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 史将 特技
背景 三国演义 PC版
首页 -> 精彩文章 -> 文章
幸 福
作者一朵白云
标签故事 人生 人物 往事 幸福 艺术
阅读次数:30

幸  福
([法]莫泊桑著 颜湘汝译)


  下午茶时间,尚未点灯。别墅俯临着大海;落日西沉之际染红了整个天空,蒙蒙的天色像扑上了一层金粉;地中海无波无澜,平滑如镜,在夕阳的余辉中仍闪闪发光,仿如一片巨大光滑的金属板。
  右方远处层峦起伏,在逐渐转暗的绯红天际留下了黑色的剪影。
众人正在讨论爱情这个老掉牙的话题,重复说着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黄昏淡淡的愁绪使众人放慢了发言的速度,心中的感动油然而生。
  小小的客厅里,浑厚的男声夹杂着轻声细语的女声交谈着,只听得“爱情”一词不断出现,仿佛鸟儿般翩然飞舞,又似灵魂般游移飘荡。
  爱情能够持续多年吗?
  “可以。”有人这么说。
  “不行!”也有人这么说。
  大家区别了各种情形,划分了各种界线,井举出了各种例证;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忽然想起了令人发窘的过往,话到嘴边却无法启齿,因而显得十分激动,他们以高昂的情绪,热切的关怀,谈论着这个既平凡却又至高无上的话题,这个两性之间温柔又神秘的关系。
  突然间,有一个人眼睛盯着远方高喊道:
  “喂!你们看那边,那是什么?”
  海面上,在地平线那端,突然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庞然大物。
  女士们都站起身来,不解地注视着这个从未见过的惊人物体。
  有人说:
  “那是科西嘉岛!平常远方的景致,总是被海面上长年弥漫的水蒸气所遮掩,可是每年有两三次的机会,空气会变得特别清晰透明,在这种特殊的天气状况下,便可以见到科西嘉岛了。”
  岛上的山脊隐约可辨,似乎还见得到山顶的积雪。这个乍然出现的世界,这个从海中蹿出的幽灵,使得每个人都感到诧异、慌乱,甚至惊恐。那些和哥伦布一样远渡重洋探险的人,应该也看过这种奇异的景象吧。
  此时,一位尚未开口的老先生说话:
  “其实这个矗立在我们眼前的岛,好像回应了我们刚才的话题,让我回想起一段特别的往事,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永恒不渝的爱情故事,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恋爱。你们听听。”
  ……五年前,我到科西嘉岛旅行。虽然我们偶尔也可以像今天一样,从法国山脊上见到这座荒凉岛屿,但它比美洲更令人感到陌生与遥远。
  你们想象一下,在一个依旧混沌不明的世界,山中暴雨过后,雨水顺着细窄的沟壑而下,奔泻成湍流;没有平原,只有广阔无边的花岗岩层,以及起伏不平的土地,地面上或是密布着丛林,或是高耸着粟树林与松林。这是一块处女地,未经开垦,杳无人烟,难得一见的村落,却像是山丘顶上的一堆乱石。毫无文化,毫无产业,毫无艺术。在这里看不到一片加工过的木材,一块雕琢过的石头,更别想会看到一些优雅美丽的事物,让人缅怀先人简单或讲究的品位。但这也正是这方美丽却严酷的土地,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世世代代都不屑于追求迷人的形态,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艺术。
  这里的人住在租劣的屋子里,凡是与本身的生活或家庭纠纷无关的事物,他们都无动于衷。他们保留了原始族群的优缺点,虽然粗暴、容易记恨、下意识里相当残酷,却也好客、慷慨、忠实、天真,大门永远为旅人敞开,而且只要稍稍示好,他们便会对你推心置腹。
  因此,一个月来我漫游于这座神奇的岛上,仿佛置身于世界尽头。没有旅馆,没有酒店,没有大路,只能循着骡子走的小径,前往那些攀附在山侧的小村庄。到了晚上,还能听见村庄下方迂回曲折的深谷,传来一阵阵山涧幽咽深沉的声响。旅人会找一户人家,上前敲门,请主人让他留宿一夜,顺便讨一顿晚餐。
  当晚便坐在简陋的桌前用餐,在简陋的屋檐下睡去;翌日清晨,主人还会带者客人走到村庄尽头,才主动握手道别。
  有一天晚上,我走了十个小时的路,来到一个小小的住家,这间屋子坐落于狭窄山谷的深处,山谷外几公里便是大海。两旁陡峭的山壁上,覆满了丛林,坍塌的落石和高大的树木,就像两道阴森森的高墙,围绕着这个悲凄的峡谷。
  茅屋四周种了几株葡萄,有一个小菜园,远一点还有几棵高大的粟树,这可是这个贫苦地区的重要生计所在呢。
  接待我的老妇人,穿着特别朴素整洁。原本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的男人,站起来向我点头招呼后,又坐了回去,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伴侣解释道:
  “很抱歉,他听不见,他已经八十二岁了。”
  她操着法国本土的口音说话,令我十分惊讶。
  我于是问她:
  “你不是科西嘉人?”
  她回答道:
  “不是,我们是法国本土的人,不过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十年了。”
  我一想到他们远离都市人群,在这个幽暗偏僻的角落度过五十年的岁月,突然有一种焦虑惊惧之情袭上心头。一名年老的牧羊人回来后,我们便开始用餐,那一餐只有一道以马铃薯、肥肉加卷心菜熬成的浓汤。
  晚餐很快地结束了,我到门口坐下,眼前这片阴沉的景象,让我感到忧郁、悲伤。出门在外的游子偶尔在几个忧伤的夜晚、几处荒凉的地方,都会有相同的感受,好像一切都即将结束,生物和宇宙都将消失。
  老妇人也来到门口,潜藏在灵魂最深处的一股好奇,让她忍不住问道:
  “你是从法国来的,是吗?”
  “是的,我到处旅行。”
  “那你是巴黎人吧?”
  “不是,我住南锡。”
  她的内心似乎受到强烈的冲击,至于我是如何看出来或感觉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她慢慢地又说了一次:
  “你住南锡?”
  男人出现在门边,面无表情,一如所有的聋于。
  她说:
  “没关系,他听不见。”
  几秒钟后,又说:
  “那么你认识不少南锡当地的人吧?”
  “当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
  “圣塔雷兹家的人呢?”
  “很熟,是我父亲的朋友。”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把名字说出后,她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用充满回忆的低沉语调说: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布里兹玛一家呢,后来怎么样了?”
  “都死了。”
  “啊!那西尔蒙家你认识吗?”
  “认识,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是个将军。”
  她因激动、焦虑而微微颤抖着,这份复杂、强烈而神圣的情感,我无法了解,她也不明白是什么驱使她坦陈一切,说出多年来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的话,提起这些令她情绪激荡的人。她说:
  “对,亨利·西尔蒙。我知道。他是我弟弟。”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她,突然回忆起了往事。
  这件事当时在贵族地区洛林,曾经造成过极大的轰动。年轻美丽的富家女苏珊·西尔蒙,遭父亲麾下一名轻骑兵队的士兵诱拐出走了。
  这名胆敢勾引指挥官之女的士兵,是个英俊的农村子弟,也是骑兵队正式的一员。她大概是在观看骑兵队伍行进时,见到了他,几番留意之后便爱上他了。
  可是她如何跟他搭上话?他们又如何会面,向对方倾吐心声?她如何敢对他表白爱意?这些问题至今依然无解。
  谁也没有察觉到什么,没有任何预感。就在士兵服役期满的那一晚,他们俩便一块儿消失了。众人到处寻找,但毫无音讯。从此一直没有他们的下落,大家都以为她死了。
  而我竟在这个阴郁的山谷里,见到了她。
  于是我接着说:
  “对,我想起来了,你是苏珊小姐。”
  她点点头,泪水双双垂落。她把眼光移到那个坐在破屋门槛上、一动也不动的老人身上,跟我悦:
  “就是他,”
  我感觉得出来,她仍然爱着他,仍然以依恋的眼神看着他。
  我开口问道:
  “你还幸福吧?”
  她非常真挚地回答道:
  “是的,非常幸福。他让我过得非常幸福,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凝视着她,有点难过,却又惊叹于爱情的魔力。这个富家女跟随着这样一个乡下农民,她自己也成了农妇。
  她让自己适应平实无华、毫不讲究的生活,屈从于简单的生活习惯,而她仍然爱他。她成了乡野村姑,戴着软帽,穿着粗布裙。她用陶盘盛食物,在木桌上用餐,坐的是草垫椅子,吃的是马铃薯、肥肉加卷心菜浓汤。她靠在他身边,睡在草席上。
  除了他之外,她从来什么也不想!她从未怀念过昔日的绫罗绸缎、华贵饰物,昔日柔软的座椅,昔日垂满流苏、芳香温暖的卧房,以及昔日休憩时用的轻柔的羽绒枕。她只需要他,只要有他在,她一无所求。
  她那么年轻,便抛弃了原有的生活与世界,离开抚养她、爱她的人。她独自与他来到这个荒野峡谷。他就是她的一切,她希求的一切,她梦想的一切,她不断等待的一切,她不停寄望的一切。他使她的生命充满幸福快乐,从最初到最后。
  她的人生不可能比这更幸福了。
  一整晚,简陋的床上,不断传来老士兵低低粗粗的呼吸声,他身旁就躺着那个天涯海角追随他的女人,我心里想着这段单纯的爱情传奇,想着这种这么圆满、这么简单的幸福。
  隔天一早,我和这对老夫妻握过手就走了……
  讲述的人不再开口。有一位女士说:
  “无论如何,她的理想太容易达成,她的需求太粗糙,她的愿望太简单了。她真是个笨蛋。”
  另一个女士缓缓他说:
  “那有什么关系!她很幸福啊!”
  此时,天边的科西嘉岛在夜幕笼罩之下,渐渐淡去,巨大的阴影缓缓地没入海中,刚才的乍现似乎只为了叙述一个故事,说的是住在岛上河谷中,一对简朴卑微的爱人。





浙ICP备06020153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