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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儿(2) - 猜想
作者红米
标签红楼梦 李纨 妙玉 晴雯 探春 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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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是红楼梦中不可或缺的人物。雪芹慈悲而又客观,所以能把反面人物当正常人来写,这一点上远远超过福楼拜的《包利法夫人》。福楼拜只对人物做病理解剖,并无多少同情在内。雪芹则不然,对凤姐、贾瑞,乃至对每个人物都抱有真实的不带偏见的同情心。在雪芹看来,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根据自己良心和理智尽量作最好的判断。雪芹看到凤姐也是有良心的,所以能心平气和。而金瓶梅尽管也是揭露,但作者常常与书中人物一起兴致勃勃。雪芹却从不如此。区别在于,君子是站在当事人的良心命运上去同情,小人则是站在其乐趣上去同情。小人喻于利,大限来时则各自飞。雪芹则站在良心命运方面看世人世事,即便对小人也充满同情。

风月宝鉴解决的是真假问题,可以正照,也可以反照,人面对之会吓人一大跳。风月宝鉴是为入世之人设的,本是为警世救人,结果有人反而死得更快。红学家基本上属于后一个档次。宝玉对风月宝鉴却先天免疫。这首先是因为宝鉴里面都是王熙凤一类人物,不是其意淫之对象;其次因为宝玉有先天之意淫,首先关心的是女儿的感受,而不是自己之私欲。贾瑞则相反,一下就陷入,因为他不涉及灵魂关怀。

凤是《风月宝鉴》一书中的主要人物,但不是《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可以想象,《风月宝鉴》中另有一彪人马,凤是其中主角。凤跟湘云等不一样,所谓的太虚幻境一干人物,是后来加进去的。但薄命是她们的共性。王熙凤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在雪芹看来,这也是一种薄命、一种痴迷。命运面前人有强烈的干预心,机关算尽,最后证明都是徒劳,所以薄命。雪芹一方面用情至深,如精卫填海,不离不弃,另一方面又在敲警钟,点出糊涂的可怕。妙玉虽说是凤的相反极端,但也有这个意思:表面上超凡脱俗,骨子里也是相信人定胜天,可以胜过命运。结果也是不行事与愿违。

王熙凤不是简单地为风月宝鉴的另一个线索。实际上,王熙凤非常难能可贵。雪芹对女性理解极深,故能客观写王熙凤,从正面肯定之,即便她做过不好的事情。雪芹心目中,王熙凤是个悲剧人物。她对宝玉犹如长姐,有母性的照顾,有单纯美好的姐弟之情,也有少许私情喜爱之心,但没写出来。虽有私情,却无私心。

雪芹对伦理道德极敏感,但着眼点不在价值批判,意在写人性而不是说谁对谁错。人物各有利益,都有道理,所以才是悲剧。凤的立体形象有客观性,雪芹之意图不只是刻画,还有自己的体验:对宝玉而言,凤究竟是什么?这一点上凤可以与可卿相比。雪芹有不忍写、不敢写的地方。凤与可卿对宝玉触动太大,成年后回忆仍然是心有余悸。人格未完全升华,想超越还不能心平气和,所以不细写。

人类社会盛行了几千年的丛林法则,社会达尔文主义一直是主流。《天演论》一下就被中国知识界接受,说明中国文化中有这个东西。凤信奉的就是这一套:谁认识谁啊,干嘛要在乎你?只要你的利益侵犯到她那儿,甚至只有交叉点,那就不客气。凤不信因果报应,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是自成道理的。弄权铁槛寺一回,凤送死两条人命,自己却心安理得坐享三千两银子,但这不妨碍她对宝玉好。相应地,雪芹不粉饰凤做的坏事,但又感激凤对宝玉的呵护。凤没有扭曲心理,不是虐待狂为过瘾故意践踏他人,而是为现实的利益。凤自我得意的是机关算尽,而且每次都能得逞,但对刘姥姥并非如有些女人那样纯是作践,挖苦讽刺,而有某种真诚在内。这种人有一种特殊的平等心,不傲慢。如此说,不是为凤评功摆好,而是指出信奉丛林法则的人未必是扭曲的。

凤决不浑浑噩噩。凤能赞许探春,司棋,晴雯,雪芹也就能赞许她。雪芹通过黛玉之口,以及李纨贾母等来刻画凤姐,倾注了情感,不是为真实而真实,而是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去体会人物自己的逻辑、道理,而不只是叙事。读者能感觉到她的心思。心思一旦出来,读者不由自主地就同情人物了。工业社会中女性推重王熙凤,只因能解气,踩男人于脚下,收拾臭男人。看宝玉则多觉得恶心。其实是自己水平不够。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也包括凤。凤有自己的相好,如蓉、蔷,二人伶俐乖巧,深得凤之青睐。捉弄贾瑞事,蔷、蓉肯默契配合且对贾琏保密,背后多少故事,绝不简单,雪芹不肯细写而已。贾琏私娶尤二姐,凤久知贾琏之淫乱。反应那么强,相当程度上是恨珍蓉之背叛。

后人一味拔高《风月宝鉴》,动辄“看透”男女之情,甚至指向出离红尘,这样的内容其他作家也能做到,但“意淫”就不是《风月宝鉴》所能涵盖的。很多男人都能够看透红尘,但只有宝玉这样的人,用生命作代价去体悟,才能参透情。这样的参悟极危险、代价极大,依靠晴雯、黛玉牺牲生命,流星照夜空般的指引,才能觉悟,这比通过风月宝鉴看透红尘难多了,但境界也高得多。

王熙凤这样的人物,别人也能写,但宝黛的故事只有雪芹能写。故《石头记》不等于《风月宝鉴》,《风月宝鉴》应当是另成一书,意在警世。红楼梦一书中,王熙凤戏份很多。单以故事论,除去宝黛情节,王熙凤的故事仍然独立存在,尤二姐等事,一路下来大小风浪,完全可以独立成篇。可知王熙凤与宝黛是两个独立的变量,但雪芹融合得极好。宝、黛、钗与王熙凤故事,情与遭遇,两个主题交替,为同一事情两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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