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成民有点塌腰,这是唐山给他留下的印记。为了抢救地震资料,他爬入即将倒塌的丰南岳42号房,被一块几十斤重的水泥板砸在腰部老伤上留下了病根。他
头发花白,很软也很稀疏。
他的回忆始终在一种恬淡的状态下进行,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恬淡的微笑。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之处也不见一丝感动。
他曾是时代的骄子,留苏归来头上便罩上了一层光环。他也曾沦为时代的弃儿,戴着一顶臭老九的帽子进了干校。在干校养猪也养人,留苏没学到馇猪食和蒸
馒头的学问,手就被卷进了搅面机里,大拇指与手碗之间的肉撕开了,留下了一条永远的疤,跟心上的伤疤一样长。
唐山大地震以后,厄运再次降临在地震科学家头上。天大的冤屈他可以吞下去,妻子的离异却让他饱尝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在他的眼中,世界没了色彩,天也
再不湛蓝。孤灯夜下,他悲怆地自己质问自己:
我为什么留苏?
我为什么搞地震预报?
他又淡淡地笑了,一种无奈的笑,有一种苦味。
我与地震科学家的谈话在悲壮的气氛中开始。
替罪的羔羊
1976年7月28日下午,一辆面包车通过丰润风驰电掣般地向唐山市区急驶。车里坐着表情严峻的汪成民。无论后人如何评说唐山大地震,这位41岁的科学家都是
首当其冲的人物。
七?二八大地震,震动了中南海,震动了全中国,也震动了整个世界。不同国度不同政治不同肤色的人,通过各种方式向浩劫中的唐山表示了同情和悲哀。同情
心献给不幸者,这是人类的美德之一。
汪成民却有点异样。在那座雄伟的大楼里,他的水蛇腰骤然就挺直了许多,眼角和眉梢也能读出许多的内容来了。你看看,我说对了吧,我说有地震嘛。另外
一些人就显得有点灰了。
中南海传唤。
地震局局长刘英勇带上汪成民直奔最高统帅部。这两个人行政级别差距太大。组长上头是副主任,副主任上头是主任,主任上头是副局长,副局长上头是局长
。中间那几个关键岗位上的领导呢?局长似乎无暇顾及这些了。在车上,局长对组长说,小汪,你这次可对了,不得了,你给地震局露脸了。
在中南海紫光阁,惨烈的现实把局长的“露脸”击得粉碎!地震局一大一小两个官员看见了从大地震中死里逃生的李玉林。李玉林刚进门,纪登奎就把他抱住了
。李玉林哭着说,纪副总理,整个唐山都平了……
国家地震局的面包车依然向地震震中区急驶。汪成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路那么漫长,那么刻骨铭心。
第一个死亡之夜降临的时候,年轻的地震科学家泪眼蒙蒙。他看到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唐山,痛苦呻吟的唐山,尸横遍野的唐山!
从见到李玉林那一刻起,我就害怕了。这不是科学家之争的事了。两个科学家,你说天晴我说天雨,结果下雨了我对了。可是地震,死了二十几万哪!
我们的面包车过了丰润,就看见公路全被震坏了。挤满了大小车辆和逃难的灾民。我们下车打听道,灾民竟都麻木了。我看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公安制服的人
,就过去问上唐山怎么走,一不小心说出是地震局的。那人一下子把枪掏出来顶上我,吼道,我崩了你,你们地震局是干什么吃的!车上的人赶忙下来劝,说他是干
具体工作的不是领导。他说我老婆就在那儿,先拉人!我说我们要搞地震预报。他说地震都发生了搞什么预报!面包车就颠颠簸簸地拉伤员。我们和伤员挤在一块,
耳朵听着呻吟声,衣裳沾上了鲜血。
我痛苦,我悲哀,可是我没法说!
夜幕中的唐山,一星亮光也没有。哪里还有什么标志?只有唐山矿的井架孤零零地站着。我的心情太复杂了,我是地震科学家!可以做到的事,我没有做到,我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还是没有做到。唐山死了二十几万人哪!
我到了抗震救灾指挥部以后,通过电话向国家地震局提出:封存所有资料,以备审查。
在唐山的那些日子,在哪儿也不敢说是地震局的。那阵子是共产主义,到哪儿都能吃饭。但是只要露出身份人家绝对不管饭,还骂你打你。
那天,马希融来飞机场参加会。他讲着讲着就把他母亲的血衣抖出来了,他就哭诉唐山地震前他有预报,被国家地震局压制了。当时我是主持会的啊,立马就
围上来一群人。有人喊,谁是地震局的?马希融一指我,一帮人上来就揍。我躲到桌子底下,身上挨了好多拳。有几个解放军战士把我保护起来,不然非揍死不可。
唐山大地震前,马家沟地震台是有预报的。我组的钱复业曾经去过马家沟。马希融把异常跟她讲了。她回来汇报说,他那是异常吗?真要是异常,唐山不就彻底
毁了吗?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儿了,我的上头和下头都有人反对我的观点。马希融事后了解了真相,我们之间的矛盾才慢慢缓和了。
震前,我派往唐山的人,有的支持我有的反对我。震后,我在唐山被人骂被人打。群众不理解,领导不让说。为什么搞地震预报这么难哪!
我在唐山工作了几个月,中途回北京汇报了几次。地震发生时,人们对我是肯定的口气,说老汪你对了。我在唐山几个月回来,没想到情况全变了。地震局上
上下下口径一致了:唐山地震前没什么情况,这是科学上无法解决的问题。
唐山大地震漏报了,我这个震情分析组长是干什么吃的?我等于成了替罪羊了!我意识到这是面临坐监狱的问题。我想,唐山如果没死人,这事很容易说,因为
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震前的争论,谁对谁错很清楚。唐山死了二十多万,人们就不敢提过去的事。因为,认为唐山没有地震的正是当权的人。
我不服,越不服就越糟。军代表出面做工作了。他说你拿党籍保证。我说我不是党员。他说你竟突出自己能入党吗?我妻子也受了很多压力,我没什么好说的,
夫妻两个就客客气气地分手了。那些日子,我再脆弱一点就要发疯要自杀。
汪成民性格内向,他平缓的叙述令我感到压抑。凌乱的茶几上,堆满了有关唐山大地震的文件和资料。有的资料已经泛黄了,散发着历史的气息。有的图纸线
段模糊,却依然顽强地昭示着什么,可是制图者已经震亡了。这些珍贵的史料他已经保存了二十多年。
地震科学家要证明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