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感知(上)



　　　在第一章里我们对小说美学进行了必要的理论准备,指出了小说的最基本问题,最基本概念,最基本的研究角度和方法,并且对创造过程进行了初步的划分.作这种初步的划分完全是由于我对创造过程有了一个综观之后才这样做的.对于其划分的合理性,需要在以后的论述中加以论证.我也无法用其它来加以论证,因为它只有在自身的展开中自己证明自己,自己推动自己,自己成为自己的研究对象.

　　　接下来我们按照对创造过程的划分,开始讲创造过程的第一个阶段---感知阶段,这一阶段论述了在直接感知的范围内知觉所进行的一系列复杂而重要的认识过程.它是创造过程的重要开端,也是我们理论展开的第一步.在这个阶段中,有一个概念产生了.这是一个任何一部艺术理论都无法躲避的,有着十分重要地位的概念,它就是意象.

　　 意象之所以能占据这么一个显赫的地位完全利益于它与其原型的关系.意象与其原型的关系问题一直是艺术哲学上的中心问题.它可以作为形式与内容问题,诠释问题,概念化问题,真实与虚假问题以及印象与表现问题出现,这么多的问题足以使任何人都手忙脚乱,难以应付.

　　　其实,我们应该对意象进行根本性的哲学思考,---意象是知觉的产物---正是人类的知觉联系着生活与意象这两个概念.因此,在根本的思索上,对知觉的基本看法决定着意象的概念.许多理论为什么在意象这个概念上说法不一,互相矛盾,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缺乏对知觉的科学认识.缺少科学的理论根据,在一些抽象的应作为逻辑终结的概念上争论不休,不仅根本不可能说服对方,解决问题,而且在这些无谓的争论中耗费了自己的精力,是当前理论界的某种时髦.结果,不仅理论没有发展,自己也不幸被一大堆宠杂的自以为是的概念所淹没,而日益陷入一种我们称之为"表面抽象的谬见"中.

　　　所以,我们不必迫不急待地对意象进行阐述,它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任何简单化的做法都会适得其反.我们只要牢牢抓住这一点:意象是知觉的产物.对于我们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一点更重要了.因为它至少使我们认识到,意象是知觉过程的结果.因此,整个意象是在知觉范畴中的概念.如此,实际上它已经告诉我们解决这个概念的方法.这个方法在于我们只要对知觉进行论述,在论述中意象会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这是由知觉决定意象的本质关系所规定的.

　　　我们一旦确定了阐明意象概念的方法在于对知觉的论述,那么就让我们把目光指向知觉---这个昔日被我们称之为"感性认识"的领域---这个领域是如此美妙,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个领域是如此复杂,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事实上就是一种高级的理性认识活动.这样一种说法已经得到了格式塔心理学家的证实与支持.

　　　我们又如何来对知觉进行研究呢?起先这种研究的困难来自于我们自身,来自于自身研究自身所具有的盲点.(我们人类对自身的大脑认识还有限,有些谜团尚未解开).从严格的理论上来讲,我们所要阐明的知觉逻辑过程,应该与人类漫长的知觉演化过程相一致,也应该与每个人生命成长的知觉发育过程相一致.然而我们很难做到这一点.处在远古时期的人类知觉进化是如何演进的,我们根本无法知道,也无从知道,最多也只能从残剩的人类古迹中得到一点皮毛.至于我们每个人自己,谁能说得清自己的知觉能力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一切似乎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因此,我们只能够进行一种合理假设:这是一种渐进的过程,从最简单的识别到最复杂的创造,是知觉在自身的逐步发展中具有的能力.这样一种能力,并非是人类那精密的大脑近期才具有的能力,而是有机体能够寻求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信息时就已具有的一种稳定不变的性质.这就是说,它在低级动物的生存活动中就开始出现了,因而决不是大脑和意识成熟起来之后的产物.

　　　所以,在以后的讨论中,我觉得从原则上说没有必要区分哪些是本能的,哪些是简单的条件反射,哪些是有意识的,哪些又是高级的大脑中枢才具有的,所有这些都是一个不断深化,不断趋于同一的认识活动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者说,这是一个不断自我成长,自我深化的同一的认识进程.换句话说,最初级的生物性反应与最高级的抽象能力之间具有同一性;或者说,低级的认识活动隐含了高级的认识行为,高级的认识行为是在低等的认识行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毫无疑问,我们把最初级的生物性反应也说成是理性行为,是一种离经背道之说,尤其是传统的哲学思想赋于理性以一种十分偏面的内涵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但即使这样,下述说法还是允许的:能够获取与使用关于周围环境的信息,比起对它的完全无反应,距离理性行为更近了一步.按照这样一种简单的道理,一个昆虫正在形成的用来寻求和躲避光线的"向性作用",与一个人对周围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作的警惕观察有着共同之处.人的灵活的指向活动中所表现出的那种警觉,这正是有机体对周围环境的变化作出反应的生存斗争在进化的晚期阶段上的表现.

　　　对知觉物质器官的认识有助于我们对知觉活动进行一种合理的解释.我们必须明白,感知并非只是为认识而存在的认识工具,而是为生存延续而进化出来的生物性器官.从一开始起,它们的目标就对准了或集中于周围环境中那些可以以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和妨碍其生存活动顺利进行的方面.也就是说,知觉乃是一种积极的器官.

　　　这种积极性表现在知觉对外界事物的反应并不是被动的,消极的,而是主动的,有选择性的.选择性是知觉的一种基本特征.在知觉所喜欢选取的东西中,最多的是周围环境中发生变化的东西.拿视觉来说,由于有机体的需要是由眼晴加以调节的,对于变化的东西自然要比不变的东西感兴趣得多.某种新奇事物的出现,某种事物的运动,某种色彩,形状,大小的改变以及其它周围中一切的变化,都将引起我们的注意.很显然,获取周围环境中的一切变化,对于我们的生存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因此,对于知觉来说,面对外部世界如此多的信息,选择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也只有这样,知觉才能通过其选择性,使得其自身局限在有限的选择物上,加快了大脑对原材料的加工过程,从而使得反应变得迅速和稳靠.知觉的选择所达到的目的还在于使得知觉局限在有限的选择物上,指向那些最为要紧,最为重要的事物或方面,从而保护心灵,使它处理的信息不至于超载,避免了精力的浪费.

　　　 到这里为此,我们已经初步认识到,积极的选择是知觉的一种基本特征,也是知觉的一种内在需要.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说,知觉的选择是导致物理对象和心理意象根本区别的原因所在.任何一个心灵意象都是知觉选择的结果,这种选择不仅意味着把某一事物从周围事物中选取出来,而且还意味着对这一事物本身所进行的一系列选择性认识行为.

　　　 可以说,上述这种积极主动的选择性已经渗透到知觉的各个层次,各个方面,甚至在视网膜上也是如此.我们习惯上总是认为,视网膜上的接受器根本不知道如何区别.它们所能做到的一切,只不过是将色彩和亮度的不同层次记录下来,而对于事物的运动的把握,只能留待于大脑在对无数个针尖大小的光点作出计算后推导出来.今天的研究证明,在青蛙的眼睛中至少包含着四类接受器,每一类都只对某一种特定的刺激作出反应,在其它刺激出现时,则无动于衷.其中有一类接受器被称之为"昆虫侦探器",它只对小小的爬行动物,即对青蛙的生存最关紧要的那些小动物作出即刻的反应.为了完成这些反应,还要由多个接受器结合成一个个束,编成"队列"来协同作用,因为只有这样,那些大型的刺激物的形状或运动,才能够把握.这意味着,即使是在视网膜层次上,也不含有机械录制的成分,而包含着对事物的区别和选择.

　　　同样,在眼球内部所进行的录像活动,也是具有高度选择性的.举例说,自上个世纪以来,人们就已经提出了如下有道理的假设:视网膜在向大脑"报告"色彩时,不会把无数色调中的每一种都用一个特殊的信息录制下来,而是仅仅录制了少数几种可以由之推衍出其它色彩的最基本的色彩或色彩域限.这样一种假设今天已经在试验中和解剖中得到证实.这一现象意味着,眼睛内部的光化学活动中也同样在进行着一种组织过程,通过这样一种组织,我们便在有意识的知觉水平上看到了从少数几种基本色彩中变幻和组合出来的五光十色的颜色.通过这种巧妙的简化手段,视觉使用少数几种传递者完成了在其它情况下多得无法估计的传递者才能完成的任务.由此我们可以肯定,即使在生理水平上,视觉也要在它要录制的材料上加诸了一种概念性的秩序或结构.

　　　可以说,在任何情况下,任何刺激物,除非它在知觉中被识别或辨认出来,否则就不可能引起反应.一个最大可能是,这样一种识别或辨认,并不是由那些最专门和最初级的视网膜接受器(如专门使青蛙对蠕动的虫子产生反应的那种接受器)负责的,而是由大脑神经系统对于眼睛传进来的有关视域的某些特殊方面的选择性反应完成的.当知觉进化到这种高级层次时,对事物的选择与反应就由"个体"自行控制.这时,那帮助在视域内选择目标的眼动,就已经发展到本能性反应和有意识反应(或有目的反应)之间,它必须随时指导视觉,将自己将要细细地审视的领域,置于最集中和最敏锐的目光之下.只要目光偏离中心视域(这是敏感性最高的区域)10度,其敏锐性便迅速降低,有时降低到原来的五分之一.由于视网膜的感受会受到如此之大的限定,就要求眼睛必须在一次观看中挑选出某些特殊的部位,使之突出孤离出来,变成视域的中心或主要部位.这意味着,每一次注视只能对准一件事物,而且必须把这一主要对象同周围其它一切东西区别开来.

　　　对于事物或对象来说,它之所以被选择出来加以注意,大约有两个方面原因:一是它与周围一切事物相比显得突出;二是它合乎知觉者的需要.在最初级的组织水平上,往往是由刺激物强制主体对它反应.当一束强光进入视域时,婴儿就会不由自主地转向它,就好象有一种外力控制着他这么做似的.正如植物会转向阳光,猫会被哪怕是轻轻的动静所吸引一样.这都是认识性反应的最原始的形式.它们均无条件地服从于注意的对象.换言之,反应是由刺激物驾驭的,而不是由观看者的主观能动性操纵的.

　　　那么,具有主观能动性的眼睛盯视作用又是怎样完成的呢?盯视,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使紧张状态消失的活动.刚进入视域的刺激物是偏离视域的中心的,这样就导致了视域自身的中心同一个新的或陌生的中心的对立.或者说,形成了闯入的外部世界的秩序同已有的内在世界的秩序间的冲突,从而产生出一种紧张.而这种紧张要想消失,就必须通过眼珠的运动使这两个中心重合,以使内部的秩序结构适合外部的秩序结构.在这种情况下,外部结构中所有关注的部分便被置于内部结构的中心部位.

　　　有关眼睛注视的这一简单的例子,还可以引出一个更加普通性的观点.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到,观看者的注意机制是在一个有着自身结构的知觉领域中搜寻以发现自己的目标的.进入观看者视觉区域内的光线刺激,为这个区域增加了一个确定的清晰的结构.这个区域本身有一个中心,而观看者的注意焦点和这个中心是偏离的,这种"偏离"或"不一致"会产生出一种紧张,观看者对这种紧张的唯一反应,便是调整自己的目光,使之符合这个外来结构.而这种已有视觉区域的结构与观看者的需要和兴趣等内在要求之间的不一致,正是"注意"这种心理机制的典型特征.

　　　 在此,我们还要谈及有关这种初级认识行为的另一个方面---即问题解决方面---的一些事实.一切问题的解决,首先需要对所要解决的问题面临的情势进行一番重新"构造",而在眼睛注视中所涉及的"问题解决",其需要的"重新构造"活动差不多是最简单的.它只需要对注视中心作调整和移动,而不对知觉式样本身进行重新组合.

　　　对于那些需要作出复杂的"重新构造"活动的问题的解决,下面还会谈及.但即使我们在上面举出的这种简单的例子,也能使我们想到为什么不能把"问题解决"设想成一种知觉同思维在其中分离的认识活动.对这样一种建基于某种确定的标准的区分,在理论家看来可能是合理的.人们可能认为,知觉就是对眼前之物的直接探索,而思维则正好相反,它执行的是一种与知觉原则上不同的任务---修改某种已有的结构,使之合乎于解决某一特定问题的需要.柯勒曾按照上述方式为理智活动下过一个定义.但他似乎并不承认在最初级的知觉机制中有什么理智活动.他指出,当动物和人不费曲折地通过一种直路到达目标时(这自然得力于它们的知觉中的组织活动),这种行为大都不被承认是理智的.一当周围环境把解决问题的正常通道阻塞,动物和人因此采取一种适合目前情势的迂回路线时,这种活动便被视为理智的了.但注视机制并不是从人和动物的组织活动中自然产生出来的.在我看来,在任何一个初级知觉水平上,把视觉中心转换成一种专注的中心,都似乎涉及到柯勒的例子中那种重新的构造活动,即通过一种迂回路线达到自己想望目标的重新构造活动.这就是说,在这两种情况下,特定知觉式样内的结构关系都作出了相应的改变,以适合问题的解决.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讨论了知觉的一系列选择性认识行为---从区别,选择,组织到重新构造---这些足以证明知觉是如何一步步地深入认识对象的.而且,正是这样一种积极主动的知觉,才是艺术家应该具有的特长,即对周围环境所具有的特殊的敏锐性.通过对周围世界的敏锐观察,艺术家必须洞察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即使是这个世界某种细微的变化,或者是悄悄地较为隐蔽的变革,都能够目光如炬,尽收眼底.因为周围世界发生的变化,甚至于社会巨大变革,都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多种细微之处表现出来,所以选择好这些能够反映主题的材料,就是艺术家们首要的工作.选材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最初级的知觉水平上的正确选择是更大的认识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或干脆就是它的"反映'.如果说被选择知觉的事物开始就没有选择好,那么就意味着,这一活动从一开始起就受到了挫折.(既然对某一对象的理解是从对该事物的某种知觉开始的,那么,一种不恰当的知觉(成见)就完全有能力使随之出现的一系列思维链条颠倒或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