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 本报记者 林天宏/文 贺延光/摄
1 在前往地震重灾区映秀镇的山路上,我第一次遇见了程林祥。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连日的大雨,把山路变成了沼泽地,每踩一步,大半只脚都会陷进泥浆里。无数从山上滚落的磨盘大的石头,在人们面前堆成一座座小山。
沿途,到处是成群结队从映秀镇逃出来的灾民。他们行色匆匆,脸上多半带着惶恐和悲伤的神情。这时,我看见一个背着人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走来。
同行的一个医生想上去帮忙,但这个男子停住,朝他微微摆了摆手。“不用了。”他说,“他是我儿子,死了。”
在简短的对话中,这个男子告诉我们,他叫程林祥,家在离映秀镇大约25公里的水磨镇上。他背上的人,是他的大儿子程磊,在映秀镇漩口中学读高一。地震后,程林祥赶到学校,扒开废墟,找到了程磊的尸体。于是,他决定把儿子背回去,让他在家里最后过一夜。
紧跟程林祥的,是他的妻子刘志珍。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两根树干,用力地拿石头砸掉树干上的枝杈,然后往上缠布条,制造出一个简陋的担架。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候略显暴躁地骂自己的丈夫:“说什么说!快过来帮忙!”
“谢谢你。”她看了看我,轻声说道。原本生硬的眼神,突然间闪现出一丝柔软。
在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因为急着往映秀镇赶,我不能和他们过多交流。望着夫妻二人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离去的背影,想到这一带危机四伏的山路,我决定,从映秀镇回来后,就去找他们。
2 5月16日,我从映秀镇回到成都。从那天开始,一直到21日,每隔几小时,我就会拨一次程林祥给我留下的手机号码,但话筒那边传来的,始终是关机的信号。
5月21日上午10时,在结束了其他采访后,我和摄影记者贺延光商定,开车前往水磨镇,去找寻这对夫妻。
路上,我们还经过了两处很长的隧道。地震给隧道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在车灯隐约的照射下,能看到山洞顶部四处塌落,裸露在外的巨石和钢筋张牙舞爪。隧道内还有一些正在施工的大型车辆,回声隆隆,震得人耳膜发胀。
到水磨镇后,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镇上的许多居民说,数天前,他们都看到过一对夫妻,抬着儿子的尸体经过这里,往山上去了。但他们不认识这对夫妻,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程林祥没有给我们留下详细地址,但在之前简短的对话中,他曾告诉我们,他的二儿子程勇,在水磨中学上初中。
果然,水磨中学的很多老师都认识程磊和程勇。他们告诉我们,程林祥的家,就在小镇外山上几里地的连山坡村。
刘志珍已经不太认得我们了。但当我们告诉她,那天在映秀镇的山路上,是我们帮她把担架抬上肩膀时,她原本陌生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热切起来。
这天下午,有部队把救灾的粮食运到镇上,她和程林祥下山去背米。老程已经先回山了,她听村子里的邻居们说,都江堰有很多孤儿,便聚在这个帐篷前,商量起收养孤儿的事情。
“这几天,我心里空荡荡的。”在带我们回家的山路上,这个刚失去爱子的母亲边走边说,“有人劝我再生一个,可我觉得,这也是浪费国家的资源。不如领养一个孤儿,然后像对程磊一样,好好对待他。”
4 地震发生的时候,程林祥夫妇都在镇上的工地里干活。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镇上的一些房子开始垮塌,夫妻俩冒着不断的余震,往家里跑。
家里的房子还算无恙,老人们也没受伤,没多久,在水磨中学上课的二儿子程勇也赶到家里。他告诉父母,教学楼只是晃了几下,碎了几块玻璃,同学们都没事。
夫妻俩松了一口气,他们并不清楚刚刚的地震意味着什么。程林祥甚至觉得,远在映秀读书的程磊“最多就是被砖头砸了一下,能有什么大事呢”。
在持续不断的余震中,夫妻俩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13日早上7时,他们冒着大雨,前往映秀镇的漩口中学,寻找在那里读高一的大儿子程磊。
程磊就读的漩口中学,位于镇子的路口。此时,这座原本6层的教学楼,已经坍塌了一大半,程磊所处4层教室的那个位置,早已不存在了。
夫妻俩穿过人群,来到了漩口中学前。逃出来的孩子们,在老师的帮助下搭建了一些简陋的窝棚。他们找遍了窝棚,只遇到程磊班上的十几个同学,他们都没有看见程磊。其中一个同学告诉程林祥,地震前,他还看见程磊在教室里看书。
那一瞬间,夫妻俩觉得好像“天塌了”。
他们发疯一样地冲上了废墟,翻捡起砖块和碎水泥板,用双手挖着废墟上的土,十指鲜血淋漓,残存的楼体上坠落下的砖块,不时砸落在身边,他们却毫无感觉。 5 夜幕降临,映秀镇依旧下着大雨,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夫妻俩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整天,他们粒米未进,一口水也没喝,只是望着棚外大雨中那片废墟发呆。
这天晚上,刘志珍仍是难以入眠。凌晨三四点钟,以前从不沾酒的她,灌下一大口白酒,昏昏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昏睡中的刘志珍突然间听到一个隐约的女人声音:“你的儿子还在里面,明天去找,能找到的。”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这一夜,程林祥也做了一个梦,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儿子正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书,还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但残酷的现实,瞬间打碎了夫妻俩的幻想。
那是15日上午10点钟左右,程林祥夫妻又站在了漩口中学的废墟前。“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召唤”,程林祥绕到了废墟的背面,走到了一块水泥板前,他把身子探进那条20公分左右的缝隙,便看到了儿子和另外两个同学的尸体。
夫妻俩顾不得哭,他们想把程磊的遗体从缝隙中拉出来,可是缝隙太小了。
程林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了一根铁镐,这个父亲用力地砸着那块巨大的水泥板。半个小时后,水泥板逐渐被敲成了碎块,他俯下身去,把找寻了两天的儿子,从废墟中拉了出来。
从程磊倒下的姿势,可以推测地震发生时的情形:他和两个同学从教室跑出,但楼体瞬间塌陷,顶上落下的水泥走廊,把他们压在了下面。
程磊的身上没有血迹,他的致命伤在头部和胸口。后脑上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数吨重的水泥板,把他的胸骨全部压断。
程林祥把儿子背到了背上,他停住身,掂了掂儿子身体的重量,走上了回家的路 7 在采访中,我问了程林祥一个很无力的问题:“你想过吗?回去的路上会有多危险?”
“我要带儿子回家,不能把他丢在废墟里。”这个原本貌不惊人的男子身上,突然间散发出一种平静的力量,“我只想,我每走一步,他就离家近一步。”
可那时走过映秀镇山路的人都知道,沿途的山上,会不时滚下碎石,余震不断,路滑,脚边就是湍急的江水,正常人走路都很艰难,而程林祥的背上,还背着近一百斤的儿子。
正在长身体的程磊,身高1.65米,已经比父亲高出了2厘米。趴在父亲的背上,他的双脚不时摩擦着地面,每走几步,程林祥就要停下来,把儿子往上掂一掂。刘志珍在丈夫身后,托着儿子的身体,帮助他分担一些重量。
儿子的身体在背上起伏着,带出的一丝丝风响,像是一声声呼吸,掠在程林祥的脖颈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儿子还活着,还像小时候那样,骑在爸爸的身上,搂着爸爸的脖子。
程林祥的力气原本不大,在工地上,别人一次能背二十块砖头,可他只能背十多块。可此时,他似乎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背着儿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路上,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中。但那些石头只是擦身而过,落进下面的江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天早上,在遇见我们后,刘志珍制造了一副简陋的担架。在比较平缓的路段,她就和丈夫一起抬着儿子走,当担架无法通过时,程林祥依旧把儿子背在背上,一步步爬过那些巨大的石块。
一路上,程林祥常常滑倒,程磊的遗体摔到了地上。他一边和儿子道歉,一边把他重新背起。
许多迎面而来的救援者,在遇见这对带儿子回家的夫妻后,都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有几个士兵帮助他们,把担架抬过了最危险的一个路段,还有人给了他们一瓶水,但程林祥并没有收下,他瘦弱的身躯,再也无法承受多一斤的重量。
此时,通往映秀镇的水路已经打通,人们可以坐着冲锋舟,在都江堰的紫坪铺水库和映秀镇外五公里的汶川铝厂码头来往。渡口上有很多等船的灾民,但当知道程林祥背上背的是死去的儿子时,人们默默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冲锋舟溅起的水花,不断打在程磊的身上,细心的母亲连忙为他擦去水渍,船上的人们也默默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肩膀,已经被树干上未除干净的分岔,扎出了一个个血洞,但那时,他们察觉不出一丝的疼痛。一路上,也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8 在采访中,程林祥和刘志珍都拉开衣襟,给我看了他们的肩膀,上面划着一道道深紫色的还未愈合的伤口。
但我能察觉到,更深的伤口,其实刻在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心里。
程磊的奶奶这些天一直在后悔,程磊离开家的那天,去摘家里樱桃树上的樱桃,她怕树滑摔着,狠狠骂了程磊几句。
“我的好孙子啊,”这个老人仰天痛哭道,“你回来吧,奶奶让你摘个够啊!”
程林祥的爷爷,要把自己已经预备好的棺材让给程磊用,但程林祥阻止了他。他知道,如果用了老人的棺材,程磊走得会不安心的。
但程林祥也满心遗憾。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来不及向棺材铺的木匠定做,他只能买到一口顶上有一处烧焦痕迹的棺材。“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怪我。”他内疚地说。
15日那一整夜,程家所有人都静静地坐在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十几位邻居也陪着他们,没有人说话。中间的担架上,躺着程磊穿着干净校服的遗体。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程林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月光的抚摸下,儿子脸上的表情,如熟睡般平静。
16日早上,天色慢慢放亮,程林祥放了一挂鞭炮,然后和二儿子程勇一起,把程磊的尸体轻轻放进了那口有烧焦痕迹的棺材里。
这时,程勇发现,哥哥本是伸直的手指,突然间握成了一个拳头。他呼唤着哥哥的名字,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拉直。然后,他亲了亲哥哥的脸,把一个手电和两本书放在了哥哥的头边,慢慢合上了棺盖。
在回忆这些事时,刘志珍一直抱着一个土黄色的镜框,里面镶有许多儿子年幼时的照片。偶然间有泪水滴在上面,她赶紧用袖子擦去。
9 在亲人们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逐渐拼凑出程磊完整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清秀的大男孩,小时候,常有人笑话他长得像“女娃”。他的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总是很羞涩,很内向,不大爱和陌生人说话。
程磊的理想曾让母亲感到吃惊。今年春节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告诉刘志珍,自己以后要当一个山村教师,“去帮助那些山里的穷孩子们”。
“当山村老师很苦的。”母亲说。
“苦也苦得值得,我不怕。”程磊回答。
他脾气很好,和班上的同学们一直处得很融洽,从来不像同龄的一些男孩一样喜欢打架。他体育不好,开家长会时,老师还劝过刘志珍:“程磊老是一个人在教室看书,你要劝他出去活动活动啊。”
春节时,母亲给他买了一件红黑相间的羽绒服,衣服大了,程磊有些不高兴,母亲还安慰他:“你一直在长身体,明年这个时候,衣服就能穿了。”
这几天,家里人收拾出程磊生前穿过的衣服,满满当当地放在他的床上。父亲和二弟程勇怕刘志珍睹物思人,想把这些衣服丢掉,可刘志珍坚决不同意,说是要留个念想儿。
刘志珍已经好几夜睡不着了。她只是躺在儿子的床上,摸着他的衣物,喝些白酒,才能隐约入睡。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做梦,在梦里儿子能够出现。可每天早晨醒来,等待她的,都是失望。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程林祥一直在边上垂着头,用手拭去不断涌出的眼泪。
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在知道我来震区采访后,他们那彻夜难眠的焦虑的脸庞,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10 程磊的坟,就在家后面几十米的山坡上。
程家在这里有几亩田地,离家的前一天,程磊还在这里帮着奶奶收割油菜。小时候,他很喜欢和小伙伴在这儿玩耍,吹吹风,钓钓鱼,偶尔抓住一只小鸟,他会把鸟儿喂饱,然后放走。
偶尔有微风吹来,这块微微抖动的红布,和天蓝色的帐篷布,构成了山坡上的一缕亮色。
一天后,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把他淹没在倒塌的教学楼里。
来源:2008-05-28 08:09:03 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