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有那么一个很奇怪的物理现象——漩涡的中心,其实是最风平浪静的地方。
县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事态愈演愈烈,处在漩涡中心的县医院却完全封闭成了与世隔绝的保险柜,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严丝合缝的连只蚊子都漏不了。
‘保险柜’里是死一般地平静,病人在等死,大夫在等死的同时埋头干活,没有笑声,甚至没人说话,偶尔会有些微的啜泣声,很低,也更让人绝望。
老蒯仍然是埋着头干活,不多说一句话,手脚依然麻利,忙得像个陀螺。可是眼神还是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叫人糁得慌。
老六跟王爱国说这么下去不行,这么下去不等染上病毒,大伙儿迟早都得垮了!疯了!傻了!糊涂了!
王爱国用毛笔写了个大牌子,举到医院大门的封锁线前,张牙舞爪的八个大字加一个墨迹淋漓的感叹号——我们需要心理医生!
外面的人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眼神中是爱莫能助的同情,还有冷漠。
王爱国面无表情地收起了牌子。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男人分开众人走进了封锁线,王爱国瞪大了眼睛,燕叔叔微笑地站在面前看着他,轻声打了个招呼:“你瘦了。”
王爱国笑了,又哭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焦虑和委屈一起涌上了嗓子眼,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脏话——燕叔叔,你TMD不要命了?
燕飞是作为市里派出的医疗队的成员来到这里的——由于先期控制措施失当,疫情已经严重扩散到了全国范围。凉山州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疫情的地方,也不是唯一一个隐瞒疫情的地方,却是第一个被揭开盖子把事实暴露出来的地方。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引发了连锁反应,被捂住的盖子相继揭开……终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全国性的抗击疫情的大会战,开始了。
各地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负责疫病的防治工作,车站、码头等公众场所,随处可见身穿白大褂手持耳温枪的医护人员,抓住大家排着队测体温,超过38摄氏度的一律关进隔离区!
市里调集了大批的专家和医疗工作者,赶赴疫情前线支援——人手实在欠缺,所以也就让燕飞这个半吊子郎中凑了个数。燕老师顶着心理辅导老师的帽子招摇撞骗了多年,也算得是经验丰富,用王其实的话讲:燕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有了大部队支援,院里的气氛好了不少,医生、病人也明显松了一口气,虽说心上的石头还没能落了地,好歹觉得有了点盼头,不再像从前那样地绝望,窒息一般的绝望。
也许,让人绝望的不是病毒,是……算了,不说也罢。
燕飞这个心理医生做得并不算称职,实际上,几乎没有人能意识到眼前这个总是戴着眼镜笑得很沉稳的家伙是个医生:他很少说话,只是倾听,微笑着倾听,时不时地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像个捧哏的相声演员——嗯,哎,哦,是。
可是所有的人都很喜欢这个总是戴着眼镜笑得很沉稳的医生,他们说这个人笑起来让人温暖——是的温暖,在这么一个冰冷刺骨的季节。
就连老蒯也有了一点笑模样,他对王爱国说:你的眼神,是遗传来的。
能安神的那种眼神。
王爱国抿着嘴笑一下,没吭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他相信老蒯说的是真话,虽然他也知道,这和遗传没关系。
王爱国喜欢燕叔叔现在这个样子,喜欢他笑得很沉稳的样子,喜欢他让人温暖的眼神……印象中那个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燕飞,似乎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远得就像是小时候,王其实给他念过的故事书里,那只小燕子要去的那个——遥远的埃及。
偷空王爱国问起家里的情况,燕叔叔掰着指头说你放心吧,他们都很好——王其实!王志文!包仁杰!哦,还有……王文杰。
哦,那就好。王爱国说——看来,唯一不好的就是老蒯了。
老蒯的确不太好,虽然显得轻松了一点,可是情绪明显不高,总是发呆,总是发呆,呆呆地瞪着主任留下来的那张办公桌、那本工作笔记、那个早已经空空的酒瓶子。
……
自古多情伤离别,一别就此成永诀。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生为人杰,死也壮烈,伤心欲绝,谁与冤魂昭雪?文章一卷传千古,大路朝天人孤独。惆怅情怀向谁诉,留一部天书后人读。
………………
那个逝去了的人,留下的这一部天书,读得后人肝胆尽碎。
燕飞说没关系,他会挺过来的,别忘了他的哥哥是林染。
不提林染还好,一提林染,连王爱国都觉得胸口碎大石一样地震恸——要怎么去承受这样的生离死别,这样的撕心裂腑?老蒯,这样一个汉子,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和痛?压在了心底,不叫人看见。
人已去恨未竭,心撕裂痛难歇。去的人去了,留下的人,却被撕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燕飞说当心啊,你的同情心泛滥成灾了。
王爱国看看燕叔叔,“他和那个高伯伯,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燕飞说,“姓高的是不值得同情,他,是根本不需要同情——你好好想想吧。”
王爱国想了很久,没想出个结果来,到后来他就开始胡思乱想,再到后来就不敢想了,越想越乱。
燕飞说过,人生难免含恨不如意,人生,不是折子戏。
是啊,怎么可以,一折刚刚闭幕,弦索胡琴拉起来,另一折又轰轰烈烈地拉开幕布?
所以王爱国干脆就什么也不想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专家组的进驻对疫情的控制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老蒯带的这批实习生也就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这才觉得,好累。
躺在宿舍的床上一觉睡下去,老六在上铺满足地念叨了一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啊……”
王爱国说呸呸呸,乌鸦嘴!
‘乌鸦’好的不灵坏的灵,到半夜老六开始发烧,俩人一块儿被送进隔离室关了起来,享受几天病号待遇后终于确诊——普通感冒,一场虚惊。
一出隔离室看见老蒯站在门外,一脸的疲惫,看见他们笑一笑,啥也没说,转身走开了。老六跟王爱国咬耳朵,嘿,老蒯看上去至少老了10岁!
王爱国没说话,他看见了燕叔叔——也是一样,头发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