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鲜“花”样
——“送宫花”暗藏花袭人真正的身世来历
绕开“花障”,本质才会看得真切。
书第七回详细描写了薛姨妈派周瑞家的送宫花这一饶有趣味的情节。宫花自薛家而出,送到最后落在了宝玉手中。从小说正面看,沿着送宫花的路径,作者艺术地以最小的篇幅集中展示了一批场景和事件,使读者迅速将镜头中的重点了然于胸。但走进反面,“送宫花”的意义变了,它成了关于“花”的第一个典型场景,也是最关键场景。作者于“此处方一细写花形”(甲旁),此“花”以“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之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脂批围绕“送宫花”事件全过程耗费了诸多心血,我们可从中探求“送宫花”的真意所在。
“送宫花”之先,甲本第六回回末即有批曰:
……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候。……“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莫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批语表面上是在评论作者的高超技巧,而实际上却是预先委婉暗示“送宫花”别有深意,不能以我们平常思维去理解,需反复“细究”方可“领会”作者的深刻用心,并进而体会到其“心花欲开”的真正含义。作者在“花”字上早做好准备,即将使它开放,以全面展开“花”的故事了。
进入第七回,戚本回前批出现这样的诗句:
无缝机关难见,多才笔墨偏精。有情情处特无情,何是人人不醒。
批者似乎这样暗示我们:本回中隐藏着一个“天衣无缝”(第五十一回夹批等)、难见破绽的“机关”,一旦触到这个“机关”,读者才会恍然醒悟。书中表面写的“情”全是假的,内里其实是一个非常“无情”的故事。
“机关”到底藏于正文何处?再联系靖本同回的回前批:
他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一事启两三事者均曾见之。岂有似“送花”一回间三带四攒花簇锦之文哉?
此批仿佛一问一答,我们逐渐悟到,这个机关正是“送宫花”。“送花”一笔要作两笔用,“送花”一事要启二事端。本回一句脂批透过“送花”的表象,恰好解释了这种双重用意:“写一人换一付笔墨,另出一花样”(甲夹)。虽然此批表面指正与莺儿“描花样子”的薛宝钗,但显然是声东击西、别有发挥:作者欲写花袭人,只为掩人耳目换了一种笔墨,另“描”了一个“花”的样子。原来表面故事在于“送花”,暗里却无疑是在“送人”——送花袭人。
巧借“送宫花”,作者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袭人的文章了。
首先写“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开始了她的送花之行。紧接着,作者借写香菱的身世巧妙引出一则双关旁批:“点醒从来”,表面让人感觉是要点醒香菱从来,其实真正要点醒的是“花”的从来,也即花袭人的真正来历:她竟然来自薛家!稍后便有蒙旁证之曰:“透漏身分”。当然香菱与“花”更有深层的联系,留待后文详析。
红楼正文和脂批的妙处尽在用心体会,稍不留神便会擦肩而过,无缘相逢了。作者批者的心情矛盾而复杂,他们既要“瞒人”(见第十九回夹批等),来一番必要的遮掩,但字里行间又“渺茫欲露”, “口头心头,惟恐人不知”(第七回蒙旁,前批同)。所以批者提醒“看官当用巨眼,不为彼瞒过方好”(第十五回眉批)。
作者随手设计一个惜春与智能儿玩耍的情景,便可通过对惜春归宿的表面暗示带出一则重要批语:“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第七回甲眉)。脂批“总是得空便入”(甲夹),与正文配合得何其默契。好个“闲闲一笔”,将“送宫花”在暗线中的重要地位竟如此“反语”形容,不过脂批依然有言在先:“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妙就“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甲旁)。同理,对批语显然也不能批一人“即作此一人看”。
“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岂真为送花哉!”(第七回甲夹)由批可见“送宫花”直接关系到“后半部线索”,当然欲领会整个反面故事,就须从此处入手。撞开了这个“机关”,后文的一切才会变得顺理成章,尽收水到渠成之效。
从脂批角度认识了“送宫花”,其实小说正文中也有蹊跷。如在送花中途,突然岔出一段周瑞家的碰见她女儿的情节,对话中带出“来历不明”、“递解还乡”等语,这是“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本回甲夹),如果我们不作“岔路”理解上述情节,而仍承接“送花”之事,其文意就在“估料”之中了。作者本欲暗示读者注意花袭人的“来历不明”,这种“双歧岔路”的典型手法,作者与批者在后文中常常用到。
薛家暗送宫“花”,让人难已觉察。不过仍有一人例外,她就是由绛珠仙子下凡的林黛玉。看她在宝玉最后拿到宫花时的表现就与众人不同,宝玉憨态十足,而黛玉只“看了一看”,露出冷笑神情。脂批不失时机提醒读者:“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甲夹),而且类似的话紧接又进一步:“吾实不知黛聊胸中有何丘壑”(甲旁)。我们切勿误以为黛玉尖刻之态是在耍小脾气,而是正在“解九连环”(详见正文)——破解“送宫花”的“连环”之计!作者赋予她一种先知先觉般的强烈色彩,她心里洞悉有关花袭人的一切。这一点,后面第五章还会详细论及;另外还应一提,本回尾焦大的醉骂很有意思。表面上写他因对派送秦钟不满而“趁着洒兴”“任意洒落洒落”,其实所谓“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究竟指暗里送谁,恐怕也是文字间“故意综错”(甲夹)、别有针对吧。至于焦大为什么会“骂”,但见后文可知。
作者以“倒叙”形式(第三回末已介绍袭人情况)通过完整的“送宫花”情节,详细而隐晦地交代出花袭人真实的来龙去脉,是薛家通过某种途径将她暗派到了宝玉身边。“花”从此不离宝玉左右,直至后来进入了怡红院。但如果再注意小说紧接的下文,还可发现有“甄家”字样,并有“咱们送他的,……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之言。这并非作者闲笔,这个“送”字其实仍暗承“送宫花”之意,袭人的真正去处在甄家。文虽万变而未离其宗,“送宫花”至此才算真正结束。关于宝玉与甄家的关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详见中篇分析。
薛家派遣袭人的意图究竟何在?是善意还是恶意?袭人到底去干什么呢?书中必有详细而曲折的情节存在。就此一连串的疑问,作者没有直接用“花”的形式来回答,而是更为隐蔽地编了一个形象有趣的小故事。为了后文更容易追踪“花”的线索,我们先走进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