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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昆曲,此情一往而深
作者晓夜
标签红楼梦 林黛玉 诗词 史记 水浒传 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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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寂寥,需要艺术作依靠,我选择了昆曲。这先要归因于《红楼梦》。对于中国的文学青年,文学中年,以及文学老年而言,《红楼梦》自然是公认的《圣经》,被当作耶酥语录一般反复咀嚼,时不时还体会出春秋大义来。我天生的读不出夹缝文章,仅仅钟情于文字本身,而曹雪芹那些锦词绣语,也足够我眼花缭乱,沈醉不知归路了。翻开《红楼》,我们看他说服饰,看他说吃食,看他说建筑,层层迭迭的言语,宛如七宝楼台,却全然寻不出路径,只能望洋兴叹:曹雪芹实在是真正生活过的人,非我辈所能及也。几百年过去,世殊事异,那些风月繁华,我们已然一鳞半爪都想象不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而有一样东西依然如故,就是昆曲。读《红楼》,可以想见当年昆曲的繁盛。书里的贾家,逢年过节,大小仪式,总少不了看昆曲;书背后的曹家,曹寅干脆创作剧本,自编自导,过足戏瘾。这是当年的时尚,虎丘月夜的清唱,雷辊电霍绵延几百年,在袁中郎,张宗子笔下化做绕梁余音,引发着我们的想象,又限制着我们的想象;这又是品位的象征,士大夫与富商养家班,就像今日中国的新贵追逐宝马香车,钟爱欧陆风情别墅,少了就有失身份。正是时代与家庭,造就曹雪芹十足戏迷,在书里反复提及这些如烟往事,其中二十三回,更是大张旗鼓为昆曲做免费宣传,不惜冒着侵权的危险,把那段《皂罗袍》一点一点摘录下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而这,就是我的昆曲启蒙。当时网络已经流行,我循着汤显祖的文字,下载了华文漪的唱。是午后,计算机扬声器传出水磨腔的韵律百转千回,悠扬曲笛托起华文漪慵懒歌声为着易逝春光载怨载叹,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渐褪去昔日美好容颜,而泛黄书页上的文字却起死回生。我反复听,反复听,一个下午随西晒涓涓流过,时间也变得模糊,光影移动一步仿佛就是几百年。从此一路下来,《紫钗记》、《玉簪记》、《长生殿》……等于学了半部明清文学史,不费多少工夫,密密麻麻的曲词也烂熟于心,——倘若中学时代语文课本里古典诗词也如此一般依字行腔,学生背书肯定省去不少麻烦。虽说听了看了不少,没听没看的其实更多,工尺谱也不太懂,尖团字也不很通,我依然只是个对昆曲感到浓厚兴趣的外行,正如林黛玉所说:“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但是与京戏比较起来,我还是能够为昆曲说上几句好话的。京剧老戏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个人抱着肚子絮叨半天,老身长老身短的自报家门,说罢又坐到椅子上,继续抱着肚子咿咿呀呀地唱。京戏对唱腔的雕琢无疑是精益求精,胡琴的调子也韵致悠长,而那唱词,实在是文理欠通顺,质拙得可爱,甚至可笑。昆曲则无声不歌,无动不舞,词曲警人,余香满口。买一张戏票,等于听了歌剧,看了舞剧,外加一场古典诗词朗诵会。而梅兰芳的京戏之所以好,一半是因为他的昆曲功底。京戏的世界永远是非分明,忠奸立判,大半是理想化的历史,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满足了老百姓对于秩序的渴望。可是,那种非此即彼,严肃决绝的道德观,对于我实在是种冒犯,就像中国大陆的新文艺,神光四射,逼着你仰视,累得腰酸脖子痛。那一段时间,京戏特别受重视,京戏,而不是其它戏曲,最终发展成样板戏,其间多少有着因果关联。

昆曲的舞台,才是凡人的世界,才有七清六欲尽情流露。昆曲多的是才子佳人,几近泛滥的程度,只因为中国千百年来是爱情荒芜的国家,生活里缺少,舞台上才需要。所以昆曲里那么多思春少女,动情寡妇,她们背后是更多想思春而不得的哀怨的灵魂,只能在舞台之间洒一把辛酸泪,叹一声奴薄命。再坚决一些,像商小玲,冯小青,将生命本身的脆弱化作传奇之后的传奇。这样的女子,是难容于京戏的,甚至难容于旧小说。譬如《水浒传》里,女人不是面目模糊的三等英雄,就是十恶不赦的淫妇。到了昆曲《水浒记》,大致还是那个故事,但是《借茶》一折,阎惜姣上场,娓娓唱着“我惜春无计,春光暗移,惜花良苦,花期渐逾”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感叹着青春易逝的普通少女,不过是一个不知爱为何物而又充满爱情梦幻的小家碧玉,和今日对着言情小说珠泪暗垂的小女生同是一个思想水平。不同的是,时代赋予她的使命更加简单——嫁人,生子,而与其嫁一个毫不了解的男人,还不如选择一个擅于风情的浪子。舞台上,张三郎不住地插科打诨,眉目传情,三言两语,她与他,感情就油然而生,这样的容易,容易到轻佻的程度,而这感情又是那么执着,那么凄厉,她即使是死了,也难以忘记,活着不能与爱人一起,化鬼也要带他去鸳鸯冢里永团圆。面对鬼魂,他害怕,他逃避;但是回顾旧爱,他一样难忘当年浓情密意鸾交凤滚,他终于为情而丧。人间至情,曰死曰爱,这才是刻骨铭心,然而这时候他依然有心思取笑逗乐,买弄典故!用西洋的眼光看来,中国人这样破坏悲剧气氛,简直匪夷所思。《活捉》一折,如此凄厉的场面,应该如同《麦克白》森然的鬼影幢幢,可是中国人却在制造笑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所谓悲剧喜剧的概念,——古中国的传奇作家,凭什么要遵守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欢乐中忧愁,哀戚中有调笑,这才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的生活,是我们文化生生不息的理由。

但是,如果真要找一个接近西方的昆曲样本,我会想到《百花记》。身为公主,不知情而爱上了自己的仇敌,赠剑许以终身,最终断送了家族的前途,公主选择自刎而亡——简直是希腊悲剧的模子。了解这样的背景,再看《赠剑》一折,就不会当作又一个俗套的定情故事。吹腔唱法,比一般的曲牌体热闹,喜气洋洋,重复又重复,远远回应着悲凉的结局。一样是花前月下,一样是海誓山盟,却有了不一样的纵深,让人感叹命运无情。在命运面前,一切都无能为力,可是她依然希望着一份保证,一份誓言,盟誓,盟誓,昆曲里特别多这样的场面!古中国的女子,即使她贵为公主,一旦选择了爱,除了他就再没有依靠,在那个时代,她要约束他,只能借助誓言的力量,最最单薄的力量。然而她又每每阻止他的誓言,害怕言语的魔力真的带来厄运,因为她不能失去他,无论是爱的需要,还是为了生活的保障。

女人同此心,所以在《紫钗记•折柳阳关》里,送别即将远离的丈夫时,霍小玉一递一句重复着《寄生草》、《解三酲》的曲牌,是在诉说她的不舍,她的思念,也是在吐露她的愁绪,她的担忧。满庭烟雨,蘸水烟芜,一切景语化情语,在她眼中凝结成对于未来的哀愁。她忧虑男子无常性,她害怕爱情不久长,因为道德赋予他妻妾成群的权利,天经地义,她却只有一次爱的机会,无异孤注一掷,她只有青春作赌注,她只要求他保证八年的爱情,然后就去同青灯古佛作伴。然而她已经是幸运的,更多的女子,终其一生也只能在舞台之外远远地想象爱的滋味。

这与京剧老戏中的女子截然不同,王宝钏、玉堂春……她们是成功男人背后的那个女人,不知索取,只知奉献,是历史长路上的贞节牌坊,在荒烟蔓草中独自耸立。因为她们,京剧的世界是安全的,秩序井然,他不必有顾虑,他放心地建功立业,自在地博取名声,因为他是世界的主宰,永远志得意满。而在昆曲里,经常是危机四伏,他会觉得自己的可笑与可哀,无力与无奈。即使是唐明皇,身为一国之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宛转蛾眉马前死,他没有勇气拯救她,却又忘不了她。以后的日子,他只能在伤心与失意中度过,一次又一次忏悔,一次又一次抱怨,锉刀一样在思想里来回,所以会摩擦出《迎像哭像》里面惨烈而唏嘘的唱腔。爱与痛的折磨延续,直到他和她在仙界重逢。然而人人都知道,这结局不过是一个梦,安慰观众,也安慰作者。

昆曲钟爱梦。惊梦、寻梦、错梦、痴梦、临川四梦……舞台上的男女,因梦而生,含梦而死,在梦里尝尽人生滋味。《邯郸记》就是如此,表达着古中国所有男性知识分子的理想,他的飞扬与失落。黄金屋、颜如玉、千锺粟,一朝尽在掌握中,而梦醒了,一切都归于虚无。《蝴蝶梦》则可以看作《邯郸记》的一个小小注解,透出所有古中国男人一份终极忧虑。“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活着的时候,他是她的主宰,可是他死了,一切都不在他掌握中,他该如何?庄周试妻,他是这出戏的导演,他是要证实,证实自己的担忧?他佯装死去,只有他的画像注视着他的妻在欲望牵引下难挨难拿,大红绸绢随素白衣袖流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段,都散播着情欲的分子,对于他,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嘲笑——终究还是他输了。

昆曲就是如此,每每将视角对准人生失意的时刻。《浣纱记•寄子》里的伍子胥,不再是当年那个携着楚王孙颠沛流离,忧思满腹,却依然强悍而坚忍的流亡者,不再是那个协助公子光刺杀吴王僚,意气风发,开创吴王阖闾霸业的盖世英雄,不再是那个满怀仇恨荡平楚地,鞭尸解恨的复仇怨灵。昆曲舞台上,清秋时节,落叶纷飞,山路中跋涉的是人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父子,他们之间是一种最普通又最深沈的感情。回到吴国是死路一条,但是他没有再次选择逃亡,他毕竟老了,而且他忘不了先王的恩情,忘不了对国家的责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是先秦的精神,司马迁崇尚的游侠与刺客的精神。他身处乱世,然而是一个伟大的乱世。礼崩乐坏,依然有这样的清冽的伦理准则支撑,远远不是后世所谓“愚忠”能够达到的高度。英雄末路,死别生离,他能做的,只是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保证幼子不受伤害,如此,心愿已了。这一段故事,不见于历史,可是浑然天成;这一段唱腔与念白,非常苍凉,苍凉到彻骨的程度,闻之令人泪落。历史记载伍子胥的一生,跌宕起伏,他为人太过凌厉坚决,近于脸谱,而昆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生动的细节。这样的情景,京戏里大约只有《空城计》差可比拟,那一刻诸葛亮终于走下神坛,回顾自己的一生,苍凉而凄怆,然而他的无牵无挂,还是太过超然。

女人,男人,得意,失意,爱恨交织,琐碎平凡,这就是昆曲的世界,日常的世界,清冽的笛声就这样回响了几百年。说是举国若狂,多少夸张,可是那绵延不绝的观剧热潮,确实是世界历史上的一大景观,古希腊和英国伊莉萨白朝的戏剧狂热,都不及昆曲影响深广,——不必列举浩如烟海的传奇作品,单单是观众数量,就不知多出多少倍来。而且,直到今天,昆曲依然上演着!这实在是奇迹,要知道,在中国,保存一样东西多么不易!六百年,龙门石佛身首异处,敦煌文书四散飘零,北京帝都繁华灰飞烟灭……而一代又一代的艺人,居然抗拒了时间,抗拒了政治,抗拒了动乱,薪火相传,使昆曲唱到了今天,这其间该有多少悲欢?

可是,中国人是健忘的一群。吃多了珍馐佳肴,自然要换一换口味,所以近世中国人选择了粗拙得多的京戏。现在,我们一面习惯了美国快餐,一面追求起高雅艺术。我们大手笔编排西洋歌剧,虽然不知道台上的胖女人们唱些什么;我们追逐西洋古典音乐,即使不能领会音符的激情流动。我们培育了这样典雅的昆曲艺术,又将她冷落、淡忘;我们常常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熟极而流,几乎忘记了明清传奇,忘记了昆曲。说到成就,还是日本人青木正儿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我们反复引用,口气里有点骄傲,又有些怀疑。其实不仅汤显祖,多数的传奇作家都在一点上超过了莎士比亚,中国戏曲是用唱的,他们还是作曲家。传奇又是诗剧,它才是与中国诗的传统一脉相承;传奇作家是诗人,没有文以载道的前提,所以更多真实话语。看腻了旧小说因果报应与道德说教的公式,昆曲的现实笔触让人耳目一新。几百年,中国的文人将精力投向昆曲艺术,如果沈下心,不难发现精品。——可是我们竟然谦虚到这样的程度!外国人不说好,我们就没有底气。于是我们经常是不懂得传统,更不懂得西洋,也不懂得自己。只要静静品味,我们自会在昆曲中发现自己的真性情,——明清时代三流的传奇作家,都要比今天一些影视导演高明,虽为古人,他们更懂得我们的情感,我们的需要。

昆曲藉以立身的诗词传统,音乐传统,在近世渐渐沈沦,然而我们的思想与感情,终究还是沿着汉唐明清的长路,一脉相承。周作人翻译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里面这段话,可以作为对照:“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尔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使威尔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伎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的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我可以仿照着说,我们是东洋人,是生来就和西洋人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中国人也。我们能够体会希腊悲剧的崇高,但是很难直面那份命运的重量;我们能够品味莎士比亚的好,可是永不会像他笔下人物那样严肃地质问人生;我们欣赏契诃夫、易卜生、贝科特,终究像旁观邻家的喜笑怒骂,总有一步之遥。我爱昆曲,虽然她太过精细,太过雕琢,然而她的短处,正是我的短处,她的唱词,她的曲调,她的舞蹈,永远感动我。白娘子吟唱着的《金络索》,怨愤之中对许仙那份欲说还休的爱令我心折;蔡五娘重复着的《斗黑麻》,别坟寻夫长路上的荒凉无助与期待让我泪落;潘必正陈妙常泣成一曲《小桃红》,秋江送别时的依依爱恋与悠思使我难舍,……中国人千百年来被礼教束缚,我们之所以盎然地生存下来,依靠的是情感,这也就是昆曲的根本。看昆曲,我们能够从中体会我们文化的真精神,没有哲思的厚度,没有完全与坚决的冲突,只是普通人的生活,千百年来,一直如此,烦琐,不彻底,但是其中有情,不知所起,但是一往而深。

读罢此文,精神大振,一个年轻人能写出这样深刻的文章,能对昆曲有这样深刻的理解,很难得。
我对其中关于京昆对比的一段很是欣赏。的确,京剧重“忠义”,昆曲重“至情”,这和两种戏曲发展的历史背景是分不开的。京剧成于乾嘉之际,兴于近代国难之时,其承载的历史负担自然是很重的,这决定了京剧必然是严肃的,秩序的,它活泼不起来,它有责任提倡“忠臣孝子”(这是文艺的责任),以维护摇摇欲坠的皇权;昆曲呢,它的成长环境自然比较宽松,明中后期很有点“礼崩乐坏”的味道,文人士子在搞“启蒙”(当时东西方好像都在搞启蒙),徐文长、汤若士、袁中郎、张宗子,呵呵,到了冯梦龙,干脆搞了个“情教”,人性启蒙无疑是当时的社会潮流,昆曲,同样,尽到了那个时代的文艺责任。我呢,更推崇“至情”一点。
“木头~皂罗袍”君与我素昧平生,只是网络有缘,使我得观此文。他对于昆曲,的确是一往而深(这个,我也是)!我想,这样的文章,我是写不出的,给我练十年也写不出,因为我不愿作这样深刻的思考,这样的思考,是很累人的,我怕累,我习惯于张宗子那样的轻松。
当然,我希望象他这样关注昆曲、思考昆曲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而并非仅限于中文系,仅限于戏曲学专业。
祝昆曲的明天会更好!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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