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知觉选择机制的思考表明,选择性始终是保证艺术家的知觉积极主动的基础.它的意义就在于,一旦艺术家从生活中捕捉到某一主题,或者关注某一人物,那么他们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主题或某一人物上去,进行有目的追踪(采访),从而获得更多的有关这一主题或这一人物的丰富材料.所谓文学创作的积极选材也正是这样,一方面不断地获取有关某一主题的丰富材料,另一方面这些材料又结合成一体,促进了他们思想的发展与成熟.

　　　对对象的选择性认识使我们的知觉不断地指向某一特定的事物,而知觉作为一种认识不仅是为了选择事物,更重要的是为了对事物进行本质把握.作为这种把握的基本步骤,是知觉对在事物中发现的结构特征的捕捉.或者说,是心灵把某种结构特征强行加诸到这一对象上面.只有在很少情况下,这一事物本身才与它在知觉中呈现的形式严格一致.举个视觉方面的例子,十五的月亮对于那些正在欣赏它的人来说的确是圆的.但是在我们看到的圆形物体中,其本身大都不一定是圆的.或者说,它们只是近似于圆的.然而,对于观看者来说,他们却不只是拿它与圆形物作比较,觉得它象是圆的或接近于圆的,而是觉得它们真的就是圆的.基于同样的原理,在对事件的知觉中,比如看一部小说,即使看得十分认真,往往也只是把握住整个小说的主要结构内容,或者说主要结构特征,而对于其中的一些细小的,琐碎的情节,则忽略了.有趣的是,即使我们要知觉到这些细碎,也是在把握住事件的主要结构特征之后,就象雕塑那样,先雕好大体模样(基础结构),然后才精雕细刻,日益完善,直至完美.而且,这样一种先后的知觉把握顺序是潜在的,是一种程序设定.只把握到事物的主要结构特征,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知觉没有把握好,恰恰相反,这正是知觉积极把握的结果.因为结构特征的捕捉,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也是至关紧要的.而我们的知觉一开始起,就把目标对准了结构特征进行把握,无疑是十分明智的合乎生存斗争需要的举动.如果我们的知觉拘泥于细微末节,这样不但抓不住事物的本质,把握不到事物的全貌,而且浪费了我们的精力,消耗了我们作出反应的时间,从根本上动摇了我们的生存基础.

　　　因此,所谓知觉,就是以那些相对说来较为简约的形式或模态,与事物达到同一(或用之取代它).这个知觉生成物,就是意象,相对于它所代表的事物来说,即是表象.(意象即是表象,它们是同一的.但习惯上,在等级系统中,表象比意象更接近于它所指向的对象(原型),因为意象的变易要比表象更大,具体情况将在以后的章节中逐步论述).

　　 现在我们已经得出了知觉的定义.要申明的是,这一定义是我们整个理论大厦得以建立的重要基石.我们将在以后的章节中看到,不仅感知,而且记忆,抽象,概括诸章节也都是在此范畴内,因此可以说这一定义是总领全文的,具有普遍适用性的概念.

　　　然而,这一定义在说明知觉这一概念时,仍然是较为粗略的.知觉到底是如何进行工作的?为了对形式知觉的复杂性和灵活性作出解释,我们最好这样设想:决定性的步骤是由大脑皮层内的加工过程完成的.这一过程把达到这里的刺激按照与之相符的最简化式样组织起来.

　　　关于形式知觉的独特性质,可以通过与最近设计出来的能对图形加以识认的机器的比较中得到最清楚的说明.这种设计的任务是得到一种能识认出字母或数码的形状的装置.这些被识别的字母或数码不仅仅以一种标准的形状出现(如印刷体),还以各种变体出现.但不管这些字有多少种形态,也不管它们的变形多么厉害,都必须在瞬间被识认出来.机器在进行这项工作时,采取的步骤与眼睛极为相同:先把面前那整一连续的刺激式样切割成碎片,每一块碎片都由一个特定的光电管录制下来,这就是所谓的"数字编码程序",通过它把刺激式样转变成一系列相互分离的单位的集合或镶嵌式结构.只有当各个细点(或单位)不是随意地散落,而是保持它们与邻近细点的相对位置不变时,才能呈现为一个图形.

　　　通过使各个相近的和相连的确定刺激(或脉冲)混合成一个整一连续的团块,或是将一系列连续出现的刺激融合成一条连续的线条,就可以从这一镶嵌式结构中生发出一种形状.通过把相似的要素集中在一起,并进而把它们从那些与之不相似的要素中分离出来,机器便得到了一个粗略的图案.然后,便可以进一步对它整理:删掉不规则的细节,去掉与整体分离的碎片,使那些接近挺直但还不算挺直的线条挺直等等.这就是所谓的"对零碎部位的盲目装配",开始时仅仅是想发现相邻要素之间哪些相似,哪些不相似,在这一过程中又突然地发现了某种形状.---就像一个儿童原想把一些相邻的点连结起来,一旦连结起来之后猛然发现这是一只唐老鸭的形象一样.

　　　在这一步骤中,形状是从对刺激式样的分析中得出来的.但我们可以在机器面前仅仅放置某一整体图形(或部分图形)中的某一个别部分,让它识别出这一部分的形状与哪一种较大的图形相般配.这样一种编码程序是通过相似原则进行的.换言之,是通过形状与形状的比较进行的.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使预先确定的概念与这一概念实现物达到严格的同一.举例说,字母A的概念必须同一个具有特定尺寸,特定形状和特定比例的个别A型取样达到同一.

　　　 当机器的知觉概念不是局限于一个特定的形状,而包括在某一维度的所有变量时,它的智力程度就更高.这种可变维度之一是大小方面的变化,至于比例方面的变化,或者说水平长度与垂直长度间比例的变化,则是它的另一种可变维度.最彻底的一种变形是使角度发生改变之后的倾斜,弯曲,延伸和扭曲等.机器的这一种灵活机动性---交叉,接触,围绕或包容等---不因上述发生的变形和扭曲而改变.或者说,使它们保持一种恒常性.

　　　由于机器的识别不受上述诸种变化的影响,就可以使它集中于辨别物体之"结构特征"这样一个主要任务.

　　　研究机器的识别活动使我们得到关于知觉的一个最基本的进行原则---相似原则(即同一性原则).但是,机器的活动与我们的知觉活动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有关这方面的区别体现在我们称之为智能机的计算机与有智能的人的类比活动中.

　　　那么,在现代计算机与一个有理智能力的生物之间究竟有哪些本质的不同呢?这就是,一个计算机能够"观看",但决不能"感知",这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机器没有"意识",而是它迄今为止还不能对某种式样作出本能的或自动的领悟---而这恰恰是知觉和理智的一种基本性质.

　　　我们可以把"类比测试"中使用的一个几何图形,交给计算机去完成.举例说,让它用铁笔把这个图形刻录到一个小薄片上.为了使这种图形适合自己的机制,它会把这个图形分解为无数个小点的集合.这同视网膜对外在刺激物式样的处理方式是一样的.但是,两者之间的类似仅此而已,随后进行的程序便大不一样了.更何况视觉加工过程中最为关键的步骤并不发生在视网膜上,而是发生在整个神经系统中.不管这一系统的准确的生理机制是什么样子,它都起着一种"场"的作用.这就是说,由刺激物激发或动员起来的一切力,都在这个"场"中自由地相互作用着.在这种情况下,对刺激物的处理就不是机械的,而是按照这些力自身的倾向,最大限度地把它组织成一种最简化的整体式样.这是一种对"结构特征"的自身组织和把握,而这样一种把握恰恰是知觉和其它一些理智行为的最基本前提.格式塔心理学把这一知觉顺序称之为一种"自上而下"的,或是一种从整体到部分的步骤.

　　　计算机则恰恰相反,它的处理方式是自下而上的,或者说是自部分到整体的.它总是从"要素"或"成份"出发,得到这些成份所组织的一切可能的"结合",从来不越出这些成份的界限.更何况它提供的每一成分的信息都是二进位的数,它只能回答:"是"或"不是""出现"和"缺席","黑"与"白"等,它所遵循的基本构造(组织)原则,是一种机械的原则.

　　　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清楚地论述了有关知觉的两个基本原则:整体性原则和相似性原则.这两个基本原则是知觉的精华,也是我们理论的两个基本原则.它们相互联系,相互配合,成为支配知觉运作的内在作用力.

　　　简单地说,知觉的整体性原则是指知觉对形式的整体性把握,即按自上而下,从整体到部分的顺序地把握.它所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产生出较为简约的包含质的形式意象.当然,意象的简约性是相对的.一个复杂的事物置于一种精细的知觉下,会产生出一种相当复杂的形式.然而,这一形式又是在这一特定情况下产生出来最为简单的式样.因此,更为重要的是,一件正在被人知觉的事物,只有当它被发现同某一组织成的形式(即意象)同一或重合时,才算是被真正知觉到了.

　　　 因此,只有当意象与事物形式同一或重合时,知觉过程才算得以完成,这就是知觉的另一个重要原则---相似(同一)原则.这也是在知觉过程中要遵循的基本原则.其结果是产生了的意象与事物形式同一(或取代它),这是维系意象与客观事物的联系的基石,也是我们称这个意象是这个事物的意象,而不是其它事物的意象的根本原因.

　　　由此而知觉到的意象,是由知觉积极组织而成的格式塔,具有两个基本的性质足以使它成为知觉概念:一是它的普通性.也就是说,它是包含某种概念或本质的形式,对于我们来说,是可以以直觉把握的.真如亚里斯多德所认为的那样,一件事物之所以对我们来说是真实的,完全是因为它那真实的和永恒的本质,而不是它那偶然的和变化不定的性质.它的普遍性是从它身上直接感知到的本质,而不是间接地收集起来的这个种类内各个个别事物之间的共有性质.严格地讲来,没有一个知觉对象不指向某一类模式,这一类模式具有质的稳定性(可确定性,即规定性),有时或许只有一个事物适于这个模式,有时又有许多事物与之适合.但哪怕是一个个别人的形象,也是一种以某些性质组成的这一类人的特定模式.因此,在知觉对象与心灵意象之间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这与知觉的生物功能是适宜的.第二是容易识认性.意象乃是一种符号,意象与其代表的事物(原型)之间必然存在着形式的相似或逻辑结构的一致(即同一).这是因为意象(表象)原是知觉的产物,必须遵循知觉的相似原则.尽管知觉会对意象进行适当的简化和组织,但是这种变化是在适当的限度内.这种限度必须以不改变意象的整体,导致意象与其代表的事物之间的符号关系破裂为原则.否则,意象会变得面目全非,无法识认.

　　　相似原则又被苏珊朗格称之为符号原则,她是这样对此进行论述的:

　　　"这种形式的相似和逻辑结构的一致,对于符号及其所意味的东西之间的关系来说,是首先不可缺少的.符号和其象征事物之间必须具有共同的逻辑形式."

　　　"一个符号总是以简化的形式来表现它的意义,这正是我们可以把握它的原因."

　　　她的论述是十分精妙的,但她并没有说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这正是她的局限之所在.她不知道她的叙述事实上包含了知觉的两个基本原则,只不过没有明确提出整体性原则罢了.对于我们来说,符号就是意象,当然必须遵循知觉的原则.符号原则就是知觉原则.

　　　这一原则也可以说是人类认识活动的基本原则.按照这一原则,一个简单的形式可以代表或意味一个复杂的形式.一条曲线可以代表一段曲折的生活历程,一个画像可以代表一个人,一本小说可以意味一段生活,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形式的相似或逻辑结构的一致.同样,一处自然景观,只有和人类的生活形式同构时,我们才能觉得它具有生命,才能从中体会到某种人生内涵;当外部事物所体现的力的样式与某种人类情感中包含的力的样式同构时,我们才感觉它具有了人类情感.由此得知,相似性原则是移情说和式样同构说的哲学基础.

　　　所以,只有当发现两种形式相似时,我们才能从中知觉到质的相同,才能以其中的简单形式意味另一个比之复杂的形式,这正是符号的实用意义所在.

　　　从以上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对知觉对象的把握不仅包括对其的选择性知觉,而且还意味着对其结构特征的捕捉---这表明,对事物的知觉是发生在一个相当高的认识水平上,即概念形成的水平上.

　　　这样一种把握能力---对事物之结构特征的捕捉对艺术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可以说,它是衡量一个艺术家思想水平,作品深度的标尺.艺术家运用这种能力,就能够看得更深,更远,更广.

　　　我们可以想象,在生活中,艺术家们运用知觉把握能力,好奇地感知着生活中的一切:蓝天,白云,青山,碧水,自然风光,奇妙景色,还有性格各异的人物,各式各样的事件-----所有这一切都在尽显着人世间的万千气象,演绎着尘世间的悲欢离合---这些就是艺术家所感知到的生活表象,它们将作为素材在艺术家的笔下神奇再现.

　　　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生活表象作为心灵的产物,也就意味着与现实生活的脱离,这种脱离并没有如某些人所设想的那样,是作为纯粹的知觉形式而与现实生活没有实际的或局部的关联,而是指它脱离了原有的背景(或秩序),而得到了新的更为有力的背景(或秩序).在现实生活中的事件的外观是支离破碎的,转瞬即逝的.其中许多有意味的事件被更多的对文学主题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所淹没,所冲淡.但是,当我们把这些事件从现实生活中抽取出来,重新组织成一个全新的整体时,那么其中的每一个事件都将获得一个崭新的更为清晰的背景.(这些事件结合成整体,整体就成为每一事件的背景).

　　　 一旦与现实生活脱离,(事件)意象也就获得了形式的可塑性,重新组织的可能性.所谓创新就是在此基础之上,这也是创造过程的第一个阶段---感知阶段在整个创造过程的一个积极的方面.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谈"心理距离"这个概念,布洛是这样描述(而非界定)这个概念的:

　　　"距离----是通过把对象及其感染力与人的自身分离开来,通过使其摆脱实际需要和目的而获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自身与对象的关系就要变为一种"非个人"关系----.反之,它恰恰表现为一种时常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个人"关系,但这是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关系.其所以特殊,可以说这种关系的个人性质已经经过过滤,滤除了其感染力中实际的,具体的性质----.人们最熟悉的事例就是我们对戏剧中的事件和人物所采取的态度----."

　　　 这种"具有特殊性质"的关系,就是符号关系.表象与其代表的事物之间的(相似)关系.表象是心灵的产物,当然与客观事物鲜明有别.这种区别就是表象是意识形态的东西,不具有实用目的.一只苹果的表象是不能食用的,画饼充饥只能徙增笑料,但它具体可感,甚至具有个性.这只苹果的表象就是这只苹果的,而不是别的苹果的.布洛就是在此意义上说自身与其对象的关系时常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个人"关系.因此,表象的形成就意味着"距离"的产生;心理距离实质上是符号关系的体现.

　　　 不断地对生活中的事件进行选择,捕捉事件的结构特征,形成最初的生活表象,这就是我们的知觉在感知阶段所进行的一系列运动过程.我们可以说,感知阶段是创造过程的重要的开始阶段,正是由这个阶段来完成了我们称之为生活积累的工作.而且,特别重要的是,在这个阶段中我们总结出了两个基本的知觉原则:整体性原则上和相似性原则,这两个原则将始终惯穿在知觉的各个阶段和各种层次的运动中.

　　

　　　提示:小说美学以纯粹认识为出发点.而纯粹认识即是指认识能把握住对象,与对象达到同一.认识与对象达到同一,认识即是对象,对象即是认识.如此,在哲学上,对象的展开,即是认识自身的展开;认识的展开,即是对象自身的展开.这样,认识把握对象的过程,即是认识把握自身,认识自身,自身展开自身的过程.所以我可以说,哲学是认识认识认识的科学,它只有在认识自身的展开中自己证明自己,自己推动自己,自己成为自己的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