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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39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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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

  ——宝钗的文艺观

  应该说,《红楼梦》所描写的是一个艺术化了的世界。这不仅仅是指曹雪芹在构建此书的情节内容、篇章布局的时候,使用了大量艺术上奇巧绝伦的构思,也是说小说中大观园内的那些核心人物——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等等,一个个都是经过了中国古典艺术熏陶,在不同程度上都具备一定文学功底和艺术鉴赏能力的贵家子女。按书中的叙述,宝玉和探春所出身的贾府乃是“诗礼簪缨之族”。宝钗所出身的薛家,由于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因此“也算是个读书人家”。黛玉之父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湘云所在的史家在贾母小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与贾府大观园相似的“枕霞阁”,看起来也不失为书香门第。而这么一群既有着家学渊源,自身又有相当艺术修养的少男少女们凑到了一起,他们的生活中也自然少不了诸如吟诗填词、看戏听曲、观花赏月、挥毫作画等文艺活动。由于诗歌在当时是正统文学的代表,在各种文艺活动中,作诗填词被认为是最高雅、最能体现文人才气的活动。按脂砚斋的说法,连曹雪芹之所以创作《红楼梦》,目的之一也是要通过小说来帮他“传诗”,即所谓“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甲戌本第1回双行夹批)。所以,落实到荣国府及其大观园中,我们就看到了由群芳们发起的一场又一场的诗社、词会。那么,作为大观园群芳中的出类拔萃者,尤其是作为作者心目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宝钗又如何看待这些文艺活动呢?特别是她又有着怎么样的文艺观、诗词观,如何对待诸如吟诗填词之类的活动呢?这其实也是关系到我们该如何正确解读《红楼梦》之思想题旨和作者情感倾向的一个重要问题。不用说,按照以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的那些说法,在这个问题上宝钗一定会被描绘成一个十分不堪入目的角色。比如,最具有代表性的传统说法之一就认为宝钗是个思想僵化的女子,张口“三从四德“,闭口“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人物一定不会对诗词等文艺活动有多少兴趣,最多视后者为游戏和小道而已。另一种最常见的说法,则扭曲原文,硬说宝钗写诗是为了“讨好”封建统治阶级。但这些说法要么是有意在断章取义,要么干脆是跟原著原文完全相悖的呓语妄言,没有一样是能够真正解释清楚宝钗究竟有何种文艺观、诗词观的。因此,我们只能另辟蹊径,从宝钗在原著原文中的实际表现,来判断她在内心中到底是怎样看待以诗词为代表的文艺活动的。在本书的前面多个章节里,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分析了宝钗思想上的愤世、出世。事实上,这种思想的倾向也完全体现到了宝钗的文艺观、诗词观当中。一言以蔽之,在曹雪芹的笔下,薛宝钗对于诗词的真实看法,既不是当真视其为游戏、小道,也不是想拿作诗填词去“讨好”某个权贵,恰恰相反,薛宝钗是把诗词当成了抒发自己愤世嫉俗之情和淡泊出世之理念的重要工具,她既凭借着诗词批判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又依靠诗词阐释了她堪破无常世事以后所领悟到的道锋和佛理。或者更简单地说,在大观园中,吟诗填词之类的文艺活动,跟宝钗在其它方面的举动一样,都深刻地体现了她愤世、出世的思想!这才是薛宝钗最真实的文艺观、诗词观。本章我们即从这个角度入手来谈一谈宝钗对于诗词的态度是如何承载她那种批判主义的思想的。当然了,鉴于上面提到的两种传统的说法曾经影响很大,流传甚广,我们又不能不先从对这两种说法的剖析和反驳说起,让大家清楚地知道传统红学的观点错在哪里、谬于何处,以及我们的结论又有着怎样坚实的依据!

  我们先来剖析上面提到的第一种传统的说法。平心而论,这种说法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因为在《红楼梦》中,宝钗也确实不止一次地说过女孩子该以贞静为本,只宜做些针线纺绩的话。比如,第37回,宝钗对湘云说:诗词这些东西“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第42回,宝钗又劝黛玉不要看《西厢记》、《牡丹亭》等杂书,说:“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在蒙府本和戚序本第64回中,宝钗针对黛玉反对宝玉将闺阁诗词拿给外面男人看一事,则又干脆直接说出了有关“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劝言:“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如果孤立地看待书中的这些情节,读者也确实容易产生诸如宝钗是所谓“封建淑女”、是所谓“卫道士”的观点。但我们结合《红楼梦》中有关宝钗的大量描写来看,问题就远不是这么简单了。因为宝钗在书中的实际表现跟上述带有说教性质的言论实在是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

  首先,关于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教,尽管宝钗也发出过这样的劝言,但遍数《红楼梦》全书,不难发现,大观园群芳中就属这位宝姑娘最为博学多才!而且不是什么一般的“有才”,她简直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譬如,第22回,当宝钗把《山门·寄生草》推荐给宝玉时,宝玉听后的反应就是: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第22回)

  为说明宝钗的“博学”,脂砚斋在这个地方还专门注明一笔:

  是极!宝钗可谓博学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学问如此,宝钗是也。(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同回,薛宝钗还给陷入初次禅悟的贾宝玉讲述了一个佛教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第22回)

  脂砚斋在这个地方的批语,也再次强调了宝钗的“博学宏览,胜诸才人”:

  出语录。总写宝卿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颦儿却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皆绝世绝伦之人也。宝玉宁不愧杀!(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另外,前面我们提过,在第76回中,湘云提到的一个“棔”字,也体现了宝钗的博学之才:

  湘云……因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第76回)

  还有书中更为著名的,第42回中宝钗所作的一番“画论”:

  “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第42回)

  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但以上这番画论,又岂是“无才”之人所能够道出?如此的条理清晰、观点明确,所谓“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不能成画”,这已绝不仅仅是在论画,连许多“拥林派”的红学家,也公认这亦是曹雪芹自己创作《红楼梦》时,其“美学思想的直接、具体的体现”(《红楼梦鉴赏辞典》“情节场面”部分/邸瑞平/文)。这到底是“无才”,还是“博学”呢?某“红学权威人士”断言,宝钗系“封建礼教的忠实信徒”,但很明显,这第一条原则,宝钗就没有符合所谓的“封建礼教”的要求!

  其二,宝钗不仅“博学宏览,胜诸才人”,而且对于诗词之道也似乎特别精通。尽管她嘴里说什么诗词只是“闺中游戏”,“可以会可以不会”,但实际上她作诗填词的水平却并不输给任何人,在大观园中始终属于第一流的水平。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大观园中诸次诗会的夺魁记录来加以说明。第37回,群芳作《白海棠咏》。按李纨、探春的公评,宝钗当是第一,压黛玉一头。当时李纨的说法是:“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也说:“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第38回的《菊花诗》系列,虽然被林黛玉包揽了前一二三名,可接下来的三首《螃蟹咏》,又以宝钗压倒群雄、黛玉自认失败而告终。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当时宝钗的《螃蟹咏》被众人公推为“食螃蟹绝唱”。最后,第70回的《柳絮辞》,众人更是一致认为宝钗的《临江仙·柳絮辞》“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 将诗词视为“可以会可以不会”的“闺中游戏”,居然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夺冠,这让整天“无赖诗魔昏晓侵”的黛玉情何以堪?换一个角度来说,我们也不禁要怀疑:宝钗真的是拿诗词当小道、当游戏吗?如果真是当游戏,凭借着很高的天赋,偶尔夺魁一次,似乎也并不难。但问题是在历次诗社、词会中,宝钗乃是再三再四地显露了她非同寻常的高超水平,若仅仅用天赋来解释,讲得通么?只怕离开了长期认真的修炼,也是不可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吧!

其三,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也罢,如果我们结合原著中的上下文来看,宝钗说这些话时的态度究竟有几分是发自于内心深处,这本身也是一个疑点重重的问题。譬如,第37回,宝钗刚对湘云说了诗词这些东西“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的话,她接下来的表现就不是马上偃旗息鼓,不再谈诗论词,反而是越发兴致勃勃地跟湘云讨论起如何定菊花诗题才能新颖而不落俗套来了,一下子就把她刚才的说教丢到了爪哇国去:

  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夹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又说道:“既这样,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说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湘云道:“这倒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第37回)

  在这个地方,宝钗不仅没有将诗词当作什么“可以会可以不会”的游戏、小道而随意对待,反倒显露了她实足的兴趣和高度的重视:一方面,她惟恐落了前人的旧套,想出“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一个虚字,一个实字”的命题方法,一方面,待拟出十二个题目以后,还“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前后一对照,诚如网友“毕丰”所言:

  第 37 回“蘅芜君夜拟菊花题”,写宝钗替湘云策划诗会作东的事,教湘云如何“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云云。接下来俩人准备为诗会拟定诗题,宝钗自己开场先说几点大体意见,却又忽然变换话题,莫名其妙地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照她这么说,就别拟题也别办会了,或立即熄灯上床,或抓紧时间温习温习《女四书》、《烈女传》什么的吧?却又不。史湘云大概也早摸透薛宝钗的脾气了,听她说这些时“只答应着”,却不接她这话茬,等她自个儿说够了,就催着继续商议拟题的事。宝钗呢,也似乎忘却自己刚刚说的什么“本等”啦,“正经”啦,就又大谈做诗命题的种种学问,感情之投入,思维之活跃,较史湘云惟有过之而无不及。(见毕丰《新评薛宝钗》)

  类似的情形在蒙府本和戚序本的第64回中又几乎重演了一回,而且表现得还更加经典:宝钗先是表示:“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这话尚犹言在耳,可接下来宝钗却又借着林黛玉的《五美吟》,兴趣盎然地大谈特谈起她的文艺理论来了,而且一谈起来几乎就有收不住口的趋势: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蒙府本、戚序本第64回)

  解释一下,王荆公就是北宋著名的改革家王安石,永叔则是与王安石同时代的大文豪欧阳修。“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句,语出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按,历来的都说王昭君的悲剧是因为她清高,不肯贿赂画师毛延寿,被毛延寿故意画丑而造成的。所以,文人们都习惯去抨击毛延寿。王安石的《明妃曲》却与之唱反调:“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意谓王昭君的美,乃是美在意态,那是平面的绘画所不能表现的,并不是毛延寿故意丑化了她。所以毛延寿后来被皇帝杀了,才叫死的冤枉。后来欧阳修写了一首《明妃曲再和王介甫》,提出所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的命题,表示了对王安石的这一观点的赞赏之情。与此同时,欧阳修在他这首诗中,亦就王昭君的题材发掘出了一个新的视角——批评皇帝没有识见,连自己身边的宫女尚且美丑不识,又如何能管理好一个庞大的国家呢?最终屈服于北方少数民族,那也是必然的。即所谓“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此处宝钗举出这两个例子,显然是要以此说明她那种关于“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的艺术观点和文学主张。而宝钗刚说完“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的话,接下来就侃侃而谈,讲出一大堆有事例、有论据的文学理论来,这种情形亦如网友“毕丰”所分析的那样:

  起先写贾宝玉见林黛玉新做了几首诗,即回目标明的《五美吟》,抢着要看;黛玉也不是不给,只因怕他传到外边,又被什么“臭男人”抄了去,所以定要夺回。正在这当口,薛宝钗进来问明原委,便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我的天!这都哪儿跟哪儿,也不想想挨得上吗?难怪当她接下来也猴急的要看诗时,黛玉便含笑顶了一句:“既如此说,连你也不必看了。”……看来林黛玉对她开头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番说教早已耳熟能详,所以根本不在意;虽也顶了她一句,旋即又叫宝玉把她写的《五美吟》拿给宝钗看。宝钗看罢便也兴致勃勃,从王昭君扯到王安石又扯到欧阳修,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如数家珍,继而点评道:“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你看她是不是早把刚才自己那一番说教全扔到爪哇国去了?更可笑的是一口气说了那么些尚且意犹未尽,“仍欲往下说时”,偏巧来人传话叫宝玉,这才使她终于闭嘴。(见毕丰《新评薛宝钗》)

  概要地说,宝钗虽然嘴上多次对着黛玉、湘云等人宣讲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的说教,可她实际上对于诗词为代表的文学艺术活动却是极有兴趣的,以至于一不小心就会口若悬河,将那些文学理论和文艺思想谈得入神,从而显露出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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