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的变种
——从宝玉的故事集中了解薛家和花袭人的动机
第一节、可怕的“耗子”
书第十九回,作者在“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柔情蜜意中,巧妙插入一段与正面气氛极不和谐但并不引人注目的故事,借宝玉之口缓缓道来。
宝玉郑重其事、“正言厉色”,给黛玉“诌”出一群以“老耗子”为首的耗子精来。它们有严格的规矩、严密的组织,更重要的是有明确的目的!“老耗子升座议事”,为准备熬“腊八粥”分配任务。一个小耗子自告奋勇,请命要去“偷香芋”,而且并不“直偷硬取”,凭着自己“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有旁批曰:“不直偷,可畏可怕”,“可怕可畏”,紧接着又有夹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充分表达了批书者对这种攻于心计、恶毒之至的行为的惧怕和深切痛恨,也让我们隐隐感到,批者自己似乎曾经深受其害。
等到小耗子最后现形,变成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正文出现了“双歧岔路”。其实故事一开始,便有旁批提醒“又哄我看书人”,作者无奈中用“金蝉脱壳之法”(第五十六回夹批)故意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林黛玉,从而引起了绝大的误会,但小姐的角色已在我们视线的真空中切换转移,有若魔术上所谓的“错误引导”。所以,正文才不失时机地连用两个“变错了”,以警醒读者,脂批也马上配合道:“余亦说变错了”(夹批)。难道真是变成“香芋”才对吗?小耗子现出原形,这位“标致美貌”的小姐究竟会是谁呢?谜底要到此回前面的文字中寻找!
第二节、“妖魔”作戏
我们回顾第十九回前面的描写。袭人一早被接家去,宝玉也被东府请去看戏。谁想一会儿“大闹天宫”,一会儿又“大摆阴魂阵”,“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这“别人家断不能有的”的“热闹戏”,竟“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见贾珍、薛蟠等人“猜枚行令,百般作乐”。宝玉略略观摩,便历经一番小波折径去花袭人家了。起初还怕“花子拐了去”,后来决心冒点风险出去见识一下。
见宝玉突然来家,花家兄妹露出惊疑神色。“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便给宝玉“拈了几个松子穰”(松鼠喜食之物,或可留意),并把自己的事情“遮掩过了”。及至催宝玉回去时,袭人小心吩咐“为的是碰见人”、“不可告诉人”。这一切情状既在正面情理之中却又出人意外,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气氛在字里行间时隐时现,虽经一再渲染,仍是欲露而终未逗露。
等袭人当日回府,整晚对宝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又是劝说,又是威胁,不肯轻易放过他。有所醒悟的宝玉对自己无意间的亲历亲闻看在眼里,惊在心头,于是才对黛玉(当然也是作者对读者)认真地讲了这个经过浓缩提炼,形象含蓄而异常沉重的故事。
前后文虽表面上场景变换风马牛不相及,而实际则首尾紧相呼应,整回文章一气呵成。有若脂批所谓的“横云断岭”(第四回甲旁等)、“峰峦全露,又用烟云截断”(第二十八回甲眉),外表貌似不相关之处,其实“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来往”(第七十八回戚回后批)。
此回有一则眉批就特别强调:“‘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玉生香”即是宝玉讲故事一段,而“小恙梨香院”则指“送宫花”一事,并非什么“暖香”“冷香”那样简单。我们循着脂批神秘的指引,将二者建立某种联系,才会找到问题的答案。
第三节、原形毕露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小耗子之所以“变错”是理应变成袭人才对,这才是作者真意。故事也道出了“花袭人”的“袭人”真意——并不是什么正面所谓的“花气袭人”,而是要偷袭别人!“袭”者,偃旗息鼓而攻人不意也,而“花”字本身竟也有迷惑人之意!作者信手拈来,寓意何其形象准确。第三十七回夹批所谓“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肯象景而用”,正与此人此名针对。
看来,“袭人另有一段居心,一番行止”(第八回蒙旁)。批者在第九回回后又进一步指出:“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戚本)作者“所取”者,在于从“一扬一抑”的表面对照中建立实质上的统一。
不入“鼠”穴,焉识“鼠”情?我们紧随宝玉的行踪,对袭人等“恶逆”之徒,做了一番走马观“花”式的领略。宝玉轻松活泼的故事忽然间变得沉重起来。从这样一条新路反观薛家“送宫花”之行绝非善意,且如小耗子所言让周围人“看不出,听不见”。见不得人的勾当正在暗中进行。作者妙手织就的温情面纱下原来罩着无法直接告人的罪恶。在宝玉乃至作者眼中,袭人等不过是可恶的“鼠”辈而已,难怪宝玉讲完故事时,黛玉对他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再品品这话,哪还有半点表面上“饶骂”黛玉的意思?倒是小说后文更把袭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淋漓尽致。
暂搁第十九回,下回一开头,便是李嬷嬷对袭人劈头盖脸一顿让人莫名其妙的痛骂,“忘了本的小娼妇”,“这屋里你就作耗”,“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如此“解恨文字”(见第十二回旁批),如此露骨的骂,旁批有曰:“看这句几把批书人吓杀了”,我们看了又是什么心情?尽管语言“囫囵”“难解”(见第二十回旁批),但有“耗”字足以点睛;表面文字再为袭人圆场,李嬷嬷再受众人指责,在她明明白白的痛骂中,花袭人之丑恶已暴露无遗,且无处遁形。
李嬷嬷骂完,晴雯也毫不含糊:“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又另出旁批三字:“找上文”,我们无论“找”前回故事,或是回首的痛骂,无不暗合。批者如此“迷津”一指,真令人拍案叫绝!
晴雯仍不罢休,第三十一回中的她再掀波澜,无惧无畏声讨袭人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睛雯直将攻击目标从袭人延伸至词意含糊的“你们”一伙。
第三十七回中作者又换了秋纹骂道:“……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说:“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还亲自接过话来:“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一次次骂犹不算,在第三十回,宝玉看龄官划“蔷”回来,竟恶狠狠地踢了袭人一脚(参见下节分析)!本要解他心头之恨,却又被作者精心妆扮一番,文章变成了“失足”“错踢”,也即宝玉并非真安此心。批者则谓“脚踢袭人,是断无是理,竟有是事”(回前批)。这一踢,表面似不合情理,反观则踢得有理、踢得恰到好处。有如第九回“顽童闹学堂”,正文写“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咂得碗碎茶流”,脂批谓:“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蒙夹)可见作者行文此等手法并不少见,有意“皆错踪其事,不作一直笔也”(第三十八回特批),任凭读者细心体悟、“心传神会”(见第十六回眉批)。
以前就有观点从文字种种迹象推断,袭人是个“小特务”。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花袭人论》中也有精辟的认识,花袭人是被派遣在宝玉身边的可靠的心腹丫鬟,是“怡红院中为人使用的面貌温和的鹰犬,宝玉同房共榻的敌人”,她“日夜不遑”,替主子控制宝玉,降伏就范。“金屋绣榻锦衣玉食的宝玉,实际被困在精神牢狱之中”。现在看来,这些感受和结论实际有更深奥的原因,那就是暗线情节的存在。
花袭人不只“玷辱了好名好姓”,她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连作者在袭人的判词画册上都用“一床破席(谐音‘袭’)”来表达对她发自内心的憎恨和蔑视。尽管袭人的具体行径我们尚不得而知,但对她已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第四节、好事多魔
第十九回有夹批明告读者“一回一回各生机轴,总在人意想之外”。我们一旦找到了本回机轴,整回用意也就进入意想之中。
薛家“送宫花”的动机就深藏在宝玉的故事中,显然这是一个策划周密的阴谋,熬“腊八粥”只是对其目的的形象比喻而已。他们把矛头直接指向宝玉,意欲何为?因事关非小,现在还无法回答,但我们可以循着作者批者留下的散乱印迹逐渐靠近以后的谜底。
第一回正文曰:“……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脂批随即称其“字句切实”(蒙旁)。作者曲笔轻轻一点,实已淡出暗线主题,而并非表面针对别书俗套“泛泛”写来。
又第九回戚回前批中曰:“小人图谋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将此与上句相照,似问而又若答,似答而又存疑,“小人”究竟如何“拨乱”?何“霸”之有?
第十六回戚回后批再进一步,“群小蜂起,浸润左右”八字便将耗子议事、派送宫花两起暗中因果相承的事件集中概括而出。
第十九回戚回后批则从另一角度深入暗示,更含蓄也更直露:
……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势不能轻登彼岸之形。……
批者将这伙“耗子”形象地概括为一个字——“魔”,而所谓的“一个上乘智慧之人”,显然指宝玉,正是他被恶“魔”紧紧缠身。第十九回戚本回前诗曰:“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全诗也突出一个“魔”字,与回后批首尾紧相呼应。批语所谓“诸魔”,定与薛家有直接关联,而花袭人便是其中要魔之一。
试思第三十回龄官划“蔷”一节,若有所悟的宝玉回来踢了袭人,其中实际暗含因果。划“蔷”意在暗示划“墙”(二字同音同划,旧时亦然。因正文有意提及“十八篇”,故在此说明),也即划地为牢,正是袭人等辈在限制宝玉的人身自由。直至第三十六回贾蔷雀笼放生,“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宝玉从开始的“入于魔而不悟”至此总算大彻大悟。且有蒙旁解释曰:“这样悟了,才是真悟”;“此一番文章从划蔷而来,蔷之划为不谬矣”(“蔷之划”句双关笔划之意,参见前括)。作者借少女思春的“情”的优美幌子其实暗里别有寄托。
宝玉也并非“甘心堕落”,我们不妨回忆第五回末尾宝玉梦中的险恶景象:“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后来“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他被恶梦吓醒,却是袭人等“上来搂住”。这段梦幻有如同回的判词谶语,颇带预演色彩,又可看作暗线的一个微缩景观。由此,“诸魔之神通”便可见一斑。
宝玉虽有“上乘智慧”,但不幸身陷“迷津”,绝难到达“彼岸”。第一回正文有曰“‘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而脂砚斋也谓之曰“好事多魔”(第十六回夹批),并在第二十回正文“看你(指袭人,引者注)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旁进一步暗示:“若知‘好事多魔’,方会作者之意。”此批“一击两鸣”(第一回甲眉等),“妖精”与“魔”暗相对应,从而也可反证上述结论。
总之,欲“会作者之意”,须知批中“彼岸”、“好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此之前又先须弄清宝玉故事中的“老耗子”(或称“魔王”更觉恰当)到底是谁?这一切,小说后文必有答案。不过按作者的行文顺序,还是先把袭人的命运放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