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是宝玉梦中所见。石牌坊上写着四个大字“太虚幻境”,两边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雪芹构设这样一个幻境,是因为自己有很多困惑,有难以说清,或不便说清楚的事情。所以将之幻化、神化,演出一个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是完全未知的女性世界,宝玉在其中应接不暇,内心期待有个自己信赖的成熟女性来主导。但另一方面,总被动就会害怕。因为有这样的经历与困惑,雪芹开始由此参悟女性之神秘。所谓“情既相逢必主淫”,以及借冷子兴与贾雨村之口所说的“正气邪气”、“阴阳激荡”、珍珠变鱼眼睛说等等,都是这种思考的结果。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情天情海里更多是情,而不是性,但情相逢必主淫,雪芹分不清楚性与情何者为本。表面上看,警幻受家族所托,完成宝玉的性教育。然而其作用与动机究竟是什么,雪芹自己也有困惑。个中细节因为种种原因雪芹不写,因为无法写成让读者能够理解的形式,只好早早让可卿去世。
太虚幻境人物其实有某种真实性,雪芹早年可能有类似的经历,但不愿披露家族中发生的事情,宁可保留当年参不透的状态,故于此写得很虚,故意留白。雪芹看来,可卿一辈子都是谜,搞不清究竟是正面还是反面作用。但早期的性经验、最原始的情、摄人魂魄的感受,不是语言能够刻划表达的,宝玉后面的故事皆从此出,所以又必写。所谓“情天情海幻情深”,就是暗示这个。因此太虚幻境是实事虚写,与雪芹自己命运有关,没有这一段是万万不行的。
1。太虚环境与青埂峰的使命不同
警幻与一僧一道的目的并不一致,因为太虚环境与青埂峰的使命是不同的。太虚幻境追求的是天长地久的情,而青埂峰是要那块顽石历练过人间,从此不再动心。二者其实是根本矛盾的。太虚幻境以警幻仙子为代表,其终极价值是情;青埂峰则以一僧一道为命运的代表。
荣宁二公本系武夫,但知以常理度宝玉,以为经历男女之事,自能专注功名、挽救家族命运,故托警幻点醒宝玉。却不知宝玉秉先天之意淫,无限执著于情,并与审美混合起来。不是仅仅着迷于肌肤,而是痴迷于感觉,是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经历了男女之事,更会沉迷其间不能自拔。对此他人皆不得而知,宁荣二公也完全不懂,警幻却是了了分明的,但故意不挑破,顺势达到自己的目的。警幻关心的是情种,仕途经济在她眼中不重要,不想让宝玉变禄蠹,故成心破坏,有意助长宝玉之审美痴迷。引宝玉走近迷津,终不可救,是警幻本能的明知故犯,其心可诛。只是她绝不肯承认,让人以为是无辜的。在警幻眼中,宝玉是不可多得的尤物,故扣下来自己玩。其前后矛盾,看似不合理,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一切就清清楚楚。警幻完全可以早说危险,却只是在危急关头时才告知宝玉。明明受荣宁二公之托,引领宝玉出离痴迷,她却偏要玩火,看宝玉如何表现。结果闺阁中固然多一良友,于国于家却从此无望。
撇开传种接代的因素,女儿期待的不是性,而是男人被左右的状态。女儿很难满足,得陇望蜀,不断提高标准。又要男人痴迷,又不能是蠢才不知趣。警幻看中的就是意淫,即对女儿的痴迷。天下男子唯宝玉一人能为此,故自作主张,截留下来自己玩。警幻观察宝玉之余,也在观察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结果,一时还不知道,看对方表现再决定。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事情办砸了不能怪我。
女儿做事常常自欺欺人,其实知道自己要什么,但预留台面上的理由以为退步。现实中男女交往,女性也往往无法摆脱冒险之心,女身难成佛,部分便是因为此。女儿之心,说到底就是如此,看对方之态度,好则奖励,不好则门都没有。总之要赌,而且要自己主导。宝玉就是警幻的筹码,成了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输了则冰清玉洁、谁也不能怪她。警幻利用权力作弊的最明显例子是表白“吾所爱汝者,古今第一淫人也”。引领宝玉读金陵十二钗诸册时,有些去处故意引宝玉注意,看宝玉将悟,却又“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又赶快掩上,转移话题。本来是要以命运点醒宝玉,为何怕他悟?既然怕又何必示之呢?自欺欺人,无过于是。
一般而言,男人的目的不是在感觉,而在于事能否做成。目的通常是身外之物。女人则相反,目的是自身的感觉。所以警幻展示给宝玉的东西与荣宁二公的目的相反,实为弄诡计。如引领宝玉进薄命司看金陵十二钗正副册,表面是展示命运,实际是考验宝玉,看究竟是自己代表的情的力量大,还是一僧一道所代表的命运力量大。过程中就算引爆地球,也不在乎。
荣宁二公之误,在于不知女人多感情用事,不可托大事。仙女犹如是,遑论凡人。
2。意淫
意淫是太虚幻境的第一个主题。触及、把玩女儿内心深处保留之私,至于痴迷,就是意淫。除宝玉外无人有此深度。唯情之相逢,乃有可能与女儿心灵交流。故情之相逢是意淫,无情之淫是肌肤滥淫。“淫”之本意是过头、过度。警幻不批评淫,相反在她看来,情主导的“淫”是正面的。她批评的是遮掩虚伪和肌肤滥淫。这个词如今已经转义,偏离警幻之本意。
意淫是警幻于宝玉的最高期待。爱是私情,但须达对方之私,了解对方的需要,才能到意淫的深度。一般男人追求的只是性,宝玉是独一无二的。正因为天下男子皆不中用,唯宝玉得此二字,故自作主张,领宝玉看情榜,诱他往里钻。见有可能觉悟,又赶快掩卷,实为自相矛盾。引宝玉入可卿之闺房,表面上是受宁荣二公之托付,要宝玉接受大家族之性教育,让他远离性饥渴,从此注重功名,其实是考验他,接触了女儿后是否会改变,成肌肤滥之蠢物。她要的就是痴迷。这里警幻夹带了私货,但就算旁人知道了也不能怪她。
太虚幻境中宝玉遭遇的不只是性,与可卿也不是只有性,更是情之相逢。性关系中表面上是男人主动,其实是女人主导。但对宝玉来说,既然警幻说“我之爱汝者,为天下第一淫人也。”那为何又要他入可卿之闺房?雪芹于此百思而无解,无解就成为了红楼之主线。
在太虚幻境中,宝玉完全是被安排的,把握不定左右不了自己。小男孩初解人事,应对不了这种关系,完全是被动的。身体受刺激后的反应,给男孩造成很大的困惑甚至畏惧。所谓迷津,就是迷失在女性、特别是成熟女性之中。传统文化对男人失去元阳有根深蒂固的恐惧,认为是一种损失。男人高潮后往往有被剥夺、一切都不属于自己的失落感,有孤单、可怜、冷漠甚至逃离感,女性再怎么关心照顾,也体会不到,更不说改变了。雪芹不排斥或抵触性,而是将之上升到规律,认为是天地决定的,情是天地幻化出来的力量,不由自主。雪芹想说明这个,但又不能直说,只好用曲笔将真事隐去,太虚幻境反变成了真正的主线。
所谓警幻之妹可卿字兼美者,即似黛玉又似宝钗,其实就是警幻自己的化身。钗、黛有大家闺秀之贤惠,现代人中很难找。雪芹希望读者远离低俗,故意设此障眼术,将真事隐去,就是要读者去解其中味。但索引派非要去探隐私。索引派的人格趣味是很低下的,满足的是极低级的窥探欲。人都有此本能,掌握了别人秘密后可以置人于不利。索引派的市场很大,但不值得推崇,纵然有所成功也为君子所不齿。
雪芹手法极高。写太虚幻境事情一点不回避,远离下流低俗。如警幻将宝玉一推,进了可卿之房就结束了。动作一如舞台上的舞者,优雅无比、行云流水地进入迷津的主题,将读者的低俗想法堵死了。写贾瑞也是一样,完全不让读者有品味低俗的机会,而是构造出一面风月宝鉴,犹如妖魔鬼怪出来,逼着读者面对命运。人面对命运时就没有性欲。
3.遭遇与价值
遭遇与价值是太虚幻境的第二个主题。生存与价值永远打架。在生存之上,宝黛追求的是价值,是唯美。二者不能兼得,则舍生而取价值。世人看来简直是愚不可及,当事人却绝无反顾。追求价值的过程中更发现美有时间性,与追求生存类似,同样靠不住。美会从无价之宝变成鱼眼睛,这才是最恐惧的事情。太虚幻境却暗示至情能避免鱼眼化。情是善的范畴。
太虚幻境的主要功能之一,是揭示遭遇与价值的冲突。价值是想要什么,遭遇是得到了什么。想得到没得到,遭际不好,其间作祟的是命运。薄命司中人有共同点,追求的与得到的是矛盾的。所谓,薄命就是指出这个反差。畜生需要的就是那么一点,无所谓薄命,人却不一样。因为有情有知觉才惨痛,意淫之人更是如此。黛玉泪债还完,优雅地走了,自己其实没什么,从此可以轻松,宝玉才最惨。晴雯也类似,底牌是挥手走了,留下宝玉心如刀割,看女儿之惨更惨。女儿为情而去,反而带某种绝然,男人才真怕天塌地陷。
4。迷津
迷津是太虚幻境挥之不去的主律,所有的故事都是宝玉入迷津后展开的。迷津的基本图像就是女性生殖器,迷津的本质则是意淫。知女儿心意,主动去适合女孩的需要,这样的人在迷津面前更危险。太虚幻境给人的提示是,纯粹的性会给人以妨碍,如贾瑞终不能自拔;纯粹的情如帕拉图式恋爱,则无此等危险,不至于出不来。迷津是两者同时陷进去,如此则万劫不复。正因为比一般人陷得深得多,宝玉也不能按一般方式摆脱痴迷。
风月宝鉴针对的是贾瑞一类人,正照是着迷,反照是真相。男人性后感觉虚弱,中国古代文化固有的看法认为这是生命在流失,男人都必须警觉。相比之下,宝玉对风月宝鉴天生免疫,因为有意淫的力量,认为给予是美。宝玉不是去占有、征服,而是一种主动的渗透,愿把自己化灰,去唤醒成全女儿之美,自己则是浴火重生的感觉,所以经过太虚幻境会完全陷进去,且一点不觉得自己被女人暗算、利用了。
在雪芹看来,迷津被说不清的东西掌控,进去就出不来,陷入则不可救,除非有缘遇木居士、灰侍者而得渡之。木代表生命、生机;灰代表燃烧过后的死灰;灰木之间有火,是为情。这就是迷津之底。宝玉显然是有缘人,后数十回应当在付出极大代价后,得从迷津中走出。最后四十回,应该交代如何参悟,怎样出迷津。一旦出得迷津,出世则成佛,入世则为大乘菩萨。而走出迷津的关键就是至情。至情是不能自持的状态,是大执着。执著到底,则如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里情始终是正面的,是一种觉悟的途径。因为参透了情之底线,觉悟而仍然有情,不舍众生,亦不舍情,而不是将情踢开一边,说什么“脂粉骷髅”之类的谎话。这就是“情僧”的意思。情僧就是雪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