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宝钗诗词解析
在本书第八章里,我们讨论了薛宝钗以作诗填词、制谜行令等文艺活动来承载自身愤世、出世理念的情形。在本章中,我们还将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深入探讨下去,逐一解析《红楼梦》中宝钗的诗词作品,以及书中那些同宝钗形象的塑造密切相关的诗、词、曲、赋等韵文题咏。其中,本章所要重点讨论的《凝晖钟瑞》、《更香谜》、《白海棠咏》、《忆菊》、《画菊》、《螃蟹咏》、《牙牌令·铁锁练孤舟》、《镂檀锲梓谜》、《临江仙·柳絮辞》,均系脂评本前八十回中明文记载了的宝钗的诗词作品。《十独吟》虽不见于现存的脂评本中,但根据脂批以及相关上下文的提示,我们可以知道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它仍然属于宝钗所创作的组诗。此外,《金陵十二钗判词·可叹停机德》、《金玉姻缘赞》、《山门·寄生草》、《邯郸梦·赏花时》则属于对宝钗形象的塑造起了举足轻重作用的相关诗词韵文,我们也将其列入本章所要解析的范围之中。由于文情的需要,我们在本书前面的章节里,已经对上述诗词曲文中的一部分作品进行过阐释和分析。但为了确保本章体例的完整,笔者这里将不避重复之嫌,仍然对这些诗、词、曲、赋作出尽可能详尽的解说。关于这一点,还望本书的读者见谅。
1、《凝晖钟瑞》
原诗在小说第18回中,其全诗如下: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解析:
这是一首应制诗,也是书中明文记载的宝钗的第一首诗作。在《红楼梦》里,跟这首诗一并出现的还有黛玉的《世外仙园》、探春的《万象争辉》、李纨的《文采风流》等一系列的应制诗。而这些应制诗也分别是黛玉、探春、李纨等人在书中的第一首诗作。所谓“应制”指的是臣下奉君王或皇家之命,进行作文赋诗的一种活动,主要功能在于娱帝王、颂升平、美风俗等等。既然是写诗“应制”,那题材和主旨自然由不得当事人自己选择,那是必须对皇帝或皇家的其他代言人——皇太后、皇后、皇妃等等,进行歌功颂德才行。可同样是写应制诗,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写,写到什么样的程度,却又全靠每位当事人自己去把握。同样是写诗“应制”,有人是竭力颂圣,一门心思地想在这些歌功颂德的词藻上出风头、挣表现,以博得君上的好感。有人则对这些讨邀宠之类的东西不屑一顾,只勉强应酬,以求敷衍了事。还有人倒是也想积极挣表现,只可惜笔力才情不够,只能“勉强随众塞责而已”。作者也正是通过对这些不同态度和表现的描写,勾画出了大观园群芳中每个人不同的思想性格和文学创作水平。那么,宝钗写这首《凝晖钟瑞》,她又该属于哪种情形呢?答案是明摆着的:宝钗分明属于诗才极高,却不屑为此,只求应酬敷衍的那一类。而实际上,脂砚斋在谈及宝钗此诗的时候,他(她)就已经明确指出“此不过颂圣应酬耳”。其批语的全文如下:
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未见长,以后渐知。(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之所以说宝钗的《凝晖钟瑞》是“好诗”,乃是因为宝钗在作诗填词方面,本来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她一出手就自然是典雅、庄重的语句。之所以又说此一《凝晖钟瑞》属于“未见长”的那一类,乃是因为宝钗主观上把这种写诗“应制”,当成了不得已的“颂圣应酬”。她只求应付过去,并没有用更多的心思去发挥、创新。因此,这诗写的虽然中规中矩,看上去似乎处处都合乎“应制”的规范,可它却惟独缺少了盛赞君上的无限忠心和卖力表演的热烈激情,显得含蓄而内敛,甚至骨子里还隐隐透出了一种对皇家及其皇权敬而远之的态度!
首先看诗的标题,这就已经曲折地表现出了宝钗同皇家、同贾府的疏离感。所谓“凝晖钟瑞”,“凝”是凝结的意思,“晖”是日光的意思,比喻皇恩,“钟”是集中的意思,“瑞”是吉祥的意思。合起来,就有暗暗揶揄贾府迎接元春省亲的场面之盛大,好像独得了皇恩,包揽了吉庆一般的意思。亦如当时宝钗“奚落”宝玉所说的那样:“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第18回)言下之意,你家如此气焰熏天,我都简直不配做你姐姐了。相比之下,这时候黛玉的应制诗偏偏起名叫“世外仙园”,反把最世俗的皇权当作世外仙境来歌赞,其挖空心思以“颂圣”的心意就要直接得多,也露骨得多,且不含任何讥笑、反讽的意味。因而,脂砚斋对于宝钗“凝晖钟瑞”四字扁额的批语是:
便又含蓄。(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对于黛玉“世外仙园”四字扁额的批语却是:
落思便不与人同。(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点明宝钗当时的态度是在“应酬”,她于此刻作诗的文风也是基于“含蓄”的原则,而惟有林黛玉是要在这个地方别出心裁地赞美皇家。这种观感同长期以来的拥林派观点截然相反,却恰恰与我们的上述分析不谋而合。
接下来,我们再来审视宝钗《凝晖钟瑞》的具体内容,其字句之间所流露出的权势者敬而远之的态度,那也是脉落清晰可见的。先是诗的首、颔二联,基本上以白描的手法,道出了贾府迎接元春归来的盛景。所谓“芳园筑向帝城西”,这句用不着解释,说的乃是大观园修建的方位、地址,不过是客观描述了书中的一个事实而已。“华日祥云笼罩奇”又指什么呢?应该是指贾府之内上下人等的喜悦之情和忙碌热闹之景,如被华日照耀、祥云笼罩一般。按书中所写,“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这不是“华日祥云笼罩奇”又是什么?一个“奇”字写出了这种场面的繁闹异常。“高柳喜迁莺出谷”,按字面的意思可解释为:大观园中高高飘扬的柳枝喜迎刚刚飞出山谷的黄莺,实际却暗是指园内为迎接省亲而营造的一片莺歌燕舞的升平气象。“修篁时待凤来仪”则道出了贾府众人对于元春到来的那种期盼已久的心态。“篁”,本意为人工栽种的竹林,这里泛指竹子。“凤”,比喻元春这样的皇妃。“仪”,特指皇家女性的仪范。整个一句取的是所谓“有凤来仪”的典故,意思是说贾府诸人栽好修长的美竹,就等着元春这只金凤凰前来驻足、停留。而事实上,当时在大观园内有一处院落的正名就叫“有凤来仪”,这就是后来林黛玉所居住的潇湘馆。按书中的交代,此为元春进入大观园以后的“第一处行幸之处”。这就等于告诉我们,在那一群怀着诚徨诚恐、翘首期盼的心情,等待着元妃驾临的贾府诸人当中,林黛玉便是他们中间最为典型的一个代表。当然了,这一层含义并不是出于宝钗自己的主观意志。但客观上,作者却不妨借此来“双关暗合”,既道出宝钗对于贾府中人势利心态的不满,又隐隐地将自己批判和反思的矛头指向了热衷于“邀恩宠”、“独立名”的林黛玉!至《凝晖钟瑞》的颈联,宝钗那种藐视权贵的思想就更加清晰地浮出水面了。所谓“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从表面上看似乎仍然是在颂扬皇家,说的是皇妃巡行所到之处,诗才文名已经显扬,以“孝悌”为代表的儒家教化也将相应地深入人心。“宸游”,本指帝王之巡游,这里借指皇妃归省。但细细读去,则又未必尽然。众所周知,皇家开恩放妃子们归家省亲,本是他们用来张扬“以孝治天下”的一种政治手段。元春本人也是素来以“贤孝”而享有盛誉的,并非以文才出众而闻名。实际上,元春在读了这首《凝晖钟瑞》和黛玉的《世外仙园》以后,她自己也承认她的文学才能不及钗、黛:“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第18回)可宝钗在这个地方却偏偏以“文风已著”来称扬元春。对于元春身上所突出的一个“孝”字,以及这次省亲活动所要彰显的“孝化”二字,宝钗反倒只是淡淡地说是“孝化应隆归省时”,而不说“孝化已隆归省时”或者“孝化既隆归省时”。所谓“应隆”就有应该如此,可现实却未必如此的意思。这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所幸元春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之人,更不是一个喜欢被别人吹嘘追捧的浅薄之徒。否则的话,这样的文字只能让她感觉尴尬难堪才对。而到了尾联当中,宝钗又更进一步地发挥了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精神,明知元春并不以诗才见长,却偏要赞其“睿藻仙才盈彩笔”,再紧接上一句“自惭何敢再为辞”,言下之意,娘娘的大才,我等哪里能相比,惭愧得都不敢下笔了!正好画龙点睛,点出了此诗从头到尾所暗含的敬而远之的讥讽之意。我们不妨比较一下林黛玉的两首应制诗(包括代宝玉作的一首)的尾联。《世外仙源》的尾联有曰:“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杏帘在望》的尾联则说:“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皆是挖空心思、别出心裁地来赞美皇权的字句,且字里行间,充斥着喜悦的情调,反映的是林黛玉对元春省亲的赞扬与羡慕之情。相较而言,宝钗的《凝晖钟瑞》到了末尾,却反顿一句“自惭何敢再为辞”来加以收结,其内中所显出的那种宝钗对于皇家恩宠的不屑一顾之情和勉强应付之态,已经可以说是昭然于纸上了!
而事实上,也正是在比较了黛玉的《世外仙园》和宝钗的《凝晖钟瑞》以后,脂砚斋方特意批云: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明确指出: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宝钗的态度乃是“有生不屑为此”,黛玉的情形则是虽“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却“实不足一为”。钗、黛二人在此次作诗“颂圣”上面,虽然同样是未能发挥到自己的最高水平。但在黛玉,这只是客观能力上的“不足”——她并不像宝钗那样博学多识,能够熟练运用诸如“睿藻”、“宸游”、“有凤来仪”之类的应制诗专有的典故,因而擅长写这种题材,而只能靠挖空心思、别出心裁的构想来略略弥补自己的劣势。惟独在宝钗这里,问题才出在主观意志方面。因为宝钗对这些颂圣拍马的事全然不感兴趣,只愿意把她的心思和激情用在诸如《更香谜》、《白海棠咏》、《螃蟹咏》、《临江仙·柳絮辞》那样的“别有惊人之句”的愤世、出世之作上面,尽管她完全有能力把应制诗写得更加出神入化,却也“自惭何敢再为辞”,不愿意多动脑筋、多下功夫,所以才导致了宝钗的应制诗跟黛玉一样“未见长”,而只能平分秋色的局面。当然了,这样的结论对于那些持拥林派红学观的学者来说,他们是断断难以接受的。他们怎么可能承认被他们一直诋毁成所谓的“封建卫道士”的薛宝钗才是书中真正的愤世嫉俗者呢?可只要我们结合第28回中“薛宝钗不屑皇妃赏”的情节来看,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人都不难发现,脂砚斋的判断实在是所言非虚: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第28回)
你看,面对元春的特别赏识,宝钗的内心不仅没有任何荣幸之感,反倒是“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还反过来以“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为“幸”!而对于元春的特殊恩赏,宝钗的态度尚且如此。那么,在元春归省之际,宝钗将那些作诗应制、歌功颂德的举动,看作是不屑一为的事情,这不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吗?如果当初在作《凝晖钟瑞》的时候,宝钗对于皇家和皇权就没有一点敬而远之的心态,而她现在却居然能够如此藐视皇妃的特别恩赐,那反倒是全然不可理喻的事了。
2、《更香谜》
原诗见于蒙府本、戚序本、己酉本的第22回之中,亦被畸笏叟“暂记”于庚辰本第509页的批语当中。惟有时间上晚出的甲辰本、梦稿本和程甲本将此一首“宝钗制谜”(畸笏叟语)张冠李戴地错判给黛玉,以至于弄得一部分不熟悉《红楼梦》版本源流的读者搞不清楚它为何人所作。而现在,我们通过对戚序本第22回尾文、甲辰本第22回尾文和程甲本第22回尾文的辨析,可以十分明确的知道,蒙府本、戚序本、己酉本的正文,以及庚辰本第22回的笏评,均将《更香谜》归于宝钗名下,正是符合曹雪芹的原著原文的写法。而甲辰本、梦稿本和程甲本将其归于黛玉,乃是大错特错了。
《更香谜》全诗如下: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解析:
这是一首作于元宵佳节的灯谜诗,其谜底是更香(一种标有刻度,可以通过燃烧的长度来计算时间的熏香)。此诗虽然表面上只是一种游戏文字,但从诗的内容来看,这里宝钗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烧的特点,倾泻出了自己心中郁结已久的愤懑和愁怅:“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宝钗全诗,以一位罢朝归隐的高洁之士自况。所谓“朝罢”,本意是说臣僚从皇宫里下朝归来,也可以指做臣子的辞官不做,从此远离朝廷的庙堂。此处显然取的是这后一种意思。因为宝钗的整个一句“朝罢谁携两袖烟”,是有意反用杜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中的一句“朝罢香烟携满袖”。古时皇帝接见群臣,要在大殿上燃烧熏香。因此,杜甫说他下朝归来袖子里还带有庙堂上熏香味。而宝钗却反过来说,“朝罢”以后谁的袖子里还能携带这种香气?可知这里的“朝罢”是指辞去官身,断绝了与朝廷的往来。那么,好端端地为什么又要辞官不做呢?显然,这正是宝钗基于社会正义感的一种悲愤之情:正因为她看到了当时那些读书做官的男人竟没有一个是好的,皆是“读了书倒更坏了”,“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宝钗语),意识到了当时朝政的昏暗,她才会假设自己若是一个历经宦海沉浮的士人,最终也会选择辞官不做,回归山野。有意思的是,就在第22回这个地方,作者还假作不经意地点出了一句:此刻正值“贾政朝罢”,回到了家。这两个“朝罢”,其针锋相对的用意就再明显不过了:宝钗在自己的灯谜诗中,起首一句便用上“朝罢”一语,分明是要以此“朝罢”来与彼“朝罢”唱一唱反调。也难怪稍后贾政一读了宝钗的这首《更香谜》,他就会感觉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给出了一个极其负面的评价!接下来,下一句“琴边衾里总无缘”,说的是宝钗所自比的这个隐逸之士虽退居江湖之远,却仍然心忧天下,不以“琴边衾里”的男欢女爱、娱嬉逸乐为念,但为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正气不能伸张而忧心如焚、彻夜难眼。琴为乐器,衾为被褥,分别是娱乐与欢爱的象征。按,更香是熏庙堂大殿的鼎炉之香,熏衣被以及抚琴时所焚之香一般都比较小,皆用不着点燃更香。因此说更香同“琴边衾里”总是“无缘”,正好比喻宝钗忧虑的是国家、社会方面的大事,而非才子佳人、个人得失方面的小事。然后是颔、颈二联又借更香燃烧时的特点,描绘了宝钗为忧愤所困,终宵难眠的特点。“晓筹”指古代用来计时报时的竹筹。“鸡人”是皇宫中专职守夜的报时官。他们头戴象征雄鸡红冠的“绛帻”,每夜守候在宫门外,专等鸡叫的时候向宫中报晓。由于更香本身有计时的功能,所以是“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即五更天。一般的炉香点上一段时间后就需要添加香料。更香却可以燃烧很长时间不需要添料,所以是“五夜无烦侍女添”。两者合起来,又等于是说由宝钗所化身的这位“山中高士”由于远离了朝堂,不再按京官的规矩常常到宫中轮值守夜,因此早晨用不着听“鸡人”的报时。又由于他(她)仍然心怀天下,通宵忧愤难眠,所以用不着侍女动手伺候,他(她)自己就可以在五更天自行给香炉添料。这里取的是一语双关的含义。至所谓“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两句就更用不着解释了。因为更香燃烧的特点就是“焦首”和“煎心”——点燃头,且烧的是芯子。而“焦首”和“煎心”又恰恰反映了当事人处在极大的痛苦之中。但宝钗又毕竟是宝钗,除了愤世嫉俗的一面以外,她还有淡泊出世的一面。她能够以佛、道方面的“博知”,使自己从巨大的痛苦中获得关于人生真谛的解悟。于是,最后到了尾联,整个诗的语调就完全翻过来了:“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更香可以不理会世间风雨阴晴的变迁,只默默地提醒人们要珍惜每一寸光阴。而宝钗作为一个接受了癞头和尚(即茫茫大士)的点化的佛家弟子,她又何尝不能领悟到万境归空的道理呢?因而她最终也会如更香一样,不再计较世间的成败利钝、风雨变迁,只尽其人力,听其天命,做到珍惜时间且无愧于心就行了。而这样的诗句,又无疑是正巧道出了宝钗内心深处由为“愤世”情结为主转向以“出世”胸怀为主的一个冥冥之中的机缘!
按,《红楼梦》第22回的下半阙回目叫做“制灯迷贾政悲谶语”。根据此一回目可知,第22回中的元春《爆竹谜》、迎春的《算盘谜》、探春的《风筝谜》、惜春的《海灯谜》,连同宝钗的这首《更香谜》,都可以算作所谓的“谶语”,有预示作诗人日后命运的功用。但细细辨之,宝钗的《更香谜》又远非单纯的“谶语”,它跟元、迎、探、惜的诗谜还有着明显的不同。首先是体例和篇幅的不同。四春的灯谜诗,全都属于七绝,每首诗只有四句。惟有宝钗的《更香谜》属于七律,有八句之多!而搜遍《红楼梦》全书,小说中那些的灯谜诗(包括第50到51回的那一组元宵灯谜诗),要么是七言的单句短语(比如,第50回中李纨、李绮、李纹的单句诗谜),要么是六句、二十四言的小令(比如,第50回中史湘云的《溪壑分离谜》),要么是四句、二十八言的绝句(比如,第22回中四春的这四首灯谜诗、以及第50回中宝玉、黛玉、宝钗的灯谜诗以及第51回中薛宝琴的十首《怀古绝句》),还没有哪一首是达到了八句、五十六言之多的。只有宝钗的这一首《更香谜》,乃是全书中唯一的例外。这等于是非常直观地向读者展现了此一《更香谜》的十分独特之处。其次,用语和笔调也不相同。四春的灯谜诗与宝钗的《更香谜》,虽然可以笼统地说是“都不吉利”。但如果认真地讨论一下她们的诗如何个不吉利法,两者之间却又有着明显的差异!四春的诗不过是间或有些不吉利的话语,远非句句都是悲愤之语,甚至其中还有相当吉祥的词句。像元春诗中的“能使妖魔胆尽摧”、探春诗中的“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惜春诗中的“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等等。即使是不大会作诗,经常闹出“错句”、“错韵”一类笑话的“二木头”迎春,其诗的起首之句也是一句符合当时“政治正确”及“主旋律”的话语:“天运人功理不穷”。这几个人诗中的所谓“不吉利”,实际上完全是旁人有意往深里揣摩,才品得出来的。如果不是贾政刻意那样想,像元春的诗,甚至可以理解成相当吉祥的意思。想想看,能让危害人们的“妖魔”全都“胆尽摧”,还不好吗?可见,元、迎、探、惜,她们作为写诗人,其主观上是并没有故意把诗歌写的“不吉利”的意图的!但宝钗的《更香谜》却与此大不相同。不仅写的极为露骨,而且几乎句句都是很不吉利的话语。像“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样的诗句,即使是不懂诗的人也一眼看得出来,写下这种词句的人,其主观上就有大发悲音的意图!更何况,这一联的其前与其后还有“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这样的句子。可以说全诗无一处吉祥的用语。所以,贾政在读了四春的灯谜诗以后,他的感觉仅仅是“不祥”(原文:“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在读了宝钗的《更香谜》以后,他的感觉却是“更觉不祥”(原文:“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在读了四春的灯谜诗之后,贾政的心理反应仅仅是“心内愈思愈闷”——只是“闷”而已,还并没有“悲”,尚不能完全照应回目中所谓“制灯迷贾政悲谶语”的提示。可在读了宝钗的《更香谜》之后,他却“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已经由“闷”上升为“悲”,把个“悲谶语”的“悲”字给完全地突现出来了!显然,贾政在感觉上和心理反应上的这种明显的差异,反过来也正说明了四春与宝钗在作诗的主观意志方面的本质区别!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们在对成语典故的使用方面也不同。四春的灯谜诗或许还可以说是对她们日后命运的一种单纯的暗示。但宝钗《更香谜》则远不是这样简单。因为《更香谜》中有很多词汇,同宝钗日后的命运遭际根本就扯不上边,却明显是与以贾政为代表的一帮世俗官僚针锋相对的。比如,“朝罢”、“鸡人”两个词汇。官员下朝或离职,或可称为“朝罢”。宝钗又不可能做官(一是宝钗身为女子,不可能自己出去做官;二是后文中,贾宝玉也不可能为官做宰,从而封妻荫子),何来的“朝罢”?“鸡人”是宫廷中的报时官,更与一般大家闺秀的生活没有任何交叉点!如果作者写这么一首《更香谜》的目的,只是单纯地为了预示宝钗日后的命运,此刻又哪里有必要扯到什么“朝罢”、“鸡人”上去呢?有人为了维护所谓的“预示命运”说,在这里强辩了一句,说:“以臣朝君来比妻侍夫大概并无不妥吧,特别是用以说宝钗。”(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鉴赏》)言下之意,如果把贾宝玉比做皇帝,把薛宝钗比做朝臣,似乎就可以解释这里出现的“朝罢”、“鸡人”等词汇。但实际上,即使按这个说法,也是完全解释不通的。因为“朝罢”的意思是,臣属离开朝廷,离开君王的住所和办公的地方,而不是君王离开皇宫而别走。所以,如果一定要用“臣朝君”来比喻宝钗对宝玉的“妻侍夫”的话,小说后来的结局就不应该是宝玉出家为僧,而应该是宝钗离开宝玉和贾氏之门而出走才对!可难道宝钗也会像娜拉一样走出“玩偶之家”么?由此可见,如果完全以“预示命运”一说来解析宝钗的《更香谜》,那是很难站得住脚且自圆其说的。惟有回到我们上面的剖析上去,承认《更香谜》是宝钗以一位罢朝归隐的高洁之士自况,抒发其愤世、出世之情的作品,才能把诗中所出现的“朝罢”、“晓筹不用鸡人报”等语给解释清楚!所以,综合以上三点,我们认为,宝钗的《更香谜》又绝非如四春的灯谜诗那样,属于单纯的预示人物个体命运的“谶语”。当然了,换一个角度看,宝钗以《更香谜》来抒发其愤世、出世之情,这也可以说是作者给她安排的另一种形式的“谶语”——并非是对宝钗日后关于爱情、婚姻方面的命运的预示,而是直接预告了宝钗这种愤世嫉俗的思想,势必与世俗世界产生激烈冲突的结局。一句话,其所“谶”的并不是宝钗的爱情、婚姻,而是她的政治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