样,每天一看见自己,便会立即放出眩目的光芒。
室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朱宫棣翻身而起,一把掀开帏帐,倒把来人吓了一跳。
那是从婴儿起便照顾宫棣的老内监,每天总会在估计他已睡着时过来看上一眼才会放心,十几年的老习惯,今天竟被宫棣忘掉了。
“大殿下,您还没睡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内侍担心地问。
“没事,你去睡吧,我只是白天在马车上睡得太久,躺一会儿就好。”宫棣淡淡地道。
老内侍躬身退出,室内恢复一片寂静。
宫棣重新躺回床上。睡。必须睡。这么容易便纷乱了心绪,今后将如何控制凤非离?
冷酷的宫廷生活已使朱宫棣练成了瞬间打包自己负面情绪,将之深深埋藏的本事。不知有多少次,因为心软,因为动摇,因为不忍斩尽杀绝,以至于刀剑悬颈,几欲跌进深渊。如今的他,背后仍有无数的暗箭埋伏等候,若不能让自己成为无血无泪的冷情人,又如何登上至尊之位,如何保护天真烂漫的胞弟呢?
临出京前,最不放心将单纯开朗的小弟弟放在深宫内院的虎狼之间,就连母后,也不是可信任的托付者,年长色衰,早已失宠,仅余一个皇后之位,她的力量是那样的单薄有限,纵然想奋力保护幼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这份忧心,想来是被那年方十岁的闻家二少爷看了出来,闻太师进宫邀请二皇子到闻府小住,父皇当然答应,所以这次离京,心还算是定的。
想起弟弟,宫棣不禁微微一笑。恐怕也只有他,能那样全身心地依赖信任自己了,虽不停的有心腹之臣在耳边提醒,说二皇子年纪渐长,越发地聪颖能干,又同为皇后嫡子,恐怕将来是最难应付的对手。这些话他一概不听,琛棣琛棣,只有琛棣,是永远都不会背叛他的。
远处隐隐传来谯鼓之声,似有人击筑而歌,茫茫然的曲音,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民间小调。
宫棣渐渐闭上了眼睛,在意识渐远的霎那,帏帐无风自动。
无梦到天明,应是争斗中的皇室中人最奢侈的愿望,因为每一个人的手上,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都沾上过一些不该沾的鲜血。自从两个异母弟弟被流配后,宫棣时常在梦中见到他们。他何常不知道两个方才十一、二岁的孩子不过是被推出台面的傀儡,也曾因为念及他们年幼无知宽恕过几次,但结果是差点被幕后的黑手砍得尸骨无存。最后他狠下心来一网打尽,为了抓住背后的提线人,幕前的傀儡也一并踩入了污泥中。尽管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选择,是正当的反击,但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那两个凄惨矮小的身影,从自己的梦乡中完全驱除。
当十指尖尖,带血的双手猛地向咽喉处掐来的时候,宫棣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背心汗湿薄衣,额前冷汗涔涔。抬起虚软的手盖在眼睛上,转头想叫人送一杯茶,“来人”两字尚未出口,已化成一声惊呼。
一个人正伏在他的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狂狷中带着艳丽的脸,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波光流转,妖魅带笑,看起来真是风情万种,修长的手指正优雅无比地拨弄着宫棣的额发,嗔道:“你看你,没我照应,竟瘦小成这个样子。”
宫棣只觉得头嗡嗡地响了几声,眼前一阵发黑。那是被这人给气的!!
听他的口气,如此熟捻亲昵,仿佛两人一直朝夕相伴,不过近日才小别而已,而且一开口,便说他瘦小,那是宫棣最最不爱听的话,连皇上都不敢当面挂在嘴边说。
啪得一声打开他的手,宫棣坐了起来,将头发甩到脑后,冷着脸道:“凤阳殿下,半夜三更来见我,这是你们邺州的礼数?”
凤非离格格笑了起来,偏着头觑了觑他的脸色,将身子腻了过来,在他耳边吐着气道:“生气了?你还是这样,那么容易就生气……我听他们说,你这几年都没怎么发过脾气,害我还有点担心呢……现在看你这样,好像人还是活的,真是高兴极了……”
他倒是高兴极了,宫棣却被气得发晕,听听那是什么话,倒好像如果他不经常发发脾气,人就是死的一样。
“好啦好啦,不生气了嘛……”凤非离蹭一蹭地撒着娇,明明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还学人家扮可爱,尽管朱宫棣不否认他的模样的确带着妖异的美丽,却还是做出恶心地样子倒回床上,连他不来迎接的无礼举动都不想追究了。
“我知道你气我没来接你嘛,可人家真的有要紧的事情啊。”凤非离推推背对着他的朱宫棣,将一个红艳盈润,异香扑鼻的果子递到他眼前。那果子晶莹明亮,就仿佛是薄薄一层玉,裹着透明的胶冻一样,可爱极了,朱宫棣以前,竟是连见都未曾见过。
“你看,这是只有邺州境内深山中才有的霜果,这一个是株百年霜树上结出来的,整整一棵树上三年才会结这么一个,三天前才成熟。我不放心让别人去,所以亲自跑到山里面去摘,马不停蹄连觉都没睡,就怕赶不及送你。吃了这个霜果,以后你就百毒不侵,谁也害不了你了。人家对你这么好,有没有一点感动啊?”
朱宫棣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似陌生似熟悉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凤非离已径自更紧地偎了过来,剥开手中的果皮,笑着塞进他嘴里,亲昵地问道:“好不好吃?很甜吧?”
宫棣只觉得一股如蜜般甘凉的汁液在口中化开,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
凤非离用衣袖拭了拭他的嘴角,将他的身体向床里推了推:“好累哦,我们睡吧。”
“睡?”宫棣吓了一跳,“你要睡这里?你自己有屋子吧,想睡回去睡!”
凤非离斜吊起一只眼睛看他,嗔道:“你好狠心哦,人家为了你累得动都不想动了,你还赶人家走长长的路回自己屋里去睡冷床。没良心的,我偏不去。”说着便爬上床来,紧紧抱住宫棣,不理会他东挣西打,怡然自得地闭上了眼睛。
大皇子殿下踢打一会,觉得没力气,反而也不是没被他抱过,只有认命地不动,将身体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却气愤地发现那个烂人居然长得这样高,竟可以将他完完全全包裹在怀里,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尽力向床里睡去,想拉开一点距离。
第二日睡来时凤非离已不见人影,只有口齿间尚留下霜果的清香。用过早饭,一个凤阳执事前来禀告说凤阳王很快会来拜见大皇子,于是朱宫棣在大厅边喝茶边等他。
茶已饮下半盅,人还不见一个,宫棣已是心中浮燥,但面上却丝毫不露,慢慢踱着步来到阶前,在大厅前的小院中闲走。
这时假山后传来的阵阵私语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两个听差的凤阳小宫女,没有想到他已出了大厅,正闲来无事小声聊天。
“那个就是大皇子殿下啊,听说他怎么怎么厉害,怎么怎么冷血无情,谁知一见面,竟是这样漂亮文雅。”
“是啊是啊,看起来脾气也蛮好的样子,没听见他骂过下人。咱们主子丢下他没去迎接,今天又迟到,他居然也不发火。”
“说起来主子也真是过分了点,虽然说除了添麻烦外朝廷也确实没给咱们邺州什么恩典,但人家毕竟是一朝的皇子,主子为了陪那个歌妓让人家在这里等,也实在失礼了点。”
“听说那个歌妓小蝶,长得真是倾国倾城,还能歌善舞,色艺双全,怪不得主子迷她,迷得这整整三天没出她的房门,连大皇子来了也不去迎候……”
接下来的话朱宫棣已听不下去,他飞快地返回到厅上,气得胸口一阵阵疼痛,抓住一只椅背,用力到指节发白才控制下自己想砸东西摔东西的欲望。
从小被他骗,明知道那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居然还是傻乎乎地信了。他那样无礼,那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仅没来城门口迎接,还整整一天将他丢在驿宫里不闻不问,可自己倒好,竟然被他随随便便拿来的一只果子就摆平了,不但没再生他的气,还宽容地准许他昨夜与自己同榻而眠!!
阶前传来脚步,轻柔低沉的嗓音响起:“让你久等了……”
朱宫棣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盅,扬手便想向他丢去。冰凉的茶水顺着手臂流到地上,他的手突然顿住。
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那不仅是幼时的伴读,普通的臣子,那是本代的凤阳王,是一翻脸就可能倾覆江山的凤阳王,是他必须征服和利用的凤阳王。
茶盅被无力地放回了桌上。朱宫棣面向逆光而立的那个人,努力调整了表情,挺直脊背。
“为什么不砸?”凤非离的声音中带着些冷冻过的温度,“你明明很生气,很伤心,为什么不骂,不哭,不砸东西?”
他轻轻一挥手,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走上大厅,嗅了嗅地上的茶水,舔了一口,摇尾还没走出三步,立即四肢抽搐,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就再也不动了。
“你的茶里,放了极品的鹤顶红,足以毒死七个成年人。但你没事,因为昨夜,我已给你吃了百年仙霜果。这三天我的确是快马加鞭去深山采果,而你刚刚所听到的,才是我故意叫她们那样说来骗你的。”
“你……你干嘛要……你这人有病啊……”朱宫棣瞪着死狗,一时不知该怎样反应。
“我没有病,是你病了。”凤非离走到他身边,“每年邺州派人进京上贡,回来时我都要问你的近况。他们说你过得非常不好,一年比一年糟,变得即不会笑,又不会闹,慢慢地连怎么发脾气,怎么哭都不会了。我听了,觉得真的很担心。”
朱宫棣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感觉有两条手臂缠上自己的身体。
“那年我走时明明跟你说过,实在不行,就到邺州来找我,你怎么不听,非要自己一个人撑着,撑到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都不像是活人了。”凤非离捧起他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见他怔怔的,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我哪有过得不好,我明明再好也不过……”朱宫棣慌忙伸手推他,结结巴巴地说着。
凤非离叹息着摇头:“你还嘴硬,这次你来我就试探了一下,果然病得不轻。看看刚才,你已经气成那样,还是拼命忍着,想骂想打想哭,又不敢打不敢骂不敢哭。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会把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变成现在这样,遮掩着自己的伤口,害怕被人当成攻击的弱点。”
朱宫棣只觉得胸口一痛,坚冰般的内心仿若被人凿开了一个小洞,令他感到非常的害怕,不自禁地就想到那次被诬下狱后,母后偷偷来看他时说的话:
“宫儿,无论别人怎样拷问你,千万不能发怒,如果你发火,他们会对皇上说你心虚,也不可以哭,你一哭,他们会说你畏罪,你要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让别人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有多愤怒,多恐慌,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你还有不为人知的底牌,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你要记着,一旦你的罪名被坐实,母后和琛儿,全部都会被你连累,所以你一定要忍,绝不能再让人看见你任何一颗泪、一滴血,你明白吗?”
他当然明白。潮湿的牢狱,成堆的蚁虫,冰冷发馊的饭菜,彻夜不能眠的寒冷,他宁愿被人碎尸万段,也不能让母后和琛儿,也来受这样的苦。所以从此之后,他变得冷血,变得残忍,变得没有表情,没有眼泪,变得忘了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刚刚有些沸腾的血渐渐凝住,朱宫棣生生将已快涌到眼眶中的泪水逼了回去,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凤阳殿下。我奉皇命前来敕封,你这样未免太无礼了吧?”
凤非离皱起了眉头,表情有点失望:“这里是邺州,是我的地方。我是徐熙,是从小就喜欢你的朋友。我可以帮助你,可以保护你,永远不会背叛你,为什么在我面前,仍然逼不出你一点眼泪?你的心已经冰冻太久,封存了太多的阴暗情绪,如果再不发泄发泄,也许就真的从此不会再像普通人那样跳动了,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失去你。”
朱宫棣开始用力挣扎起来,虽然内心阴沉的声音告诉他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那个人从小骗你到大,怎么可以相信他喜欢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不会背叛与出卖,但渐渐发烫的眼眶却预示着情感的大堤已摇摇欲坠,再不离开这个人,可能就真的支持不住,真的会将面具后惊恐的少年,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了。
凤非离高高挑起斜飞的双眉,一双凤眸中闪出五彩般的波光,他牢牢地将无所适从的朱宫棣锁在臂间不容他逃走,一面低下头,温柔地将嘴唇贴上他的额头。
“放开我……放开……”大皇子的声音越来越软弱,渐渐带了哭腔。早已记不得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所以惊恐地发现随着第一颗泪珠滴下,竟有无数的哀伤与怨恨奔涌而出,如同开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怀里拥着开始啼哭的少年,凤非离也有些吃惊自己的心居然也会跟着抽痛,疼得像是被人揪了起来。这可怜的生在皇家的孩子,这可怜的生来不够狠不够强的孩子。自己早就知道不是吗,从小他就是这样,顶着一副倔强跋扈的样子,实际上却心软、轻信、能忍耐,爱护弟弟,容让朋友,偏偏自尊心又高得出奇,不肯示弱,不肯求助,所以一不小心,便会摔得头破血流。等到摔得次数多了,痛得忍受不住了,那颗柔软的心便慢慢变得坚硬起来,如果不去管它,也许再过几年,就真的会变成一个麻木无情的冷血皇族了。
第四章
起码有七八年没有哭过的朱宫棣伏在根本不能称为朋友的童年伴读怀里哭了很久,好像是要把这几年积下的份量统统用光,一直哭到凤非离的胸口几乎可以挤出水来,才慢慢恢复了神志,擦擦脸自己回房去调整情绪了。
一直到大皇子单薄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凤非离才信步来到阶前廊下调弄鹦鹉,淡淡笑着道:“我果然还是最喜欢童年好友这个角色啊,演起来好过瘾呢。”
第二日是凤阳王正式的敕封大典,也不知朱宫棣用了什么方法,本该肿肿的眼睛竟给他调理的相当正常,穿著全套华美的皇子服饰,站在大红描金的长毯上,手捧圣旨文雅笑着的样子,倒也真是漂亮。
从代天子传旨的大皇子手中接过圣命,再戴上仅比天子少一珠的八珠王冠,徐熙之名从此成为历史,新任凤阳王面向自己的臣民抬起一只手,接受欢声雷动的恭贺声。
面对如此热烈的场面,朱宫棣的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寒意。通过昨天的事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若是有一天凤非离的善意一下子变成了恶意,将如何招架?不仅是自己,琛棣,还有其它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凤阳王的对手,大明皇朝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面临最大的危机,是否能继续保持和平的盛世景像,似乎全在这个男人转念之间。
凤阳王转过头来,晶莹的眼波伴着柔和的笑意看向朝廷的代表。皇长子的尊严和责任感使得宫棣努力用平静镇定的眼光迎视他。
“请大殿下检阅一下凤阳的军容如何?”凤非离微微一笑,眼瞳中似有五彩虹霓,变幻莫测,让宫棣无法评估他的想法。
跟随着邺州主人的脚步,宫棣随他来到高高的阅兵台,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心底有个声音无奈地告诉他:“凤阳一族若反,大明的末日就到了。”
“小宫,你不舒服么?”凤非离轻轻靠近他,亲昵的叫着。当年在京城时,如果身旁没有其它人,那个叫徐熙的男孩便会这么叫他。
“凤非离,”朱宫棣看着面前那双邪魅人心的眸子,轻轻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向我展示邺州的军威。但我也必须提醒你。不义之战,纵然赢了,也必伤天下元气。”
凤阳王眨了眨眼睛,突然之间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捧着肚子直不起腰,好半天才喘着气扶住这位忧国忧民的皇长子,把头顶在他肩上,仍是笑得断断续续道:“你好……讨厌,人家今天明明……还没有转换角色嘛,人家明明还是你的……你的童年好友嘛,难道我的演技退步了,会让你想到那个地方去?”
朱宫棣一时愣住,看着这个笑得乱没形像的人又狂笑了一阵,才慢慢直起身子,撒娇般嘟着嘴继续道:“我今天又没有演野心勃勃的实力派藩王给你看,明明从典礼一开始我就对你很温柔啊,笑得也很甜啊,为什么你还是以为我带你看我的军队是在威吓你呢?”
“那……那你是……什么意思?”大皇子完全被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给弄晕了头,只能这样问。
“我是想告诉你,”凤阳王温柔地将双手放在他肩上,情深意切地说,“我是很强的,我可以保护你,如果哪天你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就到我这里来。你是我的朋友,在我的地方,你是绝对安全的,想干什么都行。”
朱宫棣有些不知所措地听着这些话,简直有些弄不明白凤非离这个人到底是高深莫测,还是真的根本没什么野心,只是爱玩爱闹爱演戏?
不过能在风云变幻的宫廷生活中幸存下来的皇长子并不笨,虽然一时还看不透凤阳王的行事准则,但最起码已经明白他现在正兴致勃勃地扮演着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好朋友角色,只要依着他演就是了。
“谢谢你凤非离。我会记着的。”朱宫棣敷衍地回答,根本没有想到也许有一天自己会真的使用这个承诺,千里迢迢投奔邺州。
也许是因为朱宫棣难得来一趟,而凤非离又只能对他一个人名正言顺地扮演童年好友的角色,所以一直到皇长子回京复命为止,凤阳王都没有变换过角色,温柔体贴得有时连宫棣都恍恍然,以为自己真的是被人放在心尖子上爱护的好朋友。
离开邺州回到京城,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明里波澜不惊,暗里刀光剑影。有时心力交瘁之际,便会想起在凤阳王宫暂住的日子,尽管常被那人弄得哭笑不得,但却轻松坦然,不必时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自保如何害人。
二弟琛棣越发的爱玩爱跑,去御书房看他时常常只见闻家的二公子认真地看著书,而他却爬到树上掏鸟窝。
宫棣并不太管束琛棣好动的行为,因为深深知道卷进夺嫡争斗中的痛苦,他只想让弟弟当一个快快活活的小皇子,如果要手上沾血,他来沾,如果需要争夺污浊的权力,他来夺。
但是皇后并不赞同他的想法。她希望两个儿子都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来确保自己的地位与荣耀。她对大儿子说:“琛棣必须了解身为一个皇子的真正意义,我也知道这一切太残酷,可能会夺去他现在单纯的快乐。但你的力量毕竟还是不牢固的,如果有一天你被扳倒,我们母子该怎么办?”
宫棣请求母后给他一点时间,他不愿意让琛棣太快地接触血腥与黑暗的东西。皇后答应了他,没有再逼着琛棣学什么帝王之道,反而送了他一只美丽的金毛猎犬。
琛棣非常喜欢这只猎犬,为它起名叫金儿,白天和它玩耍嬉戏,夜里跟它一起睡觉。每次在跟宫棣聊天时,开口闭口便是金儿这样金儿那样,开心的不得了。
有一天两兄弟正在闲谈时,皇后娘娘也来看他们,还随身带来一盒火腿点心,说是梨香宫伏妃娘娘所送。
金儿当时正伏在琛棣腿上,皇后随口道:“不知金儿喜不喜欢吃火腿?”
这一下提醒了琛棣,便拿了一块点心喂给金儿吃了。宫棣看着母后淡淡的表情,突然觉得不对,刚站起来,金儿已经七窍流血,倒毙于地。
琛棣伤心极了,抱着金儿的尸体不肯松手,皇后娘娘用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这块下毒的点心,本是伏妃给你吃的……”
朱宫棣全身颤抖起来,他丢下伤心欲绝的弟弟,愤怒地把母后拉到门外,但看着她冷锐的目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皇后是在琛棣幼小单纯的心中,培植恨的种子。但他不能允许,他知道什么是恨的滋味,他死也不愿意让心爱的弟弟和他一样,夜夜被恶梦惊醒。
朱宫棣拼命想着如何快速增长自己的实力,至少要强到能让皇后放心,不再打琛棣的主意,但在宠妃与朋党之争中,能保持现有的场面已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除了尽力阻止母后与琛棣的单独接触外,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到有一天,他到闻府接琛棣回宫,见到了闻家大小姐闻逦瑛。
两个月后,闻国师长女下嫁给了皇长子朱宫棣。权重朝野的闻国师正式被人划为大皇子这一派。
皇后娘娘的心,似乎略略安定了一些。
大婚那天,凤阳王命人快马加鞭,连夜送来另一枚霜果做贺礼,倒好像嫁给了他就得防人时时下毒一样。朱宫棣将这枚霜果,拿去给琛棣吃了。为了补偿新娘,他对逦瑛尽可能的温柔体贴,虽然没有所谓的爱情,但皇长子妃的生活,实在是非常的幸福。
又是两年过去了。北方边境异族作乱,朝廷征剿,却屡战屡败,几无可用之军队,只得下令凤阳出兵,却被凤非离以装备不齐为名拒绝了。
人人都知凤阳富庶,所谓装备不齐,自然是借口而已。但由于这两年老皇因为忌惮凤阳的势力,对邺州颇为苛刻,时时有为难之举,意图削弱凤非离的实力,虽然目的未达到,面子是早就有点撕破了,在军力衰弱的情况下而对凤阳一族的抗命,更是毫无办法。
无奈之下,朝廷以加封北境十三郡作凤阳领地为条件,请凤非离答应出兵以解边境危机,而前去洽淡此事的使者,不知为何又选上了朱宫棣,可能在老皇的眼里,这两人的交情应该是不错的。
这一次凤非离倒是亲自来到城门口迎接他,礼节周到地请他住到了凤阳王宫,并设晚宴为他接风洗尘。
两年不见,凤非离没什么变化,仍是秀发丽容,妖魅惑人,看他斜依软榻,手执水晶杯浅浅媚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一手掌握大明最富庶土地的藩王。
朱宫棣本来对自己此行的成功还算有把握,因为朝廷的条件极为优厚,而一旦北境失守,对邺州也有一定的影响,再加上凤非离在他面前一般都很好说话,所以没道理不答应出兵。
但经过一个晚上的观察,大皇子有些心惊地发觉凤非离这一次,竟然已转换了角色。
他不再是那个温柔忠诚的童年好友,变成了一个手握王牌不肯轻易下注,准备把对家玩得精疲力尽的赌徒,一旦他演得尽兴起来,不知要把自己玩成什么样子才会满意。
果然,在第二天的正式会谈中,凤非离对朝廷献上的北境十三郡表现出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北境又不富庶,每年都会发生水患,我为了什么要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凤非离修长的凤眸似开似闭,靠在榻上,用指尖时不时地拨弄一下长发。
“北境虽不宜农商,但有大片的铜矿与铁矿,以邺州的财力进行开采,将来获利之丰厚可以预料,凤阳殿下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的。”朱宫棣耐着性子陪他演。
“说得也对啊……”凤非离淡淡地笑着,既不争论,又不答应,就这样把朱宫棣吊着,一连住了近十天,事情没有一点进展。
先崩溃的那个人,当然不会是凤阳一族的主子。
看着愤怒地冲进来抓着自己领口要求立即给予最后答复的人儿,凤非离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他喜欢看他这样生动的表情,不是那个一本正经奉皇命而来谈判的人,不是那个戴着面具思谋与算计的人,而是像当年一样,爱恨都摆在脸上,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笑呵呵地搂住瘦小的身躯,软软的,单薄的,觉得那张气得想咬自己一口的脸实在是红扑扑的很可爱,让人有亲下去就不起来的欲望。
凤非离是一个绝不控制自己欲望的男人,所以他立即亲了下去,从脸上一直亲到两瓣粉嫩的嘴唇上。
朱宫棣瞬间全身僵硬。这是一个以前没见过的新戏码,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算什么意思,所以竟呆呆地让他连舌头都伸进去了才想到要推开。
凤非离轻轻舔了一下嘴角,觉得味道还不错,比自己家里那群姬妾的唇还要甜美,便捧起那张已涨得通红的脸,再次压上那双唇。
大皇子这辈子不是没被人亲过,但却从不知道只是一个吻就可以弄得这样煽情,被他灵活的舌头卷住一吸,原本奋力抗击的双拳顿时失了力道,连腰腿都酥麻起来,几乎连站也站不稳,让他就势一推,就推到宽大的软榻之上。
压在宫棣的身上,凤非离格格笑着将吻烙上他的脖颈与胸脯,乘机深呼吸的皇长子喘着气抓住他的头发,想将他从自己身上拉下来。
“咱们做吧?”凤阳王简单明了的提议。
“做?”已成亲两年的朱宫棣竟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飞起一脚,却被人顺势捉住拉开,一个身体卡入两腿之间,吓出他一身冷汗,拼命扭动起来,刚叫了一声“不”,就又被堵住了嘴,只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听起来是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自己都红了脸,挥拳向身上的人打去,却又一拳比一拳力弱。
“别闹啊,”凤非离轻声哄着,“不是想要我出兵嘛,北境十三郡算什么,加上你才够份量啊……”
听到这句话,朱宫棣的胸中突然生起一股屈辱的怒火,猛地张口狠狠地咬住在面颊上轻抚的手,乘他受痛时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躯体,怒吼道:“你当我是什么?我是大明皇帝与皇后的儿子,不是卖的!”
说着便咬着牙向屋外冲去,还没到门口就又被拖抱了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凤非离柔声在耳边道,“这句话是我说错了。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远远比什么北境十三郡还重要,脱口便说出来,没有那个意思的,你不要生气。”
朱宫棣堵住耳朵不想听。那个人时时刻刻都在演戏,他分辨不出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还不如统统当成假的,才不至于被骗得死无葬身之处。
当晚他回到寝宫歇息后,凤非离又到榻前来看了他一夜,他死命闭上眼睛装睡,因为知道自己总会轻易被这个人动摇,所以决不想再给他任何一丝行骗的机会。
第二日朱宫棣匆匆离开邺州,也顾不得没有完成使命。在他还没有到达京城的时候,凤阳一族出兵。一个月后边关解除危机,异族退回阴山以北,凤阳王又得到了新的领地。为奖赏大皇子出使有功,皇帝赐了很多宝物,但全部被宫棣扫到库房的角落,不想多看一眼。
第五章
这段时期除了闻妃外宫棣又纳了几个侍妾,但至今没有人有孕,皇后为此非常着急,宫棣自己到不是很在意。
那年秋天传来一个消息,因夺嫡阴谋被发配的两个皇子先后病故,死时都未满十五岁。他们二人的母妃早已被处死,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晚朱宫棣再次梦见了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眼睛大的似乎要滚出眼眶,哀凄凄瞪着他,想要说话,又没有说话,梦里的他伸手去抱两个异母弟弟,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双手鲜血淋漓。
惊醒时尚是半夜,帐外一灯幽幽暗暗地晃着,冷汗顺着背脊流了下来,手捂着胸口,却感觉不出那里到底是跳得过于猛烈,还是根本就已经停止了跳动。
也许是醒来时发出了惊呼,有人匆匆奔进,在帐外低声道:“大殿下,我在这里,您喝口热茶,再睡吧。”
宫棣有些吃惊,因为一般他午夜梦醒时,侍从们都会问“大殿下,您怎么了”,极少有人,会像这样说话。
拨开帏帐,一个小小的身体正跪在床边,见他出来,立即递上一盅热茶,墨玉般的大眼睛灵动之极,关切地望着他。
“你是新来的?”宫棣接过茶,问。
“是。”
“叫什么名字?”
“柳儿。”
“几岁了?”
“十六。”柳儿抿嘴一笑,显出一股说不出的聪慧气,接过宫棣手中的茶碗,扶他躺下,细心地掖上了被角,道,“您向左侧着睡,这样就不容易魇着了。我就守在床前,您安心。”
“你挺会侍侯的,谁调教的?”
“陈阿公……是我爷爷……”
宫棣怔了怔。陈阿公,便是从小就照顾宫棣的那个老内监,半年前才去世的,但他是个太监,如何会有孙子?
“我是爷爷拣来养大的。爷爷说,当初府里不收,还是大殿下您发话才留下我这条命的。”柳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解释道。
宫棣早已不记得这样的小事,但看着这个灵秀的少年,还是庆幸自己当年发了那样一句话,救下一条活鲜鲜的生命。
“你很好,明天跟总管说,调你来我身边侍侯吧。”宫棣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有人守着,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真的没有做梦。
那个叫柳儿的少年,就是这样出现在宫棣的生命中。
即使是在从小受着精英教育的大皇子眼中,柳儿也是一个聪明有教养的孩子。他好像生来就有一股如水般柔和温暖的气质,让人只是接近他,便感觉通体畅快舒适。
宫棣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他向他倾诉自己内心深处所有的脉动,惶恐也罢,悲伤也好,只要说给柳儿听,似乎就能纾解胸中的郁闷。柳儿并不总是静静地听着,更多时候他们是在交谈,谈着谈着话题越扯越远,等到发现时已足足聊了好几个时辰,两人不禁一起笑,柳儿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美丽的像一汪湖水上微微的涟漪。
夜里宫棣常叫柳儿睡在同一间屋子里,这个少年有驱散梦魔的奇异力量,自从他来到身边,宫棣就很少做恶梦了。
因为和柳儿在一起时情绪放松,所以两人渐渐的已形影不离,连晚上宫棣也很少会到闻逦瑛房中去,宫中的流言,便是此时引发出来的。
宫棣身份尊贵,只顾得上汲取柳儿带给他的安宁与幸福,没有留意到少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笑容越来越清淡。很久以后他才发现,那个低微、纤薄,位于最底层的孩子,一直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未曾向他吐露半字。
二皇子琛棣仍然过着快活的日子,相约着要和闻烈一起出门行万里路。因为知道武林名门的萧家会派人护送,所以宫棣开明地应允弟弟出去增长见识。
琛棣开开心心出门游历后的第三天,宫棣谨见完父皇,出宫时信步闲走,一时不防,来到一座衰败的宫室旁。墙内传来女人尖锐疯狂的笑声与咒骂声,宫棣从中听到了母后与自己的名字。问了内侍,说是早已被废的纹妃娘娘。纹妃被废,是皇后的杰作,那时宫棣还不太懂事,一心只想着如何应付凤非离,然而这份恨,却不可避免地要落在他的身上。
进去看了看,满室的蛛网灰尘,失败的女人坐在半边窗棂已脱落的窗台上,呲着黄牙大笑,笑得脸上松驰的肉一荡一荡的。
宫棣仓皇逃了出来,心头无比苍凉。
他还记得纹妃的模样。年轻、美丽、人缘极好,每次见到他,都会拿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来送他。一朝被弃,竟沦落如斯。
回到府里,他叫柳儿。柳儿不在。于是便独自一人喝着闷酒,七八分醉时,柳儿回来,眼睛红红的,扶他到床上。
他抱住柳儿软软的身体,汲取他身上清凉平稳的气息,觉得心里的难受,似乎这才好一点。于是想要更多,想要更加接近这个少年,想要在他身上,找到感情的平衡点。
柳儿没有丝毫的拒绝,纵然疼痛,纵然知道没有结果,他还是没有丝毫的拒绝。紧依着激情过后熟睡的宫棣,少年注视着他的爱恋目光,温柔得像水一样。
宫棣醒来时乌黑清澈的眼眸就在面前,映着他充满柔情的脸。吻着少年的朱唇,皇长子清晰地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那是朱宫棣的初恋。
初恋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涂到哪里都有痕迹。每一个见到他俩的人,都看得出那四目相对时满得快要溢出的温情。
因为有了亲昵的关系,朱宫棣终于发现柳儿身上经常出现被打的伤痕,问他时,柳儿只是淡淡道:“我还能忍,不要闹,闹开了,我就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
朱宫棣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于是他没有查问,只是尽力将柳儿带在自己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闻逦瑛声色不动。出面的人是皇后。
皇后命令他立即将柳儿送到远方去,从此再也不许相见,被宫棣断然拒绝。
然而百密一疏,在一次御书房议完事后出来,竟未见柳儿等侯在外面,心里顿时冰凉一片,发疯般地奔到皇后宫中,只来得及在棍棒下救下已血肉模糊的爱人。
柳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宫棣挤出所有可能的时间陪他,万不得已离开,也要留下最心腹的人看顾。
即使在病床上,柳儿仍是那样清雅美丽,只要见到宫棣,脸上立即会绽出阳光一样透明的笑容。两人常就这样轻轻相拥着谈话,漫无边际地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有时会说到大半夜,仿佛现在不说,等天亮就没机会再说一样。
看护柳儿康复期间,宫棣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作息规律,他的变化实在太剧烈,事情终于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愤怒地召见他,大声斥骂。
宫棣跪在地上。他一向将父皇视为天神一般的存在,这是第一次,当他面对暴怒的父亲时,可以坦然地抬起眼睛。
“实在是太无耻了,你记不记得自已皇长子的身份?竟然明目张胆地养娈童?”皇帝一记砚台砸来,擦着他鬓角飞过去。
“柳儿不是娈童。”宫棣说。
“不是娈童?不是娈童是什么?”
朱宫棣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在任何人眼里柳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娈童,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柳儿是他的恋人,然而说出来,只会让人以为他发疯而已。
皇帝递过来一个小瓷瓶,瓶口用红木塞塞得紧紧的。
“这是九品红。本来那个娈童还不配用这种东西。看在你的面上,给他一个全尸吧。”
宫棣木然不动。
“宫儿,”皇帝的声音突然阴森起来,“你敢抗旨吗?难道你也想跟那两个逆畜一样,被发配到北漠当孤魂野鬼?”
冰凉的小瓷瓶直递到眼前,朱宫棣慢慢伸手接住。
“去吧,明日进宫复旨。”皇帝淡淡地说完这句话,起身回寝宫去了。
宫棣手握着巨毒的九品红走出宫门,此时已是冬天,傍晚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快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大皇子府的车驾迎侯在宫门外,他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朱宫棣是个勇敢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远比他弟弟勇敢。在马车离开皇城的第一个转弯处,他就已经把九品红扔进了路旁的阴沟里。
回到府中,柳儿站在房门前等候,脸色白白的,却异常平静。
宫棣拥抱住他,良久良久,直到漫天的雪花飘下。
“我们走吧。今天晚上,必须要走了。”宫棣说。他也许可以放弃柳儿的爱情,但是他决不放弃柳儿的生命。
“去哪里?”
“邺州。我赌凤非离对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两人简单地收拾了行装,在一更后离开了王府。
可能是根本没有人料到宫棣会放弃一切带柳儿走,所以逃亡的行动一直很顺利,直到出了城门。
不知是被人发现,还是一直等待反击的敌人终于抓住了机会,出了城门四十里,追兵已狂喊着逼近。
柳儿的马跌进了一个深坑,宫棣拉他起来坐在自己身后,两人一骑向着邺州方向飞奔,身后的火把越来越近,竟有羽箭从身边飞擦而过。
宫棣的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没有父皇的同意绝没有人敢放箭,他只是不明白在父皇的心中,儿子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
狂奔到天亮,宫棣发现自己走偏了路。也许正因为走偏了路,追兵已不见踪影。柳儿一直紧贴着坐在他身后,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咱们暂时安全了。”宫棣柔声道。
柳儿点点头,面色白得像雪一样。宫棣心头一沉,一把抱住他跳下马来。
两支长长的羽箭插在柳儿的背后,鲜血都已经结了冰,然而长长大半夜的奔驰,宫棣没有听到一丝的呻吟声。
宫棣没敢拨掉羽箭,他只是拆断了体外部分的箭杆。走时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也没带伤药。柳儿微笑着道:“没关系,血已经不流了。”
宫棣的泪却流了下来,他抱着柳儿重新上马,继续向邺州前行。路上两人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柳儿还轻轻哼唱了一首歌谣给他听。
三天后他来到邺州城下,刚对守城的兵士说完“找凤非离”,就抱着柳儿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躺在软软的床上,一双眼尾高挑的绝美凤眸注视着他。
他伸出手来:“柳儿呢?”
凤非离侧转身,柳儿安详地躺在旁边的一张软榻上,面颊上还荡着涟漪般的小酒靥。
宫棣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没有丝毫温度,冷得就像一块冰。可是他不在乎,早在两天前这只手和那具拥抱过无数次的身体就已经这么冷了,但那仍然还是柳儿的手与身体。
凤非离轻轻摸着他额角的头发,看着那个死去后仍不减灵秀的孩子,再回头看看这个正在死去的少年。
这一天,那个会哭会笑,也会爱的朱宫棣死去了。
凤非离却在这一天开始爱上他,并且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疼痛地爱过。
第六章
柳儿被葬在凤阳王宫内的一片木芙蓉花岗下,从朱宫棣现在所居住的宫舍窗前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孤零零的小小坟茔。
坟前没有立墓碑,碑立在宫棣的心里。这个侍童一生都是如此的渺小,但他得到和付出过的爱,却深切得足以使天下大多数人汗颜。
大皇子卧病近一个月才慢慢好转。每天早上,凤非离将他抱到窗下,在陪他看柳儿坟茔的同时,也想尽办法让他能够转开目光,看看蓝天,看看花草,看看掠过树梢振翅的鸟儿。
凤非离不愿意让宫棣忘记他自己还是活着的。
可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当流亡的皇子注视着死去恋人的埋骨之所时,尚能保持平静的忧伤,唇边偶尔还会因想起往事而闪现一抹微笑,可一旦他的视线转向其它的东西,刀绞般的疼痛便会在胸中翻腾,想起和那个少年人鬼殊途,想起再也握不到他温暖的手,看不到他澄静的眼,听不到他轻柔的笑,吻不到他甜美的唇,嗅不到他的气息,捉不住他的身影,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是否快乐,是否孤独,是否还记得这一世的爱,这一世的憾。
然而无论有多痛苦,眼里却再也涌不出泪水。凤非离曾经知道很多办法可以逼出朱宫棣的眼泪,可是现在一个换一个试下来,却没有一次成功地使大皇子转过头,认真地看他一眼。
日复一日,随着对他的爱越来越深,邺州的王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
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凤非离拿着两份卷宗走进宫棣的卧房,轻轻叫了他一声。
宫棣回过头,看见是他,浅浅地笑了笑。
他并非不理人,每次凤非离握他的手,抚摸他的面颊,他都会有反应,跟他说话,也可以得到很正常的回答。
只是那双眼睛,游移而没有焦点,无时无刻不透过眼前的事物,射向未知的虚空。
他甚至忘了面前站着的,是他从小到大,切切于心的夙世冤家,是他以前战战兢兢,用全身心戒备的大敌。
又会被骗也好,会被戏弄也好,对朱宫棣而言,都不再是值得介意的事情。
凤非离十几年来在这位大皇子心上烙下的印,已经被他凄凉的爱情抹平,所以邺州的统治者不得不使用别的办法,重新确立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
“你看看这个。”凤非离拿出一张纸,放在宫棣眼前。
那是一份密信,内容大约是:“近日宫里传言,皇上属意立栉王为太子。”
栉王是皇帝嫡亲胞弟之子,然而模样行事,却比几个正牌皇子还要像当今的圣上,早已有流言传说其实他是皇帝与弟媳有染的结晶。
宫棣只大略看了看,便转过头去,望向窗外那一片葱笼的木芙蓉花岗。京城已离他太过遥远,不仅是距离,还有感觉。
“你再看一看这个。”凤非离抽出另一份卷宗,放到宫棣的手里。
大皇子木木然地拿起来看,看到第三页,全身已忍不住从头到脚地颤抖,指甲因用力过猛而嵌进肉里,好似痛觉已经消失。
凤非离怜惜地将他抱进怀里,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扮演一个劝解宫棣罢手的角色,因为他依宫棣目前的心理状态,越是劝说,越是火上浇油。
朱宫棣已经看完了手中的所有资料,面色惨白如雪。
“算了吧,栉王现在圣宠正隆,就算他就是追杀你和害死柳儿的元凶,又能奈他何?你如今流亡在外,安全就好,柳儿若在世,也必不愿你为了替他复仇,而重回那个是非之地的。”凤非离的手指优美地掠掠他的额发,柔声劝道。
“柳儿若在世……柳儿……”朱宫棣的眼里迸出滚烫的液体,“就算柳儿能原谅,我也不能……我不能……”他猛地扑到窗边,手中的纸张被揉成一团。
木芙蓉的枝叶在风中轻摇,隐隐现出几个菡萏欲放的花苞。
柳儿如花的生命,便是凋零在未开放的年纪。
“那你要怎样?现在不比当初,你在京城已无任何势力,而他如日中天,想要向他复仇,谈何容易?说不定一不小心,便会和柳儿一般下场。”凤非离站在厅柱旁,冷静地说。
朱宫棣变了脸色。他最是知道宫廷争斗,一步不能稍缓,要想扳倒一个当权的人儿,断非他现在的能力所及。
依目前栉王红极一时的情形,能压制住他的,除了当今皇帝,就只有……
大皇子将目光投向童年的伴读。从小被这个人吃得死死的,似乎一想起来就切齿的恨,巴不得这世间不要有凤非离这个人才好,然而危难时节,竟只有他的名字,可以给自己安全的感觉。
“请你帮我……邺州如今的实力,早已与朝廷分庭抗礼,如果你肯帮我,我就有办法为柳儿复仇。”朱宫棣抓住凤非离的手臂,急切地道。
凤阳王的唇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从不做没好处的事情……”
朱宫棣的手迟疑地滑下。他千里来投,性命几乎无存,自然没有带任何宝物,何况凤阳王富甲天下,寻常身外之物,又如何看在他的眼里?
“你不问我想要什么回报?”凤非离的脸上浮起宫棣见惯了的坏笑。
不知为什么,大皇子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虽然以前每每见到这种笑容出现的时候,就预示着自己会变成他逗开心的玩物,但这么些年来这只凤阳狐狸一直很有分寸,从未曾真的伤害到他。
“你要什么?”朱宫棣问道。
凤非离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掌中,拉到唇边,轻轻印下一个吻,眼尾高挑的凤眸中闪现出五彩的莹光,语气亲昵之极地道:“我要你……陪我演戏。”
“演戏?”朱宫棣一愣,“演什么?”
“恋人。”凤阳王随着温热的气息吐出两个令人心头不由一痛的字,“我的条件是从今以后,无论任何场合,只要你见到我,就必须像恋人一样与我相处,要很相爱的那种恋人哦。”
朱宫棣呆了一会儿,垂下眼睑:“那……要演到什么时候……”
“演到我腻了,想换戏码为止。”
朱宫棣咬了咬牙,眼前掠过柳儿沉静的面容,还有那两支深深射进他体内的利箭。
“答应吗?”凤阳王恰到好处地追问。
“好。”大皇子扔掉手里的纸团,“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帮我除掉栉王!”
“我当然可以,不仅如此,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助你登上皇位。”凤非离的嘴角含着自信的笑,“你不会亏本的。来,先付一点定金吧。”
朱宫棣愣了愣,没有太明白,温热的唇已印了上来。
被动地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少年,想起了那带着一点青草气息的稚嫩的触感,想起了最后一吻的如冰凉意,心脏突然绞痛起来,久已无影的眼泪像冲破了闸门般奔涌而出,身体踉跄后退,直到撞上了墙壁,手捂着嘴唇跌坐在地,蜷成小小的一团。
不能,还是不能,纵然知道这只是演戏,也无法就这样献出恋人专属的唇。
凤非离静静地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仍控制得相当完美,只有硬生生剥掉几层面具,才看得见悲叹的灵魂。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曾很执着的去追求过什么,如今动了心,动了情,方知就算人生如戏,一旦陷入其中,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勘得破,握得住的。
只有伸出手指,拔弄着他顶心的发。拥住那具发抖的身体,抚慰那个被爱的人。
他这样痛苦,说明他还活着。
三天后,京城的至尊天子接到凤阳王的一封奏折,表明由于接待大皇子,花费甚巨,所以今年的秋赋,凤阳一族不打算缴纳朝廷了。
邺州的春秋赋税,占据朝廷年度税收的一半,一旦拒缴,便等于轰塌了半个国库。皇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兴兵讨伐,要么委屈求和。
若选前者,将帅、兵力、粮草,都是大问题,更何况凤阳军队之强,也是天下皆知,以目前朝廷实力,无异于自找死路。
若选后者,也不是不可行,但首先要找出凤非离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按他奏折所言,应是与出逃邺州的大皇子宫棣有关。对于这位皇长子,皇帝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二十几年来长在自己身边,本以为已很了解他,却不料突然做出事来,竟是石破天惊,让人根本预想不到。平心而论,在几位皇子中间,他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儿子的,之所以迟迟不愿立为太子,只是因为他面子狠,里子软,连对敌人也很容易起怜悯之心,这样的脾气不仅不像他,也不适宜于皇家的环境,想当年他为了得到至尊之位,将几个夺嫡的弟弟斩草除根,连襁褓中的侄儿也不放过,才有了今天的牢固江山,这一个狠字,朱宫棣生来就不及他。
皇后闻讯也前来哭诉,说宫棣不过是一时迷惑,如今那个娈童已死,凤阳王又摆明了要为他撑腰,哀求皇帝放过他这次。
当年夺嫡时,这位懂心机、会手腕的贤内助也颇帮了一些大忙,如今虽然人老珠黄,但情面犹存,何况邺州方面逼得紧,皇帝无奈之下,也只得首肯。
即日朝廷便传下明旨,说是大皇子已奉皇命,密使邺州,主要商谈凤阳秋赋缴纳的细节事宜,如今成功完成使命,将于不日返京。
至于朱宫棣千里夜奔的真实原因,和那个如花少年的凋逝,已被牢牢地封存在皇家众多的秘密中,严令不可外泄。
离京多日的皇长子就这样带着冰冷的面具重返皇城。
他为了柳儿离开这个没有一点温情的地方,也为了柳儿重新踏上这块土地。
走的人和回来的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手心,一直攥着两枚利箭的箭头。那是从他所爱的情人身体内,用小刀挖出来的。
在正阳殿拜见父皇时,朱宫棣完美地表达了他的忏悔之意,连久经沙场的皇帝,也未能看出他真正的心思所在。
来到皇后膝前,做母亲的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同时也不免狠狠地抱怨,表示自己这些天来有多么的心惊肉跳。
“你倒是逃到邺州,皇上奈何不了你,怎么就没想想母后该怎么办?还有你在外游历的弟弟怎么办?”皇后大声骂着,仿佛由宫棣保护她与次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其它的,比如宫棣的幸福,都无关紧要。
“您放心,”宫棣淡淡地道,“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你们了。”
第二天,皇长子召来自己宫中的总管,递给他一份清洗的名单,表示自己从实时起,绝不想再在自己府中看到名单上的这些人出现。
第三天,朱宫棣召集了府中剩余的忠心臣仆训话,不论品级,每人赏了三百两银子,并命总管公布了新奖罚规矩。
第四天夜里,时过三更,皇长子府的内院秘密来了一群朝廷的六部实职官员。这些人都是朱宫棣按照凤阳王提供的名单召集来的,掌握着朝廷的中枢。
密谈一直进行到五更,临走时所有人都表示,要像效忠凤阳王一样效忠大皇子。
来人散去后,一夜未眠的朱宫棣来到廊中散步。
闻逦瑛等在月亮门旁,发丝尽湿,已不知站了多久。
“天气凉了,你快去睡吧,小心生病。”宫棣淡淡地对她说,想要擦身而过。
闻逦瑛伸手紧紧抱住他,贴在身后的柔软女体微微颤抖。
“我也可以帮你,我去找我父亲!”皇长子妃急切地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
宫棣冷冷一笑,笑得闻逦瑛全身的血液冰凉:“不用找国师。他只要明面上站在我这边就行了。我将要做的事情他根本帮不上忙,这种时候能帮我的,也只有凤非离了。”他伸手轻轻地将闻逦瑛紧抓着自己的手拿开,转身离去。
皇长子妃跌在地上,开始哭泣。
宫棣回头看她一眼,叹息道:“傻女人,和我一样傻。当初我娶你时,明明大家都很清醒的。”
闻逦瑛惨然一笑,她知道宫棣说的没错,自己当初决定嫁他,为的只是将来的皇后之位,两人在洞房之夜还冷静地讨论彼此的权利与义务,没想到短短数载的婚姻生活,竟使自己真的爱上了他。
爱上了,便是输了。
朱宫棣在府内所有的地方,尽可能地栽种飘逸的柳树,希望有一天,满目所及,都是长长柔软的枝条,如同那个少年温情的眼波。
皇长子开始作风凌厉地干涉六部事务,主掌朝廷要事。他每每提出一项建议,邺州方面便会寄来一封附议的奏折,令反对的人不得不闭嘴。
对此种情形皇帝半喜半忧。喜得是终有一个皇子可以驾驭邺州,忧得是以目前宫棣的实力,想篡位也并非做不到。
不过很快皇帝就发现宫棣的目标不是皇位。
虽然也很疼爱栉王,但皇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放弃掉他,来换取一个强硬冷血的铁腕皇子。
失掉了来自至尊天子的正面保护,栉王的性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只待玩耍戏弄够了的宫棣,降下雷霆巨
掌。
曾经风光招摇、名盛一时,差点成为皇太子的这位王爷如今小心翼翼,几乎不敢出门。每每不得已在朝房遇见朱宫棣时,所出的冷汗都会湿透几层衣衫。
这个异母哥哥的眼睛已不像以前那样,戒备中还夹杂着忧郁与温情。如今的他,目光飘然冰冷,已仿佛不再注视人世间,只看得见幽冥虚空。
几个月后,旋在上空的鹰终于厌倦了观赏猎物的恐慌之态,尖啸着扑了下来。
百般小心在意的栉王在某一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两人都是一丝不挂。
他认出这个女子就是父皇新纳的宠妃。
被抓捕入狱的一路上,他高喊着冤枉,喊得声嘶力竭,虽然他知道是不是真的冤枉,早已不算什么重要的事了。
栉王入狱后的第三天,皇帝下旨将他贬为庶民,杖责八十后刺配东北。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栉王在离开京城不到百里的树林里断了气。押送他的公差们草草就地挖坑,掩埋这个高贵血统的王子。
离京多日的琛棣恰在此时回京,吃惊地撞见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兄,谣传中的异母哥哥的葬礼。
公差们用戏谑的口气说,得罪了大皇子,这种下场还算是便宜的。
琛棣的手上从没沾过任何形式的血迹,也根本不知道大哥为了保有自己的纯洁付出过什么样的努力,他只是单纯的愤怒,愤怒于同胞相煎的残忍与血腥。
二皇子冲进皇宫,大声责备兄长下手太狠。
“就算是政敌,也毕竟是同族,何必一定要置之于死地?他已经被贬为庶民,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朱琛棣激愤地问。
皇长子惨然一笑,觉得什么话也不想多说。
虽然弟弟过着这种纯净的生活是他的愿望,但一想到自己疼爱他那么多年,生死攸关时不见他人影,复仇时却看见他跳了出来宣讲仁义孝悌,心里不免有些苍凉。
当晚朱琛棣喝的大醉,捉住陪伴他的闻烈不停地问:“大哥的心肠怎么会这样狠?还有什么是他不敢下手杀的?”
闻烈安慰朋友道:“至少他还爱你,无论如何,他不会对你下手。”
“也许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是绝不会和他争那个皇位的……”朱琛棣灌下一杯酒,“对他来说,皇位真的那么重要?”
对兄长充满不信任的二皇子并不知道,在这个世间上最没有资格质疑朱宫棣的人就是他,被保护和宠爱着长大的他根本从来也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大哥,没有看到过冷硬面具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琛棣与闻烈两个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朱宫棣那段被抹杀掉的凄美爱情,不知道那张冷淡面容下所蕴藏的激情、热血与勇气,更不知道那个冰凉的皇位,从来都没有被宫棣放在眼里过。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了解朱宫棣这个人的,只有那远在邺州王宫,在他还是大脾气的小孩子时就认识他的凤阳男人。
琛棣从此以后更加经常地到处乱跑,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他相信自己依然热爱大哥,他说服自己原谅他的冷血。
虽然他并不明白,朱宫棣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原谅,尤其不需要他的原谅。
他对得起自己的母亲、弟弟,也对得起柳儿。朱宫棣此生,从未背叛过自己所珍爱和重视的人。
当他爱的时候,那份爱就是绝对的真实与纯净,没有掺加半点杂质。
普天之下,他只欠一个人的。
他只欠凤非离的。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朱宫棣还没有这份亏欠的感觉。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凤非离爱他。
或者说,即使在很久以后,他也不敢确定凤非离是不是真的爱他。
栉王死后的那一年,凤阳王以朝贺皇帝圣寿为名来到京城。
皇帝每年都过生日,从未曾见过凤非离的影子,今年的生日也并非整寿,他却想起了偏偏要来。尽管朝廷并不欢迎这一支庞大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军队的朝贺队伍,明面上却不得不摆出欢欢喜喜的样子。
凤非离带了近千名精兵进城,尚有两千左右的人马留在城外,这个行事滴水不漏的人不会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
大皇子代天子于城门迎候,并遵照凤阳王的提议邀请他住到自己的皇长子府里去。
凤非离显然没有忘记关于扮演恋人的那个约定,乍一见面,他就当着千万双眼睛的面高高兴兴地将宫棣拥进怀里,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
宫棣忠实地履行自己的承诺,没有回避,没有挣扎,面带微笑地接受这份热情的表示。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虽然他现在已经权倾朝野,但也只有在身旁看到凤非离的影子时,才会觉得放松。
凤阳王在京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权力网,每天川流不息地有高官权贵前来拜见,几乎将皇长子府的门槛踏破。自来到这里,凤非离只主动出门去拜访过一个人。
那就是当朝国师闻湛。
在闻府的大厅上,成年后的凤非离再一次见到那个有着超然地位的国师。
闻湛看起来变化不大,只是增加了一些白发和皱纹,眉宇之间的清郁之感仍不减当年。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少年,敏锐的眼光,顾盼神飞。
凤非离却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被宫棣捉着小脚,倒提在空中的胖乎乎粉嫩嫩的婴儿,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半天才勉强收住。
闻家二公子皱了皱眉,他对凤阳王的第一印像由此而来:轻佻。真是一个轻佻的男人。
这个印像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改变。
“这是犬子闻烈。”闻国师介绍道。
“知道……呵呵……我认出来了……”凤非离忍着笑道。
闻烈板起了脸。初见他的人要么惊叹要么赞誉要么尊敬,绝没有一个人敢像凤非离这样,觉得他好笑的。
“那个时候你就那么点长,哭起来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好可爱。”凤阳王丝毫不看闻家二少爷的脸色,用手比划着,专挑人家不爱听的说。
闻烈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一边。
“你不信?可以去问大皇子殿下啊,当时他还抱过你呢。”
闻烈再次哼了一声,这回扁了扁嘴角。
他非常不喜欢大皇子朱宫棣,觉得那个人阴沉狠辣,城府极深,远远不如自己的朋友朱琛棣开朗爽直。
凤阳王唇角的笑容渐渐收淡,心里有些失望。他早就听说闻烈天纵英才,有极高的领悟与判断力,又是宫棣的小舅子,本以为他对这位孤独的大皇子的评价与了解,应该和其它人不一样。
闻湛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此时轻轻插了一句话:“看来只有你,是他的朋友了。”
“像他那种人,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年轻的闻烈犀利地说。
凤阳王冷冷地一笑:“他那种人?他是哪种人?”
“充满野心与权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你这样说自己的姐夫?”
“我本来就不同意父亲将姐姐嫁给他!其实我们闻家根本用不着攀附权贵!”闻二少爷年少气盛,他的父亲也只有在一边苦笑。
“攀附权贵?”凤非离挑了挑眉,看向闻国师,“国师,您是为了什么同意他当您的女婿的?”
闻湛轻轻叹了一口气,良久后方道:“因为他是一个好孩子。我认识两代那么多个皇子,他算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是最糟的一个。”
闻烈吃惊地看向父亲。当时的他,根本不能理解这样的判语。
即使几年以后,当他已渐渐承认朱宫棣是一个好皇帝时,仍然没有发现他其实更是一个好人。
凤非离满意地回到大皇子府,他一直担心闻国师并非真心站在宫棣这边,今日一行,算是确认了闻湛的立场,放心了不少。
自栉王死后,宫棣没了斗志与目标,情绪又渐渐萎顿,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有兴趣,常常看着满园的柳枝发呆。凤非离的到来使他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有旧债未还,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对。
入夜风凉,正独临寒窗,看月光如水,水波如银,两只手从背后圈了过来,身体刚刚一僵,立即认出是凤非离的怀抱,慢慢地又将腰肢放软。
既然答应陪他演,便不会拒绝。
凤非离小心地避开他的唇,缠绵地在颊上颈间流连。他是一个调情的高手,技巧与火候都把握得很好,给宫棣寂寞的身体带来了难以抗拒的快感。
可是虽然得到了纯肉体的享受,大皇子的心中仍难忍悲哀。
他为自己死去的恋人悲哀。
纵然是一个像柳儿那样被爱的无以复加的恋人,一旦随风而逝,又能在世间保有多久多深的痕迹?
明明被温暖包围,胸中却一片潮潮的凉意。
仇已报了,又当如何?
他的柳儿,他绕在心上缠在指间的柳儿,仍然飘浮在无知觉的虚空。
“傻瓜,先死的人都是傻瓜…………”咬着凤非离的手腕,泪从胸前淌过。这颗心仍然为柳儿保留,但如同身体一样,又能保留多久?
纵然可以确信自己的心中将永远有那个温良少年独有的空间,但对柳儿而言,这仍然是一份悲哀。原本这一整颗全都是他的,全都是他的,为他跳动,为他感受天地的呼吸,如今人去无痕,鲜灵的爱缩减成了冰冷的祭坛。
一口游丝般的气,系住了命,系住了爱,一旦断了,便是失去。
宫棣失去了柳儿,柳儿又何尝不是失去了宫棣?
所以先死的那个人,还有以为死便是永恒的人,都是傻瓜。
“只要他活着,我可以永生永世地爱他,现在他死了,我虽然也可以永生永世地爱他,但这两种爱,已经不一样了……”宫棣喃喃地说,这些话,也只有跟凤非离说,他心中最深沈、最甜蜜也最苦涩的这段感情,除了自己静夜独尝外,便只有凤非离,还可以给他看上一眼。
“但是对柳儿而言,无论是哪一种爱,只要是你给的,他都会觉得幸福。”
“不!不是这样!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柳儿死了,什么爱他都感受不到了,他那么美,那么好,他应该活在世上接受我的爱,而不是埋在地下让我怀念。无论多深沉的怀念也配不上他,对不起他……”宫棣的身子缩成一团,好像痛得无法忍耐的样子,“我的柳儿,我对不起他,对不起……我就这样看着他死去,我让他在临死的痛苦中还要强忍着对我微笑,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够强,却还是要傻傻地去爱他,傻傻地被他爱……是我的爱,最终害死了他………”
凤非离紧紧抱住他,可怜的孩子,可怜的……
“没关系,以后你可以爱我,放心地爱,我足够强,强到可以保护我们两个,所以你……再也不用害怕……”轻轻地说,轻到对方听不见。从小就不停地看他受攻击,受伤害,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张开羽翼覆盖住他,以至于现在,抱得到他的人,却无法触摸到他的心。
朱宫棣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以恋人姿态出现的凤阳王,宫中也开始流传另一个版本的流言。说是大皇子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不惜献身以求得到邺州的支持。
话当然说得难听,但以快乐至上,坚持人生如戏的凤非离一点也不在乎,心如枯槁,早已不屑俗世飞短的朱宫棣也根本没放在心上。
暴跳如雷的是另一个人。
二皇子朱琛棣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几乎气得吐血,因为一时找不到大哥,他先冲到母后宫中,追问流言的由起。
“不就是因为凤阳王跟宫儿从小青梅竹马,感情一直不错,这次来京又住在他府上的缘故嘛。”皇后淡淡道,“流言而已,听听就算,是真是假何必计较?”
“什么叫是真是假不计较?”琛棣怒道,“难道有可能是真的不成?”
皇后闲闲地拨弄着琴弦,看尽宫闱诸多的奇事丑闻的她才不管话怎么说,只要有实力不亚于朝廷的凤阳一族撑腰就行,儿子是不是跟男人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凤非离跟那个娈童柳儿不一样,他是邺州的王。
“母后!你快说这是不是真的?皇兄他……他难道真的为了皇位……”
皇后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轻轻地叹息。其实知子莫若母,她跟琛棣不一样,二十多年来一直盯着长子的一举一动,怎会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宫棣对皇位并没有执着心,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是用自己和次子的安全在向他加压,虽然偶尔身为母亲的那部分也会心疼,但为了在宫廷中保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她不得不忍下属于女性的柔情。
母后的态度令琛棣更加着恼,他怒冲冲前去寻找罪魁祸首凤非离。
第七章
母后的态度令琛棣更加着恼,他怒冲冲前去寻找罪魁祸首凤非离。
凤非离此人琛棣见过几次,第一观感是艳丽惊人,一举一动自有风情,眼波流动间似会摄魄勾魂。
如果自己冷淡疏离的大哥真的与他有染,多半是被他勾引的。
不管怎么说,二皇子的这个判断不能说是错的。
在大皇子府的后园,朱琛棣找到了正闲逛着的凤阳王。
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二皇子,凤非离浅浅一笑:“二弟,这么急有事吗?”
琛棣大怒:“谁是你二弟!我警告你,你离我大哥远一点!”
“哦?”凤非离似笑非笑地说,“幸福的王子想起关心自己大哥了?你把我赶走谁来保护他?”
“我大哥不用别人保护!他是皇嫡长子,本就该继承皇位的,不需要别人支持!”
凤非离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就凭你这句话,当他弟弟不合格。尤其是当一个被他那样疼爱的弟弟。”
朱琛棣听不懂,只是觉得火气冒:“你不要胡搅蛮缠!我绝不会让大哥就这样被你玩弄的。”
凤非离灿如春花般展颜道:“玩弄?你让我想起了过去很快乐的日子哦。”
朱琛棣气得舌头打结,也顾不得这个人权势滔天,一拳就打过去。
凤非离轻轻松松闪开,脸上依然挂着可恶的笑容。
二皇子自诩武功不弱,没想到全力施为,竟连他衣角也没碰到,心中更加急燥,出拳愈发的狠。
闻讯赶来的朱宫棣又气又急,他倒不担心凤非离,他担心自己莽撞的宝贝弟弟。叫了两声没人理后,他干脆直接就闯了进去。
琛棣没料到大哥就这样冒出来,收势不及,只来得及减了几分力,眼看就要打在宫棣单薄的身上,凤阳王伸手将他向怀里一带,硬生生替他受了一拳。
“大哥,你没事吧?”琛棣着急地问。
“没事。”宫棣皱着眉头,“你在干什么?怎么对凤阳殿下如此无礼?快回去吧!”
“不!”二皇子执拗地说,“我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大哥,你应该已经听到宫里现在传得有多难听了吧?只要你对我说,跟这个家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立即就把那些乱嚼舌头的……”
“我跟他有没有关系,对你来说重要吗?”宫棣淡淡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
凤非离火上浇油地从旁搂住他,笑道:“怎么?看到大哥有了亲亲爱人吃醋吗?”
宫棣瞪了他一眼,但心知此人一旦开演,谁也拦不住,也只得由他抱着,捧起脸来啄上一口,还像示威一样,当着琛棣的面伸出舌尖拨弄耳垂。
二皇子满脸紫涨,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气得发晕,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粗暴地伸手想去把哥哥的身体抢过来。
凤非离轻巧地揽着宫棣的身子一转,闪在一边,冷笑道:“这么些年也未见你真正关心过他,何苦现在来了兴致?”
听到这淡淡的一句话,宫棣心头突然一痛,脸色白了几分,但神情未变,伸出一只手阻止住琛棣:“琛儿,大哥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你明白?”琛棣激愤地大叫,“为了皇位你什么都忘了,连被男人玩弄也不在乎!不当皇帝又会怎样,我可以保护你和母后,我们三个人也可以快乐幸福的生活!何至于无耻到要当别人的男宠?”
男宠这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宫棣的心。没错,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两个男人在一起,若有一方势力较强,另一方便常常被人定义为男宠,当初的柳儿,如今的他,都是这个样子。
只不过他比柳儿还不如,柳儿至少得到的是真心,而他………
凤非离修长的双眸眯了起来,柔媚的眼波霎时变得冰冷,他紧握着宫棣的肩头,将他向自己怀里带了带,对着琛棣傲然一笑:“二皇子,全天下没有谁比你大哥更高贵了,全天下也没有谁比你更没资格指责他了。我喜欢他,他是我的恋人,从今以后,我不想你用其它的字眼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否则我顾不得你是他弟弟的面子了。”
宫棣苦涩地失笑了一下。这位凤阳王还真是入戏,什么恋人也搬出来说,还不如说是演戏的搭裆更贴切呢。
琛棣一时被震住,呆了一呆,但立即恢复正常,大声道:“我才不听你的鬼话!!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真心对我大哥?”
“你相不相信于我何干?”凤非离悠然反问。
琛棣气结,哽了半天才指着宫棣道:“你看我大哥的样子,他也不相信!”
凤非离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宫棣的表情,突然之间把那张魅艳惊人的脸凑近他,亲密地问:“小宫,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真的喜欢你?”
宫棣有些不自然地将头撇开,真是功力不一样,他还是不太习惯这类的戏码,只能皱着眉小声道:“别闹了!这有什么好玩的?”
凤非离高挑入鬓的修眉轻轻一跳,面上浮现出极度失望的表情,一向挂在唇角的微笑如初雪见日般消失,眼睛深处涌起浓浓的伤痛,声音也变得轻颤而不稳:“小宫,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一直不相信我,虽然我的确爱玩,但哪一次遇到你的事,不是真心在为你着想?”
宫棣向后缩了缩,躲避着咄咄逼上来的含着水雾的凤眸。一段时间未见,这人演技越发的精纯了,瞟瞟旁边直线条的弟弟,已经被唬得目瞪口呆,若不是自己久经考验,只怕也会忍不住再次上当。
“小宫,”凤非离再次幽怨地叫,“你到底要不要相信我?”
“相信,”宫棣安抚地道,“我当然相信。”
胜利地凤阳王转身向二皇子一扬头:“小鬼,看见了?我们这样恩爱,你别来胡闹了。”
被他这样一搅,气势汹汹而来的二皇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搞得没有了立场,想再发怒也发不起来,看看大哥身影单薄,容色沉郁,也不忍再逼,只得恶狠狠地瞪了凤阳王一眼,粉没魄力地威胁道:“要是让我知道你以后伤害我大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唉,”邺州的王叹息了一声,在怀中人颊上浅浅一吻,轻笑道,“你弟弟说话真没创意,又少文采,想来也写不出什么好的剧本。”
凤阳一族的族长从此后就变成了两头跑的大忙人,一方面仍是毫不客气地扩充邺州的实力(开玩笑,那是保障幸福的根本),另一方面时不时地率兵到京城做客,与大皇子出双入对行迹亲密,最后弄得大家都习惯了,好像这两人原本就是一对。
皇帝豁出一个儿子,勉强可以保凤阳本代不反,心里略定了定,但身体一直不见好。
闻烈的气质随着年纪的增长稳定了许多,为人处事也脱了年少轻狂,慢慢开始接过父亲的职责,与宫棣在朝政上的交往多了起来后,除了仍对他跟凤阳王学的换面具如翻书的行为头痛外,渐渐已有些欣赏此人处理事务的利落手法,而且发现他也不是看起来的那么阴险深沉。
朱宫棣最喜欢的消遣仍是静静坐着看满院柳丝,知道当年旧事的人离的离散的散,要么就是口紧一个字也不提,所以已少有人确切知道为什么大皇子如此钟爱柳树。
柳儿成了宫棣深藏在心里独自拥有的最幸福的记忆,只有当凤阳王来看他时,他才会拿出来与这唯一的人分享。两人常一起相依靠着坐在柳林中,面上拂弄着柔软的枝条,发丝沾着雪白的柳絮,他一件一件地将与柳儿有关的琐琐小事讲给凤非离听,即使讲过很多很多遍,仍会有时欢笑,有时却又落下泪来。
此时凤非离就会用一种除了温柔外别有深意的目光凝视着他,用手抚摸他的脸,碎碎的亲吻。
这种目光与动作常带给他一种错觉,似乎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是真的被他爱着的。
当有这种错觉时,宫棣会非常非常害怕,怕到不敢再见到凤非离。
然而一旦真的很久见不到,又会不可抑制地想念。
在冷漠的宫廷中他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到没有人可以陪他说话。
可以说一说真实的话,内心的话,可以表现出胆怯与痛苦的话。
虽然讽刺的是,可以向之倾吐真话的那个人,却是投入地在做戏,不过这也正是宫棣一直觉得放松和安慰的原因。
只要是在演戏就好,他害怕动情,更害怕惹得别人动情,欠了情债,还不起。
这一年的夏天,闻家后院收拾出一间开满白蔷薇花的小小院落,闻夫人十七岁的外甥来到京城小住。
那是一个名叫萧海真的开朗美丽的少年。
由于闻烈刚接手父亲的事务,每日里忙东忙西,海真又怕热(主要是怕那个怪怪的姑妈…),所以和两个师兄一起搬到京郊的清风山庄里去消暑。
在清风山庄旁的那个林木葱笼、碧波粼粼的湖泊旁,萧海真第一次遇到了在外游荡的朱琛棣。
热恋来得如此猛烈,两个年轻人无法抑制自己喷薄而出的激情。
宫棣在弟弟的眉梢眼角看到了当年初恋的自己,因而默默地希望着他能幸福,那个女孩也能幸福。
他并没有去打探让弟弟坠入情网的人是谁。
是皇后对此拥有更深层次的兴趣。
一天傍晚,皇后将宫棣召进昭和宫,告诉他琛棣爱上的是一个外地来的男孩,名字好像是奈奈,跟踪的人听二皇子这样叫他。
“这又怎样?”宫棣淡淡地道,“琛儿喜欢就好。”
“可你父皇不会允许。”
“父皇不会知道。他们两个都年轻,只要小心一些,忍耐一些,父皇可以永远都不知道。”
“迟了。”皇后简短地道,“他已经知道了。”
宫棣猛地站了起来。
“为了夺嫡闹到现在,只剩下你和琛儿两个皇子。我和你父皇都知道,你是已经没指望再有子嗣的了,所以琛棣至少得有一个儿子。他锦衣玉食长这么大,从来没对皇家尽一点义务,如今这种情势,恐怕由不得他胡来。”皇后冷冷地说。
“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有堂兄弟,那也是皇祖的血脉。”
皇后仰天大笑:“当年你父皇为了夺得皇位,可以说是九死一生,若是只坐了一世江山,就把至尊宝座又送还给兄弟的子孙,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
宫棣冷笑道:“争来争去本就没有意思。”
“随你怎么说,但你父皇行事有他自己的原则,他不会放任琛儿不管的。”
皇长子的眉尖一跳,没有再说话。
从昭和宫出来,迎面碰上琛棣,全身都是面粉,脸上却乐呵呵的。
“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学做点心,龙眼酥。”琛棣开心地抱住大哥,也沾了他一身的面粉,哈哈笑了起来。
“好端端的,学做什么点心?哪儿来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宫棣拍打着身上,拧了拧弟弟的脸。
“这是我和爱人的约定!”琛棣得意地说,“只要我做龙眼酥给他吃,他就原谅一次我的错误!”
宫棣心头一沉。单纯的人哪,他也许还不知道,有些错误是一次也不能犯的。
犯了,谁也无从原谅。
皇帝以雷霆般的暴怒来表示自己对此事的反应,在琛棣当面承认自己爱上一个男孩后,随之而来的是一记耳光和严密的囚禁。
倔强的二皇子以绝食相抗,谁劝也不听。在他绝食的第四天,心痛的宫棣自柳儿死后第一次向父皇下跪求情。
皇帝不允,对他来说,让儿子饿死和让儿子爱男人,结果都是一样。
“你放了琛儿,我来让他们两个分开。”为了弟弟的命,大皇子这样说。
囚禁被解除,以为父皇终于心软的二皇子欢欢喜喜奔向自己的爱人,海誓山盟中浑然不觉面前有多少阻碍重重。
宫棣想尽办法拖延父皇要求他完成许诺的威逼,几乎筋疲力尽。
“若你不动手,朕就要亲自处理了。”皇帝冷冷地道,“就算朕已没有几天活头,最起码收拾这两个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宫棣咬着牙,他知道此言不假,以皇七子的身份夺嫡成功,稳坐江山这么多年的父皇,自然有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的实力。以琛棣的力量,如何抗争得过?
“更何况,琛儿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非他不可,你也不敢确定吧?”皇帝冷冷地追加一句。
宫棣的心中一跳。他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说,也明白这句话的份量,选择这样崎岖狭窄的感情路,不能靠一时的狂热,若没有拼死相守的决心,幸福又能几何?
大皇子偷偷去看了看那个处于旋涡中的少年。清澈的眼眸,深情的微笑,天使般纯洁美丽的面容,就像当年一心一意爱着的柳儿。
若没有超乎寻常的勇气和决心,琛棣如何守得住这样纯粹没有杂质的爱情?
老皇以病情加重为名,将沈浸在甜蜜爱河中的二皇子召回榻前。他正式立了宫棣为太子,对奈奈的事情也一字不提。
琛棣以为终于云开月明,欣喜万分,根本没有注意父皇投向皇兄那冰冷带有威胁性的视线。
宫棣将琛棣叫到自己的宫中,他必须弄清楚弟弟准备付出的决心和勇气,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沉默了半晌,大皇子轻轻道:“和那个男孩子,分手吧。”
琛棣惊跳起来,大叫道:“为什么?大哥,你不是一直都没管我这件事吗?”
“你是一个皇子,皇族中有太多无奈的选择。若是现在不肯放手,也许将来会给你爱的人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伤害与死亡。”这是事实,这些年来宫棣拼命蒙住弟弟的眼睛,就是不想让他看到这无奈的事实,然而今天,他却不得不亲口向他讲出来。
二皇子用惊惧地目光盯着自己的兄长。这是暗示吗?暗示他如果不分手就会伤害到小奈的生命?从那张冷淡的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人情的暖意,他想起了异母哥哥栉王死在荒郊的凄惨情状,想起自己曾跟闻烈说过的一句话:“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杀的?”
多年前埋下的不信任的种子在此刻萌芽,琛棣相信兄长的魔掌已悬在爱人头顶,他想也不想地往外跑,他要飞奔到爱人的身边,保护他不受伤害。
宫棣一把抓住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懂事一点吧,何必急在一时,只要……”
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虽然生在无亲情的皇家,但身为人子,宫棣怎么也没办法明明白白地说出“只要父皇一死就什么都没关系”这样不孝的话来。
琛棣甩开哥哥的手,大声道:“不分手,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离开他!”
朱宫棣盯着弟弟的脸,那是一张热情的少年的脸。他该相信吗?相信这个单纯的一直在纯净空间长大的弟弟,可以有担当地用一生去承担一个男人捍卫所爱的责任吗?可以相信他有勇气和真情去经营与保护一份先天脆弱的爱情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皇子终于道:“还有另一条路。你可以不分手,但你必须有一个王妃,留下一个子嗣。只要答应这个条件,不会再有人干涉你与他之间的任何事。”
两兄弟静静地对视着,彼此衡量对方。他们本应该是世上最相亲无间的人,如今却疑心重重,相互揣测,不知能不能付出信任。
大皇子如水般的沉静给了琛棣很大的压力,他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也绝不想成为此人的对手。若是宫棣真的对奈奈下手,自己可有把握护得住?
想起天真烂漫的爱人,心痛痛地跳着,那样捧在胸前的爱着,即使让他遇到一丝一毫的危险,都将是自己永生的错。
一个王妃,一个子嗣。若是答应了大哥,就可以安全地相爱相守,就可以永永远远和奈奈在一起,幸福快乐的生活。
琛棣的眉纠结成一团,下唇已被咬出一片血印。
宫棣怜惜心疼的感觉反而由此而淡了。因为他看出琛棣在犹豫。
这本是身为一个爱人根本不应该有半点犹豫的事,可是他,居然在犹豫。
大皇子的目光愈见冰凉。本来只要琛棣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他就一定会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帮助这对年轻人,然而此时,他已不再相信琛棣对那个少年的爱,足以深到可以保有长久的幸福。
“你……让我想想……”二皇子虚弱的说。
宫棣闭上眼睛,心底一阵失望。
第二天,琛棣答应了哥哥提出的条件,要求他从此不得伤害奈奈半根寒毛。
大皇子双眸如夜般深邃,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然而内心深处,他却在为那个无怨无悔献出整个爱情的少年悲哀。
他曾经爱过,也曾经被爱过。与柳儿建立关系后某一天,他也曾去过闻逦瑛的房里一次,回来时见到柳儿的目光,竟是那般伤痛得令他战栗。
可怜琛棣不知道,他的奈奈将要受到的最重的伤害,竟是由他自己带去的。
次日一大早,宫棣找人绊住琛棣,独自来到清风山庄。
那个叫奈奈的少年平静地接待了这个终将拥有天下的人。
迎视着对方坦然清澈的目光,朱宫棣向他提出了同样的条件:只要琛棣有一个王妃,产下子嗣,就可以保留两人的关系。
少年傲然地笑了,面上充满了令人不敢亵视的高洁光华。
这一瞬间,宫棣觉得他就像柳儿一样的美。
“我不同意,琛棣也不会同意。”奈奈淡淡地说。
“你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吗?就算有生命危险也无所谓吗?”宫棣问。却不知究竟是在问谁。
奈奈柔柔地笑了。“你不会杀我的,我看得出来。”
宫棣胸口被塞住了一样的艰涩。为什么总是当局者迷?奈奈看得出他不会下杀手,但至亲至近的弟弟却看不出;他看得出奈奈绝不会接受掺加杂质的皇族之爱,可生死相恋的那个爱人却看不出。
不能再多说一句。大皇子转身出门。
在门外遇见闻烈,因为心绪烦乱,只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更没心情去想为什么闻烈会出现在这里。
急匆匆赶到二皇子府,他想尽快找到琛棣,告诉他忘记那可笑的交换条件。那个水晶般纯洁美丽的少年,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然而琛棣不在。
一直等到月落星斜,满身酒气的弟弟才被人送回来。
“奈奈……奈奈……对不起……你原谅我……”琛棣倒在床上,满头冷汗,翻来覆去地念着同样的话。
大皇子第一次在弟弟如此痛苦的时候掉头就走。
回来自己的宫中,奔进柳林,手指拂过树干粗糙的表皮。
“柳儿,柳儿……”
爱情是什么?真正的爱情又是什么?
本以为像琛棣所爱的那种深度,他至少也会迟疑个两三天,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向恋人开口。却不料只短短一天,他就对奈奈提出了如此伤人的要求。
琛棣的爱,足够深厚,却不够尊重。
这样的爱,如果没有经过淬练,终将失去原来甜美的味道,得不到应得的珍惜与温度。
而最终会被伤的体无完肤的,将是那个水晶般的少年。
第八章
皇帝驾崩的消息来得如此突然,令宫棣都有点措手不及。这位一生在宫廷倾轧中沉沉浮浮的老人,健康状况一直不好,十年前就一副立时要断气的模样,却要死不死的一直活着,而当人们以为他会这个样子长命百岁地活下去时,他却又猝然在睡梦中离开人世。
接下来是一片忙乱。
葬仪、入陵、登基、守孝、大赦天下,足足忙过二十七天的热孝期。
皇后被封为圣母皇太后,终于略略安心地坐上了她梦想已久的位置。闻逦荆册封为皇贵妃,在后宫品级最高,想来若是有所生育,定能坐上皇后宝位。闻湛被尊为太师,列百官之首。六部的人事也进行了相应的调整。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至尊,改了年号,当然是有人欢乐有人愁。
等到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本该轻松下来的宫棣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些失望。
因为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本以为凤非离一定会来。
然而一直等到京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邺州方面也只捎来一纸唁文。
新登基的明天子情绪莫名烦乱,连弟弟的事情也一时无心去管。
离开了柳林依依的皇长子府,宫棣觉得很不习惯,过往的一切,好像都已告一段落,结束得过于苍凉。有挖空心思讨好新皇的人们拼命在皇宫内栽植柳树,然而宫棣却开始想念邺州,想念那座芙蓉花岗,想念芙蓉花岗旁的那座小楼,想念伴他坐在小楼窗前的那个人。
当年离开邺州时,手握两枚利箭,心中恨意如潮,如今时光流如逝水,仇人早已踪迹缈缈,那一份奔腾的恨意也变得茫然,只是每每想起柳儿时钻心刺骨的痛,仍分毫没有减淡。
有时半夜惊梦,常会忆起初见的那一夜,以为拨开纬帐,便可见小小的身影跪在床前。然而满室烛光摇动,过来殷勤侍候的是满面堆笑的太监宫女,虽然有一大群人围在身边,宫棣却仍然觉得清寂孤独得难以忍受。
为什么凤非离在这里时,他只须轻轻的一个拥抱,淡淡的一个亲吻,就可以安抚自己痛苦的灵魂呢?那明明是一个翻脸如翻书,喜怒无常的人,那明明是他从小到大觉得最不可以付出信任的人,但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才可以不戴上防御的面具?
然而凤非离此刻却不在这里。老皇驾崩,新皇登基,怎么都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邺州方面却一直波澜不惊。
想到那一天那一个人提出的那一个条件:“我要你……陪我演戏……”
“演什么?”
“恋人。要很相亲相爱的恋人哦。”
“演到什么时候?”
“到我腻了,不想再演为止。”
那个人,一定是已经厌了这个戏码吧。
厌了。也好。一个皇帝,一个凤阳王,再这样演下去,对谁都危险。
既然自己没有权利喊停,那么他先结束,实在是最好不过。
虽然长夜清寂。虽然孤枕幽凉。
忍耐吧。上天给了你荣华富贵,就不会给你幸福,如果想要兼得,或者想要交换,必然会得到严厉的惩罚。
就像他曾想拿皇子的尊荣去交换与柳儿相守的平凡幸福一样,上天的回答是两枚刺在他心头的利箭,冰凉入骨,一生一世也拔它不下。
这样的惩罚,他已经受过一次,就决不想再受第二次。
朱琛棣在热孝期结束的两天后进宫求见皇兄,表示自己此生此世,只爱奈奈一个人,绝不愿他娶。
可是他的这个拒绝来得太晚,宫棣已不再相信这些口头上的山盟海誓。他简约地提出了一项试炼,去北疆两年,不得辞行,不得通任何音讯,若是两年后两人仍是坚持要在一起,他就无话可说。
朱宫棣想让弟弟冷却一下发热的头脑,认真仔细地思考一下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之路,同时,也想给那个纯真美丽的少年一个放手的机会。
琛棣离去之后,太后从侧门走出,问:“若是两年后他真的回来要求娶那个男孩,你会答应吗?”
“为什么不?”年轻的皇帝回答道。
太后不再多说。她用来控制宫棣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自己与次子的安全,如今他登上至尊之位,这个武器当然已经失效。
不过没关系,她有自己的方法。
离开正殿,皇太后来到了新册立的皇贵妃的宫中。
闻逦荆在宫门迎候。她已经是后宫中品秩最高的妃子,掌握六宫事务,宫棣待她又一向温和,本来这一切都是她千方百计想拿到手的东西,既然得到了,便应该满足才是,然而一旦动了心,生了情,一切浮华表面就抵不上那人的一颦一笑,一句柔情蜜语。
她知道朱宫棣是个怎样的情人,她曾亲眼见过在那个少年面前,他是何等的温柔体贴。只要他肯用那样深情的眼光看自己一眼,纵然就像柳儿一样死了,又有何憾?
然而朱宫棣的目光,总是虚浮的,空洞的,飘飘悠悠没有焦点,自己哭也好,闹也好,没有半点放在他的心上。
太后将闻妃叫进内室,屏退了左右。
“你知道皇上最近很烦心吗?”
“看出来一点儿,皇上似乎心里有什么事情似的。”
太后阴冷地笑了笑。她原本是七皇子的一个侍妾,努力爬到皇妃再到皇后,如今贵为天下之母,一朝太后,其手腕与心术当非闻逦荆可比。甚至说,朱宫棣若是处于她敌对的立场,多半也不是她的对手。
“皇上烦心,其实是因为琛儿的事。”
闻逦荆有些吃惊,但因为她历来深知宫棣钟爱弟弟,若是为了琛棣情绪失常,倒是很合情合理的事。
“琛儿想娶一个男人回来,但皇上不同意,两兄弟似乎为此事闹翻了。”
“啊?皇上为什么不同意?他不是一向……”
太后叹了一口气:“当年的事,你我都看得清楚。自从那个柳儿死后,皇儿就跟半个死人一样。谁知琛儿走上同一条路,爱上一个男人,皇上当然担心,就派人去调查那个少年。结果……听说性情淫荡,贪慕荣华,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皇上怕弟弟吃亏,自然是反对的,可琛儿却一门心思昏了头,非要拗着来,就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闻逦荆轻轻吸了一口冷气,皱了皱眉。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叫你劝劝皇上,多宽心,有些事,他烦也没有用的。”
逦荆低下头,轻声道:“只怕皇上,根本不会听我的劝。”
皇太后又长叹一声,无奈地道:“这两个孩子,都不让我放心。本以为宫儿继位后一切都太平了,大家可以过舒心日子,谁知………,唉,都是因为那个勾引琛儿的狐狸精,要是能除掉他,宫儿也就不必这样烦恼了。”
说完这番话,她站起来,挥挥手免了闻妃行礼,回自己宫中去了。
大家都是聪明女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了。
闻逦荆入主后宫没有多久,但已足以使她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很快,她就得知皇帝将二皇弟派往北疆的消息,这表明太后所言不假,宫棣真的是一心想要拆散琛棣与那个少年,可惜做的不够狠,不够绝。要想完全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只要那个少年死就行了。
既然他不忍下手,那也没关系,她可以帮他完成这件事。
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动身去北疆之前,琛棣费尽心思亲手做出一盒龙眼酥,派人送往清风山庄,想用以前的承诺,换取恋人的原谅。
“你要是能自己做出龙眼酥给我吃,我就原谅一次你犯的错误……”
恋人含着笑说出来的那句话,如今变成救命的稻草。
只要奈奈肯原谅自己,琛棣相信两年的时光,并不能减淡两人之间的爱意。
然而他却不知道,带着这盒龙眼酥出城的那个使者,在城郊的一片小树林里,一手接过沉甸甸的珠宝匣子,一手交出了他亲手制出的忏悔与爱意。
送进清风山庄的,是一盒下了剧毒的点心。
皇宫深处的闻逦荆,得到回音后只淡淡点了点头,唇角浮起一个艳丽的笑容。
那一天的晚上,天上下着沥沥的细雨,皇贵妃来到皇帝的寝殿。
朱宫棣放下正在看的书,温和地问:“有什么事?”
闻逦荆蹲在他的膝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已经不用再为琛棣的事情烦心了。”
宫棣的心头一跳,慢慢地将目光凝注在她含着浅浅笑靥的面庞上,从那双美丽的眼眸中他捕捉到了一丝疯狂与残忍,惊惧的情绪渐渐淹没了狂跳的心脏。
年青的皇帝猛地跳了起来,只趿着软布便鞋就冲进了雨中。
“皇上!皇上您这是……”一群吓坏了的内侍追了过来,颤着声音问。
“备马,给朕备马,朕要出宫!”
拼命打马赶到清风山庄,已是全身湿透溅满泥浆。整个山庄死寂一片,找不到一个活动的物体,在前厅被推倒的凳子旁,有一小滩黑色的血。
朱宫棣用冰凉的手按住额头,不停地叫自己要冷静,冷静。他想起那一日来见奈奈,在庄外遇见了闻烈。
闻烈与奈奈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他立即命人前去闻府,宣闻烈来见。
在等侯的时间,他换了衣服,擦干了头发,但是身体一直忍不住的颤抖,直到闻烈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殿口时,身为至尊天子的高傲才使得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戴上冷硬的面具。
“他是谁?那个男孩是谁?朕刚刚已经查过了,那个清风山庄是闻家的产业,他和闻家有什么样的关系?”
闻烈面色惨白,用僵硬的声音道:“他是我的一个师弟,从南方来看我。”
“他人呢?他在哪里?”
“死了。陛下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那可是见血封喉的巨毒,你以为他还有可能逃得过吗?”
宫棣的指尖在袍袖中几乎已刺破了掌心,全身上下流窜过绝望的冰栗。
死了?真的死了?
“人已经埋了,或者皇上您非得要挖出来看一看尸体才行?”闻烈尖刻地问。
朱宫棣慢慢抬起头,脸上毫无表情。从闻烈冷洌的目光中他看得出,自己已被当成了那个下毒的人。
可是那个水晶般的少年已经死了,谁下的毒又有什么重要呢?
纵然他告诉面前这个悲痛愤怒的年轻人,下毒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姐姐,又能有什么用呢?
那个少年。
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
再也没有谁,比他更能体会这句话的苍凄无力。
闻烈努力控制着自己几欲暴发的怒气离开了皇宫,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激愤给表弟带来不必要的危险。海真也许是幸运的,小白猫奈奈先替他吃下了一块有毒的点心。可是人活了下来,痛苦也随之活了下来。
当朱琛棣提出那可笑的要求时,海真的心就已经破碎的鲜血淋漓,这一次的打击,不过是在未愈的伤口上,再狠狠地砍上了一刀。
他那琉璃一样美丽、湖水一般温柔的小表弟,他那从不曾伤害一草一木的善良的小表弟,为什么捧出一颗真心后,却要受到这样的回报呢?
回到府中,闻烈直接奔向海真独居的小院,屋内仍有一盏孤灯,发出幽幽的黄色的光。
因为海真的双眼早已流泪到红肿,闻烈怕灯光刺激到他的眼睛,特意叫人找了一盏不那么亮的纱灯来,
推开房门,轻轻叫了一声:“小真……”但扑入眼帘的可怖景像却令闻烈整个人顿时僵住。
萧海真倒在床上,纤细的手腕从床沿上垂下,一滴滴的鲜血急速地从指尖滴落,地上已经淌了一大滩。
闻夫人站在屋子中央,手里还拿着一柄带着血迹的利刃,看见闻烈冲进来,目光也依然透出一丝疯狂与残忍,那双眼睛,就像是朱宫棣在不久以前闻逦荆脸上所看到的一样。
闻烈一把推开她,猛扑到床前,攥住了海真的手腕。血液仍带着黏黏的温度涌出,令人心惊胆颤。闻烈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般地在进行抢救的动作,撕开床上的被单,一圈一圈紧紧地扎住腕部的伤口,直到勒得手指已完全变成白色。在混乱中他突然记起海真的房里常放一个小小的药箱,每次他练功划破什么小伤口,都是海真一边抱怨一边给他上药。发疯般的翻找后,很快在柜上找到那个药箱,闻了闻,找到金创药,又奔回床边,解开布条,血已流得慢了许多,闻烈快速地将药粉抖落到伤口上,重新包扎了起来,这才抹了抹脸上的冷汗,看向海真的脸。
一看之下,又是吓了一大跳。
苍白如雪的面容上,清澈如水的眼睛一直睁着,眼中没有泪水,没有痛楚,没有愤恨,只是无尽的悲哀与忧伤。
他的这个表情,直到多年以后,还一直烙在闻烈的心里。
闻夫人一直木然地站在屋子中央,此时才把手中的刀丢下。利刃落地的声音惊醒了闻烈,他猛地跳起来,逼视着母亲:“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小真?”
“因为他就跟他那个勾人魂魄的娘一样……他娘抢我的丈夫,他抢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
“你疯了!!小真什么时候跟你抢过我?我是你亲生的骨肉,血缘是斩不断的,你为什么总担心我会弃你而去?”
“不是───”闻夫人嘶声大吼,“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在哪里?在哪里?娘后悔……娘早就后悔……你是白痴也好,是傻瓜也好,你是娘身上的一块肉……我为了什么要把你换掉……”
闻烈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恶寒,几乎站立不稳地瞪着这个喊了十几年“娘”的女人,早已萦绕在胸间的疑云陡然间变成了事实,就像一瞬间被人抽走了脚下的浮木,落入了失重的空间。
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慢慢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抚动。回过头,雪白的面容上浮现着担心关怀的表情,失色的双唇翕动间,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小烈……”
海真在安慰他。
这个天使般的少年在自己满身是伤、身心疲惫到难以支撑时还在努力散发着爱与光线,想要温暖遭受打击的表兄。
闻烈伸手抱起他,紧紧搂进怀里。
无论如何,活下来了。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有希望获得幸福。
“在这个世上,还有谁比他更值得拥有长久的幸福呢?”闻烈想。
那一夜,风雨一直没有停过。
那一夜,多少人儿无眠有泪?
那一夜,天使收起琉璃碎片,
那一夜,爱与信任染上血迹。
那一夜的黑暗羽翼渐渐收拢时,新登基未久的明天子轻车简从出了京城,向邺州方向进发。
第九章
老皇死的确实有些突然,但没什么大碍,一切准备工作早已完成。那个人基本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仅有的几个可能的不稳定因素也早被自己帮他控制得好好的,一切都按安排进行,似乎没有任何误差。
奏报上也全是好消息,移宫、登基、册封、守丧,看起来他过得很是不错,用不着人担心。
可是………叹一口气,再喝一口蜂蜜水,润润发紧的喉部。
那个别扭的小孩,大概又在自寻烦恼了。心上的伤口太重,有事情忙的时候顾不得,如今什么都太顺利,他失了目标,失了精神,一定又开始疼痛难忍了吧?移居到冷清的皇宫,离开了那些平衡他情绪的柳树,恍恍然的日子应是免不了的。现在的他,是不是又常午梦惊醒,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安慰?现在的他,是不是还在独自怀念和感伤,只愿展现漠然的一面给人?
朱宫棣是凤非离迄今所见过的最念旧的一个人,他似乎永远都不知道忘却是最有效的疗伤方法,不知道再痛苦的追忆也不能给予魂消缈缈的柳儿任何补偿。他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怎么也追不回唤不醒的爱。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小孩,傻到不应该生在皇家。
而爱上这样一个人的自己,自然也是无可置疑的傻瓜。
可是……听人家说傻瓜都是不生病的……为什么他会………
“啊──嘁!!”再打一个喷嚏,眼前金星直冒,太阳穴两边苏苏地痛。这两天已经好多了,前一阵子又发烧又发冷,一站起来天旋地转,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每次一病,时间就会拖很久。
真的很想到他的身边去,看他乱逞强不服输的可爱样子,看他每次见到自己时陡然放松的表情,看他被逗弄时红着脸要生气不生气的模样。可是……永远美丽永远迷人永远潇洒永远神秘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凤非离,怎么可以红着鼻子泪眼朦胧哑着嗓子打着喷嚏出现在京都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愿意放下身段不顾形像前去见他,也要瘫软的身体爬得起来才行啊……
在卧榻之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凤非离觉得今天的情况又好了很多,再过个两三天,就可以动身去皇都见心上人了。
这么久没见,还怪想的,既想念他的人,也想念他的身体。
侍女端上新熬好的药,闭上眼睛咬牙灌了下去。跟进来的太医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要知道以前这位凤阳王喝个药,比让他跳脱衣舞还难。
“太医,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门啊?”
“回禀殿下,最好……再休养一段时间……”
凤非离抓了抓枕头,瞪了太医一眼。
这位太医还年轻,实在受不了如此魅惑风情的一瞪,尤其病中的凤非离,发丝微乱,玉颊潮红,一双凤眼水淋淋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侍从们跟随他已久,多少脱了点敏,可太医却是几年难得进来一次的,当场被瞪傻过去,几乎没流下鼻血来。
邺州的王见多了这种情形,赶紧挥手让他出去,免得等会还得叫人来洗地毯。
摇了摇脑袋,好像已经不再耳鸣,眼前的景物也基本固定,没有晃来晃去,更没有突然倒转过来。
所以凤非离判断自己已经适宜出门了。
抬手唤来侍女,正准备命她传自己的首席太辅进见,一个小黄门官喘吁吁奔了来,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殿……禀殿…下,皇…帝陛下……驾到……”
凤非离挑了挑眉,以为自己又开始耳鸣。直到黄门官接连重复了好几遍,他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心头泛起一丝不安。
他真的来了?为了什么?想自己了吗?
从骨子里来说,凤非离算是一个相当自恋的人,但由于头脑过于理智,他还没有自恋到真的以为朱宫棣是禁不住对他的思念才千里来奔的。
也许这一阵子,在京都又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吧。会是什么?一定不是国事,国事他不会不知道,那么就是家事了,跟他那个宝贝弟弟有关吗?
心中千转百回,人也摇摇晃晃走到殿口,朱宫棣已上了台阶,抬头看着他,脸色惨然,闭口不语。
凤非离轻轻叹一口气,疼惜的感觉又涌上来,摆摆手道:“你们全都退下。”
殿上一干人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眨眼就只剩他们两人。牵起他的手,哑着嗓子刚问了一声怎么了,朱宫棣冰冷坚硬的表情突然破碎,人向前一冲,就冲进了他的怀里。
本来软玉温香送满怀的滋味不错,无奈大病未愈的身体接不住这样的冲击,向后踉跄了几步,两人一齐跌倒在地上,抱成一团。
朱宫棣趴在他的身上,头放在胸口的位置,听着那一下下心跳,忍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子全部奔涌而出,一滴滴浸染在绣金的王袍上。
空寂的大殿中只听得见细细地啜泣声,他平躺着看描凤画龙的高栋穹顶,手指摸索着插进爱人的发丝中,胸口隐隐地痛。
发泄般地哭泣了半晌,朱宫棣抬起红肿的双眼,低声问:“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声调怯生生的,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凤非离眉尖微蹙,饶是他绝世聪明,冷不丁的,也弄不懂宫棣说的是什么意思。
“怎么办?等琛儿回来,我要怎么样对他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朱宫棣的手指痉挛般抓住凤阳王的衣襟,语气就像是在求救。
“你慢慢说,谁死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凤非离柔声哄着,手臂慢慢收紧,将他发颤的身体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拍抚着他的背部。
见到这幼时的冤家,做戏的恋人,朱宫棣的心莫名地安定了许多,靠在他怀里,继继续续,东一句西一句地讲述着,但因为凤非离听的认真,还是大略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那个奈奈,真的死了?”
“嗯。因为我实在想像不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他才能逃过此劫。”
“琛棣当真十分地爱他么?”
朱宫棣的眼泪再次连珠般滴下,“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管,就不会出这样的事。现在怎么办?人已经死了,我要怎样才能赔琛儿一个?”
“小宫……,人又不是你毒死的……”
“这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是死了……,我明明知道失去最爱的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却害得琛儿,要受我当初受过的那种痛苦……”
凤非离用两只手捧起满布泪痕的那张脸,细细地吻去滑落的泪水,喑哑地道:“这件事情,你当然有错,但是相信我,你决不是错的最厉害的那个人……”
“可是……”
“很多人都必须为奈奈的死负起罪责,你有你的那一份,但那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更多的责任,应该由闻妃、太后,还有琛棣去背。”
“可是太后是我的母亲,逦荆是我的妃子,琛儿是我弟弟……”
“你还不明白吗?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一直想要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一旦背不动了,有闪失了,你就会以为是你一个人的错。其实不是这样的,太后也好,琛棣也好,他们都有他们自己必须背负的份额,你是没办法永远替他们背下去的。”
“但是奈奈呢?他又有什么错?当年的柳儿又有什么错?如果错都在我们,为什么是他们在受罚,为什么越是无辜的人所受的伤害越大?”宫棣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翻绞,沉郁多年的愤忿之情如开闸般倾泄而出,按捺不住的疼痛感漫延在四肢百骸。
凤非离将滚烫的唇压在他冰凉的额头上,无声地叹息,“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原来就是这样的无奈,可怜的孩子,你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做得好了……”
“但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呢?为什么不能让每一个人,都远离错误与伤害呢?”抬起头,喃喃地问,虽然并不希翼得到答案。
“傻孩子,你做不到的,试问古往今来,又能谁能做到呢?”
朱宫棣垂下头,手指翻卷着凤非离的衣角。其实这些,自己何尝不了解?只是真的需要那么一个人,明明白白地表述出来,真正的安慰,也就是听另一个人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他说对了,心里便会好受许多。听到奈奈死讯的那一刻就已明白,无论怎么做,也无法避免让琛棣接受这一个打击,他必须承受的,终归要到来,怎样的疼爱,也遮掩不了,代替不了。
“记得柳儿刚死的时候,真的不想再活下去,”放软身体,靠上微烫的胸膛,眼睫轻轻地颤动,“我担心琛儿,会不会和我一样,只想着上穷碧落下黄泉,到他的身边去……”
“可你现在,不是已经挺过来了吗?”
“那是因为有你……还有要复仇,可我不想让琛儿跟我一样,失去了爱,还必须生活在恨里……,他能恨谁呢?母后?我?还是逦荆?恨我们只会增加他的痛苦,但如果没有恨,他又如何能够再有生的勇气?”
“小宫,你听我说,放手吧,从现在开始,你放手吧。琛棣二年后回来,你告诉他那个少年死了,这就够了,所有的真相,让他自己去查吧,让他自己决定该怎么做。是要恨,还是要振作,这一切,都应该由他本人作主,幸福与否,不是能强求的。”
宫棣咬着下唇,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看着殿角的阴影。凤非离的话,就算是在念台词,也似乎总是对的。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希望两年的时光,可以略略减淡一点琛棣心中的爱意,可以让他那单纯的弟弟,增加一分承受打击的能力。
“好啦,咱们别老坐在这里了,虽然有地毯,可也挺凉的,你受得住,我倒有点受不住了……”凤非离揉揉额角,觉得头又开始重起来,呼吸之间的热度也有上升的趋势。
宫棣伸手摸摸他的头,再对着光仔细看看脸色,吃了一惊,“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没事……小病而已………”凤非离微微的一笑,因为病弱的缘故,这个笑容异常的妩媚,宫棣忍不住脸一红,四处一看,没半个人影子,只得自己伸手扶在他腋下,用手撑起他的身体,摇摇摆摆送到软榻上躺着,拿棉被盖了,从桌上倒来温茶,扶着头喂他喝。
“你病了多久了?”
凤非离握住他的指尖,贴在自己发烫的唇上,一边绽开一朵柔媚的笑,一边沙哑地问:“怎么?觉得心疼了?”
宫棣只觉得脸上滚过一阵热潮,将手一甩,嗔道:“你这人真是的,病成这样还玩,要演什么,等身子好了再闹不成吗?”
“小宫,我有日子没去看你,你想不想我?”凤非离吃吃笑着,想要抱他,被他一推,竟一下推倒在榻上咳了起来,宫棣心中不忍,只好自己又送过去给他搂住。
“你说嘛,想不想我?”
“我想你干什么?你每次来京城,不就是……”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虽说凤非离每次来,只是过过戏瘾而已,但若不是他时常化解自己心头的郁结,柳儿死后的日子,恐怕也熬不过去。
“我胸口疼,你来帮我揉揉……”凤非离难得捉到撒娇的机会,又想把宫棣的注意力,从奈奈的事情上引开,本有七分难受,也表现成十分给他看。
“我又不是你的宫女,谁要给你揉。”宫棣嘴硬地说,身体却不知怎么的自动爬上了床,在他胸口上轻轻地揉着。
“小宫,还记得当初咱们约定,不论人前人后,只要在一起,就要做一对恩爱的恋人么?”
“记得,我们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害琛儿还误会了呢。”
“……我想,不要再演下去了……”
揉动着胸口的手突然停了片刻,又继续动了起来。
“你的意思呢?”
“……当然随你。”
凤非离眉梢眼角浮起艳丽娇媚的笑意,用手在他腰间一绕,便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床上。
“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说不要演了吗?”
“对呀,”凤非离咬着宫棣的耳垂,在他颈间吹着灼热的气息,“所以你要记得,这已经不是演戏了,我以后对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是演戏了……”
年轻的天子被凤阳王压在身下的情形,从小到大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但没有一次像此时这般令人面红心跳、情动如潮。也许是因为病中的凤非离体温较高,即使隔着衣服,宫棣依然觉得相接触的部分烫得仿佛要烧起来,忍不住地挣扎,想要离开,却又被紧紧缠着,欲待狠力地推他,一看到那双柔媚中带有从未见过的娇弱的凤眸,心肠又确实狠不下来,这般嘤嘤咛咛有气无力的挣动厮磨,三分情欲也给他撩拨成了十分。
碎碎的亲吻零零星星地落下,渐次地啄到唇上,宫棣闪躲了几下,也就依了,略略有所响应。凤非离格格笑着,将舌尖伸了进去轻轻逗弄,一只手滑了下来,灵巧地挑开他的腰带。
“你做什么?”宫棣胀红着脸按住,“病人不该好好歇着?”
“可是我想要嘛……”凤非离撒着娇,“我想要,难道你不给我?”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霸道之极,但自小就彻底领教过他的宫棣却早已习惯,只是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凤非离自顾自地当他默许,扯开腰带,将外衣剥开,露出有些苍白瘦弱的胸膛。
“看看,瘦成一把骨头,说起来你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呢?”凤非离啧啧摇头感叹,留下一串串吻痕。宫棣却有些恼怒地推了他一掌,嗔道:“嫌我瘦就下去,不怕硌着你?”
“没办法啊,谁让我喜欢呢,我开始喜欢你时就知道你瘦啊。不过现在我越来越喜欢你,你却越来越瘦,这样可不行,得让我好好调理你一下。”邺州的王在喉间轻柔地笑,手上嘴上一刻不停,忙着到处燃起火苗。
微微的抗拒后,朱宫棣慢慢放松了全身的力道。其实早就有准备把这个身体给他,就当是演戏演得逼真些吧,不给他,又能给谁呢?从他那里汲取了太多的温暖,除了这个身子,还是什么能拿来还的?他若是想要,就给吧。
然而内心深处的战栗感又是为何而来的呢?是为了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游戏结束的宣言,还是为了久违多时的欲念与情潮?在他宣布不再演戏之后所说的喜欢,每一句都叫人心惊肉跳,仿佛又回到了时时提心吊胆的童年时光,让人信也害怕,不信也害怕。
凤非离却顾不得理会怀中人百转千回的心思,他正努力地让两人的肢体交缠起来,并减少隔在其中的各类衣料。宫棣不停退缩的舌尖是如此甜美,让他忍耐不住地吸吮品尝,每一个吻都绵长的让人窒息,却又疯狂地可以引爆全身的激情。
宫棣唇间泄出微不可闻的喘息声,身躯也慢慢扭动起来,正当软榻上的气氛热烈到最高点时,凤非离呻吟了一声,将脸埋进宫棣的脖项之间。
“怎么了?”年轻的皇帝轻轻问,同时用手抓他的头发,想把那颗头提开一点。
“真是要命啊,”凤非离难得苦着脸抱怨道,“我明明很想要你啊,可是全身都没力气……”
朱宫棣失笑了起来,“这是当然的,你在生病啊,病人本来就应该全身没力的。”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好好躺着养病吧,别尽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不要………不甘心嘛……”凤非离斜斜地从上方睨视着他,表情妩媚迷人,“不如你来吧?”
“啊?”朱宫棣一时没听懂。
“既然我没力气,那就你来好了。”凤阳王狐媚地笑着提议。
宫棣呆了呆,本来就红通通的脸更是发热,咬咬下唇,将脸扭向一边。
“你不要啊?”凤非离问。
宫棣闭口不答。将身子交给凤非离,似乎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好像本就是该他的,就给他好了,可一旦换成自己主动,感觉一下子就全变了。
如果被他抱的话,尚可以勉强用交易、约定什么来解释,若是变为主动去抱他,那就真的不是在演戏了。
“当真不要?你可不要后悔,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凤非离娇笑着缠住他的脖子。
朱宫棣用别扭的表情拉下他的手臂,半缩起身体。
“你要记得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哦。”凤非离咬着耳朵说,“那咱们就这样睡吧。”
“睡?大下午的,你睡什么?”
“睡午觉嘛。你赶了那么久的路,应该也累了,一起睡吧。”
邺州的王按老规矩呈章鱼状拥住怀中人,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朱宫棣用手指戳戳他,吃惊地发现,他居然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酣畅一觉后的凤非离,神采奕奕地梳洗好,穿上绣工精美的长摆王袍,简直美艳不可方物,看得刚刚只浅眠了一会儿的朱宫棣头晕眼花,分不清方向,只能被他搂在怀里,爱带到什么地方去就带到什么地方去。
邺州的凤阳王宫他一共停留过三次,一次是奉旨册封,一次是游说出兵,还有一次,便是生命中最痛苦的那次失去。
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很久,心不在焉地聊着飘散的话题,他没有要求,凤阳王也装不知道。直到临近黄昏的时候,凤非离才终于将他带到了那座曾居住了数月之久的宫楼上,楼下微微起伏的芙蓉花岗,尚不是展锦吐芳的季节,只有一片茂盛的郁绿之色。
宫棣从熟悉的角度凝望过去,本以为已被悲伤浸蚀得麻木的心再次抽痛起来,痛在呼吸吐纳之间,痛得忍不住攀住了身旁的臂膀。
“你仍然忘不了他,这是当然的。”凤非离轻声道,“但是,请你抬头看看我。”
宫棣艰难地将目光从那座孤坟上移开,落到面前这张狂狷艳美的脸上,原本紧紧抓着他的手迟疑地放开。
心里第一次,升起类似于愧疚的感觉,这种感觉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只知道这样一个人,长久以来一直被自己当做复仇的利器与疗伤的灵药,实在是有些委屈了他。
凤非离伸手将他拥进怀里,沙哑地道:“无论你再怎样痛苦,再怎样怀念,柳儿终究是回不来了,你明白吗?”
“明白……”坟茔就在眼前,如何能够不明白?
“所以,你来爱我吧。”
宫棣不由地怔住。他经常弄不懂凤非离此人做出结论的逻辑何在,这次也不例外。
“你可以把柳儿永生永世放在自己的心里,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你,当然也不应该妨碍你爱我。”凤非离难得好心地解释了一句。。
“不要这样……我不想在柳儿面前,讨论这个问题……”朱宫棣立即本能地抗拒,为了那个不能再出声的恋人。比起光芒四射的凤阳王,柳儿原本就是那么的弱势,更何况如今人已死了,自己再不帮他,还有谁会帮他?
“你别傻了,柳儿躺在那里,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痛苦早就结束,没有结束的只有你对他的感情而已。”
“你不要再说了……”宫棣挣扎了起来,难得已经可以平静地怀念,不想再挖开伤口来看,如果怀念可以支撑着过一生,又何苦再添新的纠缠烦乱?
“柳儿若无知觉,你做什么他都不知道,柳儿若有知觉,你以为他会愿意看你一生孤寂?”
宫棣凄然一笑:“就算一生孤寂又怎样?那是我欠他的,我答应要和他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却没有能够做到,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
凤非离有些动怒地盯着这个别扭的小孩,他死也不愿得到救赎到底为了什么?难道自己与柳儿的爱除了先来后到的区别外,还有其它不同的地方吗?
“非离,”宫棣难得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柳儿已经很可怜了,你就不再要和他争了。对他来说我就是一切,而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令你觉得有兴趣的玩具而已,从小到大玩弄了那么久,早就该玩腻了吧?”
凤非离将十指在他的臂上收紧,“你也不好好想想,如果只是玩具的话,从小玩到大我为什么一直不腻?柳儿不在了是个事实,我也没有要你从此努力忘记他,哪有什么抢不抢的?说到底,你总归就是不相信我真的喜欢你,对不对?”
朱宫棣咬牙低下头。这是实话。凤非离从小到大一直在说喜欢他,说了整整十七年,至少也有十五年是说着玩的,现在冷不丁地要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确实有些难度。
倒不是害怕再次被他戏耍欺骗,反正已经骗习惯了,早就学会不再动怒;其实宫棣内心深处真正有所畏惧的,倒是害怕他这一次的表白居然是真的,自己胸腔里那颗碎得不成样子的心,实在承受不起这样一个人的爱。
看着他的表情,一生顺遂的凤阳王难得受了点打击。不过对于一向自信而又乐观的他而言,这远远不到需要灰心丧气的程度。
第十章
入夜,凤阳王为远道来访的天子安排了最华美的宫室与最严密的护卫,并恭敬周到地行了晚安礼,带领一众随从退了下去。
宫棣看了一会儿书,上了宽大柔软的床榻,闭上眼睛培养睡意,可惜飞快爬上心头的却是浓浓的孤寂感。
烦燥地坐起来,刚甩了甩头,房门轻轻一响,绝代风华的邺州之主手里抱一个长长的软枕,迈着轻柔的脚步走进来,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将宫棣向里面一推,爬上了床。
“我以为你不过来睡……”宫棣怔怔地道。虽然经常与他同床共枕,但不知为何,今晚的心里却跳跳的。
“为什么不?”凤阳王微微歪了歪头,一缕发丝从白晰的颈间绕下线条迷人的锁骨,妖魅至极。
宫棣胸口略略一滞,立即把脸扭向一边,扯起锦被一裹,倒进床榻深处。
凤非离无声笑着贴了过去压在他身上,伸出舌尖逗弄着他的耳垂道:“我现在全身很有力气的。”
“………”
“咱们继续下午的吧?”
宫棣闭目不答,却也不挣扎。就算不是柳儿,凤非离对他而言毕竟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存在,而且紧紧相依的身体传来的暖暖温度,也使他根本无法伸手推开。
身体被翻了过来,纤长的手指游走进衣襟,凤非离的技巧很快就使得这具寂寞的身体激动起来。唇齿交缠间泄出情动的呻吟,配合着他的动作,努力放松身体,但却止不住一阵阵地轻颤与扭动。
“这不是在做戏哦……”凤非离含着他的唇瓣喃喃地说着,打开他的身体。
宫棣的长睫毛急速颤动了两下,纤薄的腰身向后缩去,却被用力压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不要怕………好孩子……不怕………”轻声地诱哄着,交换着热吻,将两具身躯缠在一起。
喘息声渐渐加剧,细碎的声音慢慢连成一线,宫棣有些难以相信从身体内部传来的感觉。
“不……不要………好……”
呻吟声愈来愈高,最后终于化成一声惨叫。
凤阳王虽是一方藩主而已,但在领地内的规格设制并不亚于君王,也有自己专门的太医院,院中所养的太医们都是各地网罗来的名家,医术之精绝不逊色于皇家御医。
新朝天子来访邺州的这天夜里,太医院排名第一的医正大人,一位须发斑白,看着就让人放心的老太医被领主在下半夜召进了宫廷,去处理他此生绝想不到会处理的情况。
“你说说看,他为什么会痛成这个样子?”凤阳王毫不脸红地问,“我知道男人是不太容易接受,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他这样的……”
朱宫棣忍着痛丢过去一个枕头,砸在凤非离脸上。
老医正果然不愧是见多识广,远非上午那个菜鸟太医可比,最初的震惊与慌乱过去之后,已经恢复了稳健的医者之风,上前准备检查至尊天子受伤的情况。
可别扭的朱宫棣哪有那么合作,一面紧抓着被子不放,一面喝斥着:“大胆!放肆!给朕出去!”
虽说凤阳人对皇帝的敬畏之情一向很淡,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人,也不好强行掀开被子查看某个部位的,所以老医正将求援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主子。
“乖,你明明受伤了嘛,快松手,让胡太医看看……”凤非离坐在床边扯着被子,哄道。
“不要!出去!你们都出去!你也出去!”宫棣尖叫着,死死抱着被子不放。
“没关系,胡太医年纪可以当你爷爷啦,有什么好害羞的?”凤非离努力摸到他手的位置,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
“都说了全部出去!你们敢抗旨?!”这句很有威严的话从缩在被子里的人口中说出,威力被折掉了九成,还有一成从来就没被凤阳人放在眼里过。
凤非离为免他挣动间加剧伤势,上床压住他的身体,强行掀开锦被一角,只露出下半身,很体贴地让他把脸全部埋住。
老医正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找出一瓶膏药小心地抹了进去,宫棣忍不住又痛得蜷起腿,凤非离满面心疼之色地抱起他,吻去他眼睑下迸出的泪花。
“到底怎么回事?”将宫棣安放好盖上被子,凤非离来到老医正面前,“我已经很小心了,就算是第一次也不应该变成这样啊?”
“回禀王爷,这世上确有少部分的人天生接受程度就比一般人差一些,容易伤到,痛感也比较强烈,不太适合这一类的……呃……活动………”
“那怎么办?能治么?”
“……这个………因为不是病,也算不上是治,只能在行为过程中加倍小心一些,使用一些药物,注意善后,及时疗伤,尚可以改善些许。当然,最好是不做。”
“这不可能。”凤阳王断然道。
“那……王爷可能要辛苦一些……,不过也许次数多了以后,能够更适应一些。”
“哦,我知道了,你快去多研究些好用的药,本王可不要他每次都这么痛……”凤非离正说着,突觉耳后一阵风声,忙低头一躲,一只鞋擦着头顶飞过去,端端正正砸在老医正脸上。
新任天子此次驾临邺州,共计停留了两个月的时间,其中的一个多月是躺在床上的。原因有二,其一,因为第一次亲密接触而不得不卧床养伤;其二,也是因为第一次亲密接触而不得不卧床养病。伤由于凤阳王勤于换药的关系倒是好的很快,但病却拖了很久,烦得朱宫棣常常半夜偷偷亲凤非离,想重新给他传染回去,可惜直到痊愈也没能成功。
也许是病中的人犹为脆弱的原因,本就爱做恶梦的宫棣这方面的情况越来越糟,除了两个异母弟弟和栉王外,他还会梦见疯老冷宫的纹妃,梦见惨遭毒死的奈奈,梦见憔悴绝望的琛棣,梦见横眉怒目的闻烈,甚至还会梦见自己又回到当年被囚禁的湿牢,身边都是僵硬的尸体。
每次凤非离把他摇醒后,都会逼着他讲述一遍梦境的详情,因为几乎不做梦的邺州之主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恶梦,只要开口把它讲出来,以后就不会再梦到,即使再梦到,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害怕。
这个理论,也不知灵也不灵,但午夜梦醒时身边有个不设防的人可以说说话,对宫棣而言也算一件值得安慰的事情。
半夜相偎私语的时候多了,话题慢慢也就扯开去。有时明明是在讲恶梦,说着说着就离了题,讲到小时候纹妃一向待他很好,常留好东西给他吃,讲到母后尽管贵为皇后,却每年都要亲手做一件新衣给他穿,一直到他成年为止,也讲到异母兄弟们虽然不亲近,但也曾一起出猎一起游戏,分享过快乐与纯真。所有的人在记忆中,都跟在恶梦里的完全不一样,常常叫他忘记了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才是被扭曲的。
听了宫棣各式各样的梦后,有一天晚上凤非离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好像从来没有梦见过柳儿?”
朱宫棣看了看他,慢慢侧过头,脸上映着帐外幽幽地烛光,低声道:“当然梦见过……,但柳儿是最爱我的,他每次来看我,都是清清爽爽,快快乐乐的,穿著很漂亮的衣服,跟我坐在一起,听我说话,对着我温柔地笑。只要有柳儿的梦,全都不是恶梦,不会惊醒,更不会哭泣,所以,你是不知道的……”
凤非离突然觉得胸中涌起孩子般的不服气,猛地扑过来把他压在身下,不高兴地说:“我才是最爱你的,我不仅要到你的美梦里去,我更要到你的噩梦里,以后不管你梦到多可怕的事情,一定要向自己身边看看,你会看见我站在那里,和你站在一起。”
朱宫棣鼻子酸酸,有些不自在,把他从身上推下来,翻身背对着他道:“你总爱胡言乱语,就算你是凤阳王,也不见得什么事都依着你的性子来。”
凤非离依过去从背后搂住他,在耳后啄了一口,笑道:“怎么是胡言乱语呢,至少也该是甜言蜜语吧。别嘴硬不承认,跟我在一起,你就算做了恶梦也没那么难受的。”
朱宫棣闭着嘴不理他,其实当然是无从反驳,只有蒙了被子装睡。
凤非离无声地笑,把手探进他的衣底,悉悉索索地动作着,从该摸的地方一直爬到不该摸的地方。朱宫棣起先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一掌拍开,嗔道:“大半夜的,不好好睡干什么?”
“你刚刚出了一身冷汗,我来帮你换一件内衣。”凤阳王兴致勃勃地道,开始正明光大地拉扯宫棣的亵衣底裤,名为换衣,脱了之后却迟迟不肯换一件穿上去,而是连自己的也统统脱掉了。
朱宫棣挣扎了半天,反而弄得自己面红心跳,只好咬着牙道:“说好了,不许进去。”话刚出口,脸上便是一阵滚烫,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说过这么丢脸的话。
“好好,……不进去………”凤非离一面不负责任地答应着,一面用力压了上去,在两具躯体间挑动起熊熊的情欲之火。
帐内很快就只有锦被的翻动声、湿润的亲吻声、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声。
热烈的气息似乎透过了薄薄的纱纬散到灯光盈润的室内,一片春意无限。
“你干什么………”半晌后,有人惊叫。
“再试一下嘛。”
“不行,说好了的。”
“就试一下下……”
“不……”
“就一下下……”
“……”
努力的时间不算短,但最终仍以一声惨叫告终。
次日上午,当朝皇帝仍是卧床休息,邺州的王与太医在偏殿的房间里讨论严肃的医学问题,态度十分认真深入,连午饭也忘了吃。
最后他兴冲冲来到朱宫棣床前,心情大好地说:“太医说这次你的情况比上次好多了,只要我们继续努力……”
又是一只鞋飞来,忙闪身躲过。开玩笑,如果是枕头什么的让他砸着出出气也没啥不好,可被一只鞋打在头上实在不符合凤阳王的美学原则,更何况那还是一只木屐。
又休养了几天,朱宫棣能下床自由走动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准备起驾返京。虽然跟预想中的不一样,而且当初使他来到这里的那件事情也没有得到任何的解决,但宫棣的心境已不再那么绝望与凄楚,他现在的主要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对付凤非离捉弄他的新花样上。
而对于那个人所说出的爱字,他告诉自己听听就算,当不当真对凤非离没有什么区别,但对自己,一旦当了真,就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毕竟从小,他就不是一个足够洒脱的人。
若论洒脱,全天下没人比得上邺州的统治者,那个戏看人生的凤非离。
宫棣来时轻车简从,走时当然也不会太麻烦。不过毕竟是一朝天子,随卫扈从一路行程,都有很多需要考虑和安排的地方,年轻的皇帝也不想弄得跟落荒而逃般,徒添自己的狼狈,所以准备工作也做了整整三天。
凤非离没有反对,更没有阻扰,每日悠然地陪着初愈的宫棣赏花看景,赋诗听琴,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表现出一点依依离意,反而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出发的那一天,宫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脱了纠缠不休的凤非离,按原定时间起了床。梳洗已毕,照例一起吃了早餐,并看在将要分别的份上,忍耐着完成了凤阳王最感兴趣的喂食游戏,没有扔过去一个馒头。
穿上皇袍,披上头篷,朱宫棣仍是大家惯见的那个冷淡疏离、面无表情的孤傲皇帝,尤其站在风姿艳丽,一笑天下醉的凤非离身边,更显得不那么好亲近。
在邺州人心中,凤阳族长才是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人,凤非离更是历代凤阳王中最受臣民拥戴的一个,一路上陪着朱宫棣乘辇出宫到城门,邺州百姓夹道欢呼争看,场面极盛,吵得朱宫棣脑门儿发疼。
“别绷着脸啊,大家为了看你一眼大清早就等着呢,邺州不常能看到皇帝,你好歹赏他们个笑脸吧。”凤非离一面四处抛散招蜂引蝶的笑容,一面小声道。
“他们才不是来看我呢,他们是来看你的。”
“我常年都在这儿,有什么好看的,你更稀奇一点,快笑一个。”
朱宫棣愤恨地瞪了这个可以把一次简单的出行弄得这么隆重煽情的男人一眼。
“不要用这种眼神啊,你不想我在这种场合吻你吧?”凤阳王笑道。
皇帝吓了一跳,赶紧把眼光调开,转向两边的民众,浅浅地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一向给人的感觉冷漠无情,但宫棣破颐一笑时仍带着一种他独有的极度魅力,街道两边的欢呼声更大。
凤阳王在一旁笑得非常得意,悄悄地从宽大的袖中伸过手去握住宫棣的指尖,轻轻挠着掌心,弄得他痒痒的,却既不敢猛力挣扎,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邺州臣民的面,朝他们所爱的王脸上甩一记耳光,只能在心里念着:“忍吧忍吧,反正快离开他了……”
到了城门口,凤非离风度翩翩地扶着宫棣下了龙辇,换乘八骖马车。恭立在城门口的邺州官员们神情不舍地跪了一地,围在附近的有些民众竟唏嘘起来。
“真不愧是你的臣民啊,也这么会做戏。”宫棣冷冷道,“我才不信我走会让他们这么伤心。”
“这是当然的。”凤非离凑到他耳边,“他们这么伤心不是因为你走,而是因为我走。”
宫棣吃了一惊,猛地转头,没想到两人靠得过近,一不小心嘴唇竟扫过他的面颊,顿时满脸通红:“你……你说什么?”
“我们才新婚,怎么忍心分隔两地,所以我要陪你去京城住些日子。他们舍不得我走,才会这么伤心啊。”凤非离笑眯眯地道,说得理所当然。
“你……你要一起走?为什么我从来就没听你说过!?”宫棣又惊又气,都快结巴起来。
“现在说也不迟嘛。你放心,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等到了京城,那就是你的地盘了,你可要对人家好哦。”凤非离笑得魅媚入骨,还轻轻朝宫棣颈间吹了一口热气。
年青的皇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凤非离的手猛力一甩,气呼呼先就登上了马车,浑然不觉自己的表情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
从此之后,纵然天下人都说本朝皇帝性格阴冷,行事厉辣,邺州人也会摇着头说:“不是吧,皇帝陛下还是很可爱的啊………”
说到治理国政,朱宫棣的手腕与才干未必胜得过去世的先皇,但他却有一个较大的优势,那就是不仅用不着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遏制凤阳一族上,还得到了邺州之主凤非离的全力支持与辅佐,因而登基两年来,政绩显著,国力更盛,在民间的口碑也不差。
朱宫棣的烦恼,不在繁重的国事,多半来源于私情家务。
他与皇太后之间日渐疏离,除了晨昏定省,母子俩竟别无可说之语。闻逦瑛近来神智时清时明,常常无法自控地大哭大笑,但她仍是宫中品级最高的贵妃,宫棣念着原配的情谊,兼她又是闻太师的爱女,闻烈的亲姐,所以怎么也不忍贬谪到冷宫去。琛棣在北疆表面上过得还不错,筑城关,练新兵,后来还帮着凤阳王治水,慢慢脱却了当年一团稚气,可离他返京的日子越近,宫棣的心中越是不安。
不过以上的种种烦心事,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那个磨人精凤非离。
自从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后,凤阳王便对开发他的身体产生了无以伦比的兴趣,只要是住在京城,便理所当然的要宿在宫城内,亲昵之态毫不避人。最初还有几个白胡子老臣仗着元勋的身份提出过异议,说什么外臣不得宿于内宫,恐于礼不合,但在他们一一被凤非离弄去皇陵守墓后,再也没人敢置一辞。
两个之间的性事也渐入佳境,彼此都很了解如何带给对方最大的满足与快乐,有时欢爱激烈的程度,远非以前与柳儿之间的柔情蜜怜可比。
主要的麻烦,仍然在于那最后一步。
虽然凤非离百折不挠地进行了整整两年的努力,朱宫棣依然每次都疼得要命,没有一次做完过。尽管两人籍由其它方法同样可以享受到欲仙欲死的性爱快乐,但凤阳王却拗着劲儿非要完成这最后一关不可,朱宫棣绞尽脑汁也不能使他放弃这个念头。
凤非离照常京城邺州两头跑,一年大约有七八个月住在皇城,夜夜拥抱着那个喜欢摆出冷冰冰面孔的至尊天子,差不多每两三天便来一场鱼水之欢。对这样的关系,朱宫棣早已接受,他最怕的,是两人汗水淋淋交缠在一起时,那个人挑着一双绝美的凤眼柔声哀求:“让我再试一试吧……”
拒绝、拒绝、再拒绝。
这个世上,很少有人能拒绝凤非离三次以上的。
除了朱宫棣。
他一般可以狠下心肠拒绝五六次,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让他试,每每试下来的结果,都是痛得死去活来,想啃他一口都没力气。
只有凤非离仍然乐观地说:“一次比一次好耶,最多再两三年,你就是完全是我的人了……”实在是叫人想不吐血都难。
越来越亲密的两个人之间,渐渐已不再提一个“爱”字。凤非离不再逼着他回答究竟爱不爱自己,朱宫棣也不再常常猜测他的一言一行到底是真是假。
他们都很珍惜这样的关系,并且想着就这样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闻家二公子闻烈逐步接管了其父在朝中的事务,成为宫棣较为倚重的臣属。每每看到这个年轻人,皇帝总是忍不住会想起那个早夭的少年。少年的墓地就在西山,碑上刻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奈奈之墓”。宫棣有时会去看看,焚焚香,烧烧纸,祈告他原谅皇族的软弱与罪孽。
凤非离每次来京城,闲暇无事时便常喜欢去逗弄看起来优秀完美的闻烈,花样之多,令人防不胜防。闻二少爷起先还认认真真地还击,后来发现此人无聊的程度与自己远不是同一个级别的,便采取不闻、不问、不理的三不政策,提高警觉,避免上当,拒绝与他进行无聊的游戏。
缠着闻烈玩了几次的凤阳王在枕席之间向皇帝陛下进谗言,几乎敢肯定地说那个名叫奈奈的少年应该没有死,理由是“小烈那种拙劣的演技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啦”。
朱宫棣惴惴然不知该不该相信,也许因为功力有差别吧,他盯着闻烈看了很久也没办法达到“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的程度。
尾声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
这年夏天,已是凤阳领地的北境出现水患,凤非离连夜赶回自己的封地安排抗灾救灾事宜,虽然邺州根基深厚,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局面,但也忙得人脚不沾地。
这年秋天,二皇子朱琛棣终于从北疆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城,风尘未洗就先赶到皇兄的面前,表示自己仍然渴望与奈奈相守终生。
年轻的皇帝用冷漠的面具遮掩着哀伤的表情,他告诉弟弟,奈奈已经死了。
垂下眼睛,不忍去看那张被打击得几乎崩溃的脸,宫棣知道此时此刻任何形式的安慰都毫无效用,除非………奈奈真的没有死。
琛棣不愿相信天人永隔的噩耗,他拒绝再听哥哥所说的任何话,疯狂地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常常呆立街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希望奇迹出现,能再次让那抹纤薄的身影映入相思的眼眸。
宫棣有时会偷偷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憔悴痛苦的徘徊与追寻,感叹自己掌中如斯江山,却换不回弟弟最心爱的人。凤非离的断言偶尔会回响在耳边,他希望这个断言是真的,只不过如果奈奈真的未死,如何来证实?他又会在哪里?
来到西山的坟前,凝视着墓碑上冰冷的“奈奈之墓”四个字,还有墓前的烛泪香灰。这些香烛还是宫棣上次来的时候供上的,因为少有人至,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琛棣自从得知奈奈的死讯后就不愿再跟兄长说话,所以宫棣没有机会把这个墓址告诉他,他当然也没有来拜祭过。
身边的内侍低声催驾回宫,宫棣只得黯黯然转身离去,缓缓行了两步,心头突然一跳。
这个墓……是闻烈所造,这个墓址,也是闻烈在他的百般逼问下说出的,如果真的是奈奈的埋骨之所,为何鲜见闻家上祭的痕迹?
“王成儿!”回身叫了一声自己的贴身内侍,面上虽仍无表情,但胸口已意乱如麻。
“奴才在!皇上有何旨意吩咐?”
“传几个力大的太监,把这个墓给朕掘开,动作小心,别弄坏了遗骸!”
王成儿惊得一怔,却畏于朱宫棣素来严厉,不敢多说,急忙安排了人手小心翼翼地开始挖掘坟茔。
很快,一具黑色棺木沾满泥土被抬到地面上,宫棣咬了咬牙,暗暗祷告一句死者勿怪,下令打开棺盖。
大大的长方棺木内,用白缎裹着的,是一具小小的猫骨。
当天夜里,朱宫棣微服来到闻太师府,在小花厅静静等侯外出的闻家二少爷回来。
闻烈看到他时吃惊不小,立即屏退了下人,身边只留下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侍僮,显然是他的心腹,惹得宫棣不禁多看了两眼。
那个侍僮长着一张甜净可爱的清秀面庞,乌黑的眼瞳灵动之极,听到闻烈躬身口称“陛下”,不仅没有表现出惶恐的样子,反而立即睁大了眼睛,好奇地上上下下盯着宫棣拼命地打量,好像是难得见到皇帝,所以要一次看个够本一样。
宫棣没什么心情管这个小小的仆人,他来此别有目的。虽然墓中并非人骨,但也不能就此证明奈奈未死,也有可能是闻烈不愿让师弟真正的埋骨之地被人打扰而刻意说来骗他的,因而宫棣想来探探口风。
闻烈的警觉性很高,咬紧牙关滴水不漏,但他越是这样小心防备,宫棣越是觉得奈奈活着的可能性很大。若是人真的已死,闻烈何须如此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发现行踪?显然是担心宫棣会对师弟不对,故而百般回护。
从闻府回宫后,青年天子心情极佳,但他并不想立即告诉弟弟这个消息。奈奈诈死必然有他的理由,若他不愿让琛棣知道真相,也是他的权利和选择,旁人乱插手,效果说不定适得其反。只要人活着,宫棣已然觉得十分心安了。
喝了一碗参汤,宫棣坐在龙案后开始批阅今天的奏本。最近选到身边的文书女官映娥十分的聪颖慧黠,每天都把奏章按重要与紧急程度列好,整理得井井有条。
最上面一本为明黄的封皮,使用这个颜色的若非是直系皇亲,就只有凤阳王。宫棣心头一跳,忙伸手拿来一看,果然是邺州廷寄来的。翻来细阅,通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闲聊,宛如凤非离的生活日记般,只在末尾处提了提邺州的现状,似乎形势一片大好。
宫棣的心情陡然阴沉了几分,一挥手把奏折扔开。这个死凤非离,既然邺州没什么大事了,为什么快半年都不来京城?
女官映娥正在剪烛花,见状忙过来拾起,低声道:“陛下,何事着恼?”
宫棣怔了怔,被自己刚才自然而然冒出来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不会吧,那个凤阳骗子每次来都要弄得他痛上好几天,自己发疯了居然会想念他?!
“这个奏本上通篇废话,有什么重要的值得放在第一本?”咳了一声,皇帝掩饰般地斥责女官。
映娥愣了愣,忙躬身道:“婢子以为……陛下一直在等邺州的奏本……”
宫棣啪地一拍龙案,有些反应过激地怒道:“朕什么时候等过凤非离的奏本?!”
映娥吓得立即跪倒在地,不敢多言一个字。宫棣瞪了她半晌,也没再继续发怒,哼了一声“起来吧”,就埋头开始处理国事,想把凤非离从脑子里赶开。
而此时,那位被人拼了命从脑子里驱赶着的邺州之主凤非离,正高高兴兴地对自己凤阳戏班新排的戏目进行着最后的指导和改正。
这出戏是他为了宫棣一个月后的生日赶排出来的,整整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单是想像自己那个别扭的至尊情人露出阳光般微笑的样子,凤非离就乐得合不扰嘴。
新戏排练完毕,再挑了好些时新的雅致玩物,凤阳王开开心心地安排了封地内的事务,准备三天后起程进京,好好地把思念已久的那具身体抱在怀中狠狠疼爱一番。
然而先一步传来的,是令人魂飞魄散的消息。
一个凤阳府驻京下属,连夜狂奔来邺,嘴唇起泡,浑身尘灰与汗水,连滚带爬地扑到凤非离脚下,哑着嗓子说:“殿…殿下……,京城发生…大……大地震,灾情……严重……”
那一瞬间心脏被抽空的感觉,凤非离以后无论何时回想起来,脸上都会急剧变色。一向乐观洒脱的人,竟也会只听了一句话,便不可遏制地想到最坏的事情,手足软得站都站不住,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不敢问出口。
“皇帝陛下可安好?”凤阳王首辅最谙主子的心意,立即追问。
“当时情况…混乱,属下费尽功夫才…才找到宫里一个管事的太监……听……听他说…皇帝陛下只受了些惊,似乎……没有受伤……”
“似乎?”凤非离恢复了些许力气,斥道,“似乎是什么意思?皇上到底有没有事?”
“没什么大碍是肯定的,只是不知详情……”
凤阳王一挥手,命这名下属去休息,回身吩咐首辅,立即准备充足的救灾物资,派得力人手以最快速度押送到京,自己却单身一人,先行飞马入京,看看那个要强的情人到底有没有事,好安安稳稳把自己一颗心放回原位,毕竟这样惊慌失措,实在不像是那个永远不会被击倒的凤非离啊。
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飞奔进了皇城,止住沿途内监宫女们的跪拜与通报,来到了情人的面前。
小榻上合衣而睡的,是那个一直在拒绝幸福的小孩,脸上疲倦已极的痕迹,显示出这一阵子处理如此大事的辛劳。凤非离觉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酸酸疼疼的,只想把他紧紧拥入怀中,又不愿打扰他劳累后短暂的睡眠。
轻轻摸摸他的脸,印下浅浅的吻,凤阳王优雅地站起身,秋波扫扫身边的内侍,笑道:“准备水,本王要沐浴,跑了十多个时辰,脏死了……刚才一时太急了点,竟没注意到是这个样子跑进来的,幸好皇上睡着了……”
太监们早就习惯了凤阳王对仪容仪表的高度重视,忙忙地去准备热水。等凤非离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风姿楚楚后,朱宫棣竟然还没有一丝要醒的架式,看样子似乎要睡到第二天天亮。
凤非离见他累成这样,干脆点了催眠的熏香,让他彻底休息一下,再命内侍召闻烈来商议灾后的事宜,却吃惊地得知那个完美的闻家二少爷居然倒霉地被埋在房子底下,受了重伤,顿时勾起了凤非离想去逗他玩的瘾。
宫棣醒来后得知凤阳王已到,虽然表面上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但心里却安定了许多。细细想来,好像从小便是这样,每当有大事发生时,他总是自己最后的依靠,似乎只要凤非离还在,就不是山穷水尽的绝境。
非离、非离,父皇赐的这个名字,仿佛还真的困住了那双舒展的翅膀。
推窗望月,冷重的前尘往事倦倦地漫过心头。这一生挣挣扎扎,为了只是一个不伤人,不负心,然而坚持到了今日,却常常忍不住想,自己犹豫闪躲多年,可会伤了他,可曾负了他?
身后有温热的躯体靠过来,低沈优雅的嗓音带着笑意响起:“在想什么?想我么?”
宫棣怔了怔,心头一痛,竟然没有反驳。凤非离有些讶异,掰过他的脸细细地看:“怎么了?”
“没事……”紧紧依进阔别半年的胸膛,双手圈住他的腰,“你去闻家了?闻烈怎么样?”
“放心,那小子挺好的。”凤非离想起闻烈身旁那个可爱有趣的小情人,不由笑了起来。
然而笑声很快就被堵在了嘴里。
尽情享受爱人第一次主动送上的甜美亲吻后,凤非离微喘着拉开他的身体,轻蹙着眉再次问:“你到底怎么了?”
宫棣凝目看着他,喃喃道:“我是不是很自私的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在出事情的时候,才会这样的想念你?”
凤非离更紧地抱住怀里微颤的身躯,浅浅笑道:“傻孩子,你一有事就想到我,我可是再开心不过了。”
宫棣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再次递上有些苍白的嘴唇。
帏帐垂下。热烈的吻,交缠,滚烫的气息,呻吟与翻滚,战栗,尖叫,高潮。
“小宫……你在干什么……”
“没关系……”
“会痛哦……”
“没关系……”
凤非离翻身压在柔腻的躯体上,抚着他汗湿的面庞,“小宫,我喜欢与你欢爱,我也喜欢让你完全彻底地成为我的人……但我不喜欢把这种缠绵变成好像献祭一样……,别担心,我们都还年轻,我们有的是时间……”
宫棣的嘴唇轻轻地颤抖,把头转向一边。
不要。不要这样温柔的凤非离。不要。
心的表面,好像布满了碎碎的裂纹,碰一个地方,就沦陷一个地方。
此生得到的爱太多、太重,反而时时惶恐哀伤,生怕承受不起。
想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梦里轻声地问柳儿,怎样,才能对得起凤非离的一片痴情爱意。
柳儿仍是恬淡的笑,握着他的手说,只要你快乐,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只要,快乐就好。
原来人世间最难的事,就是快乐。
年青的皇帝第二天,还是没能按时起床,不过凤阳王已经神采奕奕地接过了他的工作。邺州的救灾物资如期押抵京城,有了医药与赈粮,局势快速好转,重建工作也如火如荼地开始,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慢慢回到原有的轨道。
朱琛棣也一扫往日的颓丧,精神百倍地帮着伤势未愈的闻烈做事,宫棣猜想他一定已经找到心爱的奈奈,但却没有开口询问。无论这历经磨砺的一对将来是否会有结果,都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怎样的疼爱与不放心,该放开的手,也是时候放开了。
转眼就到宫棣的生日,因为重灾方过,宫中下旨,今年的圣寿节禁百官朝贺,只有几个宗室重臣进宫拜了寿。
因为这道禁令,凤非离不得不忍痛放弃掉他排演了两个多月的凤阳大戏,但爱人也不是每天都过生日的,这样平平淡淡过去实在令他心有不甘。在跟闻烈那个机灵精怪的像是天外来客般的小情人闻小保进行了一番交易之后,他从小保手中买到了一个名为《美人鱼》的故事,并将之改编成弹词演唱给宫棣听,算是当作一份贺礼。
宫棣原本不太喜欢听弹词,但因为是凤非离送的,还是忍耐着听了下去,谁知一听之下,不自禁就被这个凄美真诚的故事所吸引,竟听得呆住了。
“你要是不爱我,我也要变成泡沫哦。”凤非离似真似假地玩笑,但一看见宫棣剧变的脸色,还是不忍心地抱住他哄道,“骗你的,我要永远缠在你身边,打都打不走,才舍不得变成泡沫呢。”
宫棣紧抓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凤非离有些后悔自己这个玩笑,忙命端热茶来。
侍立在旁的文书女官映娥忙呈上茶盅,凤非离喂宫棣喝了两口,将茶盅递还给映娥,打量了她两眼,问道:“好像以前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来侍候陛下的。”映娥忙跪下答道。
“映娥很能干的,她来之后,朕的书案轻松多了。”宫棣平息了一下情绪,插言道。
凤非离又瞟了映娥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岁末来临,凤非离回邺州祭了祖,在正月初三就赶回了京城。两人在灯下对弈了一局,看窗外鹅毛大雪,一时动了出门的兴致。
“映娥,去把紫貂大氅拿来,本王与皇上要微服出宫逛逛。”凤非离吩咐道。
“你说去哪里好?”宫棣问道。
凤非离想了一阵,建议:“去闻家吧。听说闻烈那个小情人在初冬的时候就已经穿得像棉包子似的,咱们去看看他如今是何模样?”
朱宫棣其实只想和凤非离一起出门走走,并不在乎去什么地方,当下答应了,穿上映娥递上的紫貂大氅,两人悄悄从侧门出了宫,乘着轻便马车向闻府驶去。
冷血的刺杀,发生在距离闻府不到百米之处。
数十个白衣人突然从雪中暴起,满天白絮掩住了凛凛刀光,朱宫棣只感觉到自己被紧紧护在有力的臂间,耳边激响着利刃的尖啸声。
恍恍然中,仿佛回到了当年与柳儿的逃亡之夜,逼人的杀机,刺骨的寒意,还有恋人凝固的微笑。
凤非离抱着宫棣在剑刃间游走,手中执着一柄刚刚从敌人那里夺来的青锋剑,身上已溅着几处血迹,头发也微微散乱,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魅之美。
刺客的人数众多,而且个个身手极佳,纵然凤阳王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在无援兵的情况下,也不免渐渐落了下风。
宫棣眼中却没了剑光的影子,他只是牢牢地盯住了凤非离。若是天命如此,那么这一次,一定要死在一起。
就在两人被逼退到墙角的危急时刻,来攻的白衣人突然大乱,只见几道寒芒闪过,闻烈、琛棣与另外一个宫棣不认识的少年一起出现,未几雪地上便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白色的身体。
凤非离轻轻吁了一口气,慢慢放松紧抱着爱人的手臂。
刺客很快就悉数被制服,闻烈走上前来,刚问了一声“你们没事吧?”,脸色就是一变。
宫棣只来得及瞟到一道冰蓝色的寒光,身体便被推跌在雪地上,等抬起头来,只看到凤非离静静站着,一个女人被打得伏在地上口吐鲜血,全身上下罩着白袍,正是他的文书女官映娥。
“非离……”他轻轻地唤着。
没有响应。修长的身体晃了一晃,慢慢软倒在地。
“非离!!!”嘶喊着扑过去,按住他胸口汩汩的血流,居然是凉的。
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泪水奔涌而出,恐惧、绝望、悲痛、愧疚排山倒海般涌上,原本脆弱的弦在一瞬间断裂开来,整个人立即崩溃。
“小宫……”凤非离的眼睛睁着,握住他的手,仿佛有话要说。
但是不要。他再也不要听这临终的安慰,他再也不要看那强忍着痛苦的微笑。他要凤非离活着。活着在他身边。
如果要演戏,他就陪他演,如果要爱,他就给他爱。
只要活着。
有人在拉扯他紧抱着凤非离的手臂,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话,他拼命地挣动着,嘶声哭叫着,不听,不肯放手。
这一次,绝不能再放手。
无奈之下,他被连同凤非离一起抱了起来,不知抱到了哪里,也不知大家在干什么,他只知道怀里的身体,依然是温暖的。
凤非离的眼睛,一直睁着看他,看着看着,从不落泪的凤阳王,眸中也浮起了水气。
“对不起,小宫,对不起………,我没有事,我不会死,你……不要怕……别怕……”暖暖柔柔的声音一直在耳边低喃,翻来覆去,说了几十遍。
宫棣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空白而疯狂的双眸渐渐回复了一丝生气,怯生生地碰触爱人的脸,怯生生地问:“…不死……真的不死……”
“对,不死,永远在你的身边,永远不会化成泡沫。”凤非离回抱着他,柔声道。
“大哥,你别担心,大夫刚才看过他,脉相很好,他不会有事的。”琛棣轻声解劝,用厚厚的被褥裹住哥哥冰凉的身体。
闻烈身边滚出来一个小棉包子,手里端着碗姜汤,笑道:“皇上,你冷吧?喝了这个就不冷了,很灵的。”
凤非离伸手想帮他接过来,宫棣赶紧按住他,急急地说:“你别动,我自己喝!”
姜汤里加了安眠的药粉,喝下去没多久,略略定下心神的宫棣就伏在枕边睡着了。琛棣小心地抱起大哥的身体,放到床上,凤非离给他严严地盖好被子,神色凝重地坐了起来。
“你演啊,这下演过头了吧?”闻烈双手抱胸,冷冷地道。
琛棣惊跳了起来,大叫道:“你没受伤?你居然是装的?!你这个冷血的家伙,你竟忍心害我大哥伤心成这样?!”说着便怒气冲冲地要扑过去,被闻烈一把拉住。
“我本来只想听听他的真心话而已,”凤非离轻轻抚摸着宫棣的头发,目光中柔情无限,“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难过,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了,今天才发现其实他感情的深度,是值得我花一生去挖掘的……”
琛棣与闻烈都静默了下来。比起凤非离来,他们两个更加要震惊得多。长久以来一直以为,那个冷淡疏漠的人是没有感情、不会爱的,然而今夜所看到的,仿佛就是另外一个人。
“你这人也真是的,好端端什么不好演,偏偏要装死,现在可好,连你在内,大家都吓到了!”琛棣咳了一声,恨恨地抱怨。
“他刚一扑过来我就后悔了,但是没办法,他哭成那样,我实在不敢就这样招认自己是装的……”凤非离叹息着,拍抚睡梦中仍不安稳的恋人。
“对了,你怎么知道他是装的?”琛棣转头问闻烈。
闻二少爷耸耸肩,道:“他是什么人?既然早已查出映娥是栉王的情人,又安排我们一起设下这个局让她自投罗网,一切都设想得天衣无缝,岂会这么不小心让她得手?再说了,你见过刚流出身体的血是凉的吗?”
这时小棉包子又滴溜溜地滚了进来,兴奋地说:“外面的雪已经积了这么厚!你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闻烈瞟了一眼正旁若无人地碎碎亲吻恋人的凤非离,叹道:“出去吧,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说着便拉了琛棣一同离开。
门轻轻阖上,沉睡的宫棣动了动身子,神情极是不安。凤非离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怀中慢慢摇晃着,宛如在哄一个婴儿入睡。
“对不起……这次是我不对,”呢喃着对梦中的恋人许下诺言,“我发誓,以后再也……再也不骗你了,永远…也不会再骗你了……”
门外廊下,琛棣看着天空中飞卷着的鹅毛白絮,长叹道:“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们居然真的相爱。你认为大哥会幸福吗?”
闻烈挑了挑眉,反问道:“你说呢?凤非离会允许自己所爱的人不幸福吗?”他含笑看着在雪中玩的不亦乐乎的小棉包子,再回头看看屋中透出的那一片柔润温暖的灯光。
既然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迷茫和痛苦,怎么可以,不幸福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