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白海棠咏》
原诗在小说第37回中,其全诗如下: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解析:
这是宝钗在大观园内的第一次诗社——海棠社上所作的一首题咏,被李纨、探春等人评为这次诗会上的夺魁之作。相关原文如下:
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指林黛玉的《白海棠咏》);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第37回)
可笑的是,这时的贾宝玉因为恋着林黛玉,一心想让后者夺冠,对李纨、探春的公评存了不服之气,却是连他才赞过李纨评诗“最公道”的话也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第37回)
因为评出的结果不合己意,乃不惜自打耳光,所谓“一林障目而不见红楼”,无论是后世的拥林派读者,还是书中的当事人贾宝玉,都是如此。所不同者,仅仅在于贾宝玉最终能够从对林黛玉的迷恋中跳出来,意识到薛宝钗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且使林黛玉最后落了个“莫怨东风当自嗟”的结局,正所谓“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也,而后世拥林派读者却往往一迷到底,拔离不出,只能错上加错罢了。以上可作为与此一《白海棠咏》相关的花絮,乃供阅读本书之诸君子一笑。
由于宝钗的这首《白海棠咏》是大观园内第一次诗社上的夺魁之作,所以脂砚斋对此特别热心,几乎是针对此诗的每一句话,都不厌其烦地作了批注。尤其是在起句“珍重芳姿昼掩门”的旁边,脂砚斋还干脆借题发挥,就书中宝钗所有诗作的题旨、风格,进行了一个总的归纳和分类——先是把《红楼梦》中宝钗的诗作分为“自写身份”和“讽刺时事”两大类,再进一步地指出:宝钗的诗作具有重品格修养而轻炫耀才技,“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的总体特点,跟文学史上通常看到的那些女性诗人所作的“闺怨”诗、“思妇”诗有着明显的区别。其批语云:
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最恨近日小说中一百美人诗词语气只得一个艳稿。(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
不用说,这应该是针对宝钗全部诗作及其一贯诗风的最为准确和精辟的一段概括性文字。而现在我们看到的这首宝钗的《白海棠咏》又毫无疑问地属于其中“自写身份”的代表性作品。事实上,书中写明,李纨等人之所以要将此诗尊为海棠诗会上的第一,也是因为推崇其“有身份”:
李纨才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第37回)
这里说的“有身份”,当然不是指社会地位方面的“身份”,而是指一种很高的品格。什么样的品格呢?就是在诗中寄托了宝钗对于社会正义的追求,以及她那种洁身自好,远拒俗世污浊的精神。而早在此次海棠诗社正式开始之前,作者即借宝钗与李纨、迎春的对话,点出了宝钗作诗的目的在于“寄兴写情”:
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第37回)
脂砚斋在宝钗说这些话的地方批了四个字:
真诗人语。(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
这也正好道出了曹雪芹此刻欲借宝钗之口阐发其自身的诗词观和文艺观的良苦用心!
而既然宝钗的这首《白海棠咏》属于“寄兴写情”之作,内中寄托了宝钗对于坚守正义和远拒俗秽的追求,那么,就诗的具体内容来看,它也就不是在就事论事,单纯地在那里鉴赏花卉,而是把诗中的白海棠当作了自己高洁理想的一个化身,既赞其纯净,又护其洁白。首联所谓“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写宝钗对于如白海棠一般的自身理想的珍重、爱护之态。她惟恐世俗的腌臢之气玷辱了她心目中纯洁的化身,于是要“昼掩门”,即使在大白天里也要关门闭户,保护娇嫩的花朵不受风雨的摧折。“芳姿”这里既指盛开的白海棠,又指宝钗的那种洁白的理想。而仅仅保护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殷勤地浇灌。于是紧接下句:“自携手瓮灌苔盆”。“手瓮”是一种可提携的盛水的陶器。“苔盆”,即栽种着白海棠的花盆。
再接下来是全诗的理解上的一个难点:颔联所谓“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运用的是宾语倒置和互文现义的手法。其正常的语序应该是:“洗出胭脂秋阶影,招来冰雪露砌魂”。这是宝钗在盛赞白海棠:洗尽了胭脂的浮华,招来了冰雪的纯净,所以才能在秋阶、露砌之上尽显自己高贵的身影和灵魂!这两句话曾长期被官方红学会所误读,被断句为“秋阶洗出胭脂影,露砌招来冰雪魂”,又被翻译为“秋天的阶前有洗去胭脂(颜色)的白海棠的身影,带露的石阶上招来了以冰雪为灵魂的白海棠”(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这其实都是错误的解说。因为按这种解释,单是从词性和句子的成分上看,就等于是把上、下二联都搞得不对称了。依蔡义江等官方学者的释义,“秋阶洗出胭脂影”一句的句式分析应该是:
[秋阶](洗出胭脂)影。
状语 定语 主语
这里“洗出胭脂”四字都是形容“影”的定语。但“招来冰雪露砌魂”一句的句式分析却应该是:
[露砌]招来(冰雪)魂。
状语 谓语 定语 宾语
这里“招来”却作了谓语,只有“冰雪”二字是形容“魂”的定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上、下二句全然不对称,连作诗的起码规则都是不符合的!其实,只要承认这里用的是宾语倒置和互文现义之法,要想使重新解析后的上、下二联做到词性和句子的成分上的对称,这又有何难呢?且看按照笔者的上述释义,对于这两句话的句式分析:
洗出-胭脂-(秋阶)影
谓语 宾语 定语 第二宾语
招来-冰雪-(露砌)魂
谓语 宾语 定语 第二宾语
上、下两句的前四个字,分别是一个完整的动宾短语,两句的后三个字,又分别是省略了“突出”、“露显”等动词的动宾短语。其中,“秋阶”二字和“露砌”二字又分别是介宾短语做定语,省略方位助词“在……上”。两句话合起来就是一个双重复句:正因为洗尽了胭脂俗艳,所以宝钗笔下的白海棠方可以突出其在秋阶上的雍容大方的身影;又由于招来了冰雪纯白,因而那宝钗心目中的圣花才能够尽显她在露砌上的清洁无暇的灵魂!这本是很容易理解的。但以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却见不及此,这就不能不说这些后世读者“一林障目不见红楼”的又一个典型的表现了。
还是回到对宝钗《白海棠咏》的内容评析之上。我们再来看看脂砚斋又是如何看待其颔联的诗句的:
看他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
脂砚斋点明,宝钗诗中的“胭脂洗出”也好,“冰雪招来”也好,都是为了“清洁自厉”。“自厉”即“自励”,是警戒勉励自己的意思。《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有云:“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晋·潘岳《藉田赋》云:“靡谁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厉。”明·何景明《寡妇赋》:“且训其长,雅志自厉。”清·侯方域《任源邃传》:“初,元祥为儒生,以文行自厉,而源邃负气狂放,不相类。”这些地方的“自厉”二字皆是慰勉警戒自身的意思。而脂砚斋说宝钗“清洁自厉”,显然也是在赞扬宝钗那种以高洁的人格理念来激励劝励自己的精神。这就照应了笔者前面所翻译的“雍容大方的身影”和“清洁无暇的灵魂”二语,且跟传统红学一直痛诋宝钗如何如何“封建”的态度恰好全然相反!或者说,被后世官方红学会斥为“封建主义”的那一份坚守、那一份“自厉”,却恰是曹雪芹、脂砚斋们所最为敬重的一种精神和品格!而有此精神、品格的宝钗,当然不屑于像林黛玉一样“满纸自怜题素怨”地大作轻扶浅薄之语!
到了颈联的上半句中,全诗的题眼也就随之出现了:“淡极始知花更艳。”对于这句话,脂砚斋在批书的时候,几乎是带着极度的热忱来对其进行盛赞的。其批语云:
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鸟鸣山更幽”也。(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鸟鸣山更幽”原误为“一鸟不鸣山更幽”)
所谓“鸟鸣山更幽”,出自南朝诗人王籍的《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是一组很富含人生哲理的诗句:既曰“蝉噪”、“鸟鸣”,分明有声,又如何是“林逾静”、“山更幽”呢?其实,也恰恰只有这种远离红尘喧哗的寂静山林,才能愈发地使其间的蝉噪、鸟鸣,有那种空谷足音的感觉。因而,这里的蝉噪、鸟鸣不仅没有打破山中的静谧,反倒使森林显得越发地幽深。而这种哲学上的对立、统一的思辨精神,也同样体现到了宝钗的这句“淡极始知花更艳”之中:想想看,在那万紫千红竞相争奇斗妍的时候,又有什么样的颜色最能使人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进而压倒群芳呢?那当然是洗去了胭脂之浮艳,招来了冰雪之纯粹的白色!在很多时候,素净淡雅到极点反而更能凸显出一种无比绚丽的美。这就如同宝钗对人生、对社会的态度,正由于她不爱花儿粉儿的富丽闲妆、不计较儿女情长和名位得失,看似“无味得很”(第17回,贾政语),所以她才真正能够做到内心里“蘅芷清芬”、别有洞天,身处大富大贵之场,亦不被的声色情欲所迷,后来在家道败落以后,也不畏任何艰难困苦,始终保持一颗追求大道和正义的心,正所谓“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是也!而根据《红楼梦》第63回中的相关后文来看,照曹雪芹的观点,宝钗能有如此的志向,方不愧为大观园中“艳冠群芳”的王者。故,脂砚斋方于此处感叹曰:“高情巨眼能几人哉!”点明宝钗在《白海棠咏》中所提出的这种对于“淡极”之境界的追求,乃是《红楼梦》里无人能及的“高情巨眼”!
而同宝钗这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高情巨眼”形成鲜明对照的,就是当时贾宝玉、林黛玉为情所迷,为名位所惑的患得患失之态。因此,在颈联的下半句中,宝钗紧接着就对这种执迷不悟的状态进行了嘲讽:“愁多焉得玉无痕”。脂砚斋对此的评论是:
看他讽刺林、宝二人,省乎?(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省乎”原误作“省手”)
提醒读者,你是否看出了宝钗诗中对黛玉、宝玉的讽刺之意了呢?这时候的林黛玉为一心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嗜欲所迷。宝钗、湘云等贵家小姐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似乎都是阴谋,干什么都被怀疑是心有藏奸,结果反而弄得黛玉自己痛苦不堪、欲罢不能。而这时候的贾宝玉由于情之缠陷迷眩,也表现出了是非、远近不分的行为特点,错把念念不忘于“邀恩宠”、“独立名”的黛玉当作思想上的知己,又将真正能与之产生精神共鸣的宝钗,错当作贾雨村之流而加以排斥,亦是爱憎愈深而糊涂愈甚。因此,宝钗这里既讥讽、嘲笑他们,又同情、怜悯他们。而这又显然为宝钗日后分别宝、黛走出心灵上的误区,埋下了伏笔。
最后,宝钗在尾联中把吟咏的重点的收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按,白海棠是秋季开放之花。根据中国古代的五行学说,西方属金,色尚白,主管之神即是白帝少昊氏(又名西皇、金天氏等等)。在庚辰本的第78回里,《芙蓉女儿诔》中就有“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的说法。因此,这里的白帝就是指代秋天的大自然。宝钗的整个一句尾联的意思就是:白海棠靠什么来报偿大自然的厚爱呢?她所凭籍的是她的冰清玉洁!她那沉默不语而亭亭玉立的身影,伴随着秋天的时光,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落黄昏。在这个地方,白海棠那种超然物外,遗世而独立的形象,已经同宝钗自己孤傲、矜持的态度合为了一体。所以,脂砚斋特别指明:
看他收到自己身上来,是何等身份!(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
公然点出“何等身份”四字!这就再次映证了我们前面的分析:宝钗的这首《白海棠咏》旨在“寄兴写情”,寄托了对宝钗对自身高洁理想的珍惜、爱护之情,在宝钗“自写身份”与“讽刺时事”两大类诗作中,属于“自写身份”一类的代表性佳作!
4、《忆菊》
《红楼梦》第38回,薛宝钗的《忆菊》诗是十二首菊花诗中的第一首。其诗云: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解析:
要正确理解这首诗,我们就必须首先明白宝钗所“忆”的究竟是什么。从字面上看,她所忆的,当然是菊花。但菊花在这里象征什么呢?传统“红学”在这个问题上的解释是,菊花象征薛宝钗出家远去的丈夫,即贾宝玉。并且倾向于将整首诗的情感基调,说成是所谓的“孤居怨妇的惆怅情怀”。但这种解释本身就是明显有问题的。首先,这种说法与脂批对后文的提示相龃龉。戚序本第7回脂批有云:“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而宝钗《忆菊》中却说“谁怜为我黄花病”,如果宝钗真的到了为思念宝玉而“病”的程度,又岂能说是“虽离别亦能自安”?其二,传统“红学”的解释也不符合宝钗自己对人生聚散的达观认识。第22回,宝钗《更香谜》,其末一句的说法是“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无独有偶,小说第70回,宝钗在《临江仙·柳絮辞》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如果宝钗是为思念宝玉而到了为之“痴”、为之“病”的地步,又如何是“风雨阴晴任变迁”?如何是“任他随聚随分”?因此,把诗中的菊花解释成贾宝玉,把整首《忆菊》诗解释成所谓的“孤居怨妇的惆怅情怀”,实际上是完全讲不通的!这里的菊花,还应该理解为象征宝钗高洁的社会理想方是。在同回中,宝钗作《螃蟹咏》讽时骂世,其中一句即云:“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姜,老辣之物也。比喻运用权力和法律,对螃蟹一样的恶势力进行惩罚和制裁。菊,高洁之物也,与姜对举,即比喻高洁的社会理想。第42回,宝钗私下里对黛玉表示: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
可见,男女各守其份,当官的清正廉洁,商人、农民努力为社会创造并积累财富,这就是宝钗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但这样的理想社会,在现实中却是不存在的。正如宝钗所看到的那样:“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那些读书做官的男人,“读了书倒更坏了”。故,宝钗不惜颠倒传统的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严厉批评那些士人“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这样也自然引出了一个话题:理想社会在现实中已经失落,宝钗当然要为之“忆”。而这才构成了《忆菊》的主题。——菊者,理想中高洁的社会。所谓“忆菊”,就是追忆失去的理想社会!
按,过去很多论者仅仅因为看到宝钗《忆菊》笔调细腻、伤感,便不假思索地将此诗判断为单纯的“闺怨诗”、“思妇诗”,有人甚至还不屑一顾地攻击此诗“一味地是寡妇腔”(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这些实际上都是犯了以偏概全、浅尝辄止的错误!须知,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很多政治隐寓诗恰恰是以“闺怨诗”、“思妇诗”的外貌而出现的。譬如,屈原的《离骚》中就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的用法。《山鬼》一篇更是用一个美貌的山精来比喻自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这些都开了后世文人以闺怨寓政事的先河。有意思的是,就连“宝钗”二字,也曾被人用来表达“忧心君臣阻隔、恢复无望的政治思想和情感”。如辛弃疾的《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流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这首词的感情也是很细腻的。以至于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消意尽,词人伎俩,真不可测。”回到宝钗的《忆菊》之上,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宝钗虽然不愧为大观园群芳中的一位强者,但她面对的却是一个黑暗、堕落的社会,以她的一己之力又很难加以改变。因而,她才会成了一个为之愁“断肠”的弱者。这也正是她在《更香谜》中“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原因。其实,任何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面对黑暗现实的时候,他(她)都必然是一个“敏感的弱者”。这也几乎是一个规律。如果理解不到这一层,而是像蔡义江等官方红学家那样,单单从个人情感和婚姻成败方面去解读,要曹雪芹笔下宝钗达到为之“痴”、为之“病”,甚至为之“断肠”的程度,不仅跟宝钗诗中所一再宣示的“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的坚韧相违背,仅从立意的高下来看,也未免是太过极端、太落下乘了!
下面我们逐句分析此诗:
“怅望西风抱闷思”——西风,即秋风也。作诗人站里在秋风中,惆怅地思望。思望什么?思望现实中失落了的高洁社会。
“蓼红苇白断肠时”——蓼花红了,芦苇白了,秋天的时节到了,菊花却不见踪影。这当然令有志向的人扼腕断肠。其实,早在第18回的时候,宝钗就发现了这个所谓的“太平盛世”并不太平的秘密:“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注意,宝钗对“文风”,说的是“已著”。对朝廷标榜的“孝化”,却只是说“应隆”。其潜台词,当然是说“孝化”实际还未隆。可见,宝钗对当时那个“太平盛世”的评价并不高。在她看来,天下倒是勉强安定了,可那种父慈子孝、清正廉洁的世界却并未出现。正如此刻她所说的,蓼红苇白秋已到,却还要为不见菊花而断肠!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在这个秋季,篱笆围绕的只是空荡荡的旧日花圃。找不到菊花。该上哪里去找呢?大概只有在瘦月清霜的夜晚,向梦中去找寻吧?梦者,幻也。画也是可以使用幻笔来描摩的。所以,宝钗在十二首菊花诗中所作的第二首诗,就是《画菊》:“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正所谓“平生只堪壁上观,千秋不老画中人”。在现实中没有的,只能到幻梦中去寻找。在现实中易逝的,不妨用画笔将其记录下来,传承于千秋。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言思念之深也。心随归雁而远。希望失落的理想社会,有一天能像雁一样归来。寥寥,卓然独立的样子。砧,捣衣板。古诗文中常将雁与砧对用,暗喻怀念之情。如唐代刘沧的《秋日山寺怀友人》:“云尽独看晴塞雁,月明遥听远村砧。”在这里,宝钗将自己理想中的社会也拟人化。对其忆之深,当然是听晚砧而痴。
“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有谁理解我为这样的理想,而惹下了如此的心病?纷纷安慰说,到了重阳,就又可以看见菊花了。不错,现实中的菊花是可以再见的。但作诗人心目中的菊花,却是可以力敌腥骚的高洁理想(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是也)。这却是在现实中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而只能存在于作诗人自己的心中,和她的画笔之下。故宝钗的《画菊》诗的最后一句,与这一句相对,乃云:“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重阳”不可慰,聊以幻笔慰之。
从整体来看,宝钗的《忆菊》诗即表现了宝钗对在现实中已经失落了的那个理想社会的苦苦追忆之情。而把这首诗与宝钗的另一首《画菊》诗对看,一忧虑、愤懑,一萧洒、解脱,这同时也暗示了宝钗的人生观必将由忧世、愤世,而走向出世、遁世的趋势。“慰语重阳会有期”是不可得的,只能“粘屏聊以慰重阳”。那么,再往后呢?只能到佛、道的出世哲学中去寻找精神归宿。故,宝钗最后必然是“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必然是“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而这就是脂砚斋所说的宝钗“虽离别亦能自安”的坚强意志,以及“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精神解悟!
5、《画菊》
此诗为薛宝钗在菊花诗社上的又一首作品,原诗仍在小说第38回: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解析:
前面我们在分析宝钗的《忆菊》的时候,已经指出宝钗诗中的菊花,象征的是她心目中高洁的社会理想。这里《画菊》中亦是如此。如前所述,正因为宝钗在当时黑暗的现实中找不到理想中的那种君明臣贤、民富国安的美好图景,所以她只能将其赋诸梦幻,使用幻笔来描摩的。因此,宝钗在十二首菊花诗中所作的第二首诗,就是这首《画菊》:“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正所谓“平生只堪壁上观,千秋不老画中人”。在现实中没有的,只能到幻梦中去寻找。在现实中易逝的,不妨用画笔将其记录下来,传承于千秋。下面我们逐句进行分析: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此句点明宝钗的画菊,乃是她的诗后戏笔,属于一时乘性、顾不得淑女风范的狂放之作,不是存心绘画,苦苦构思而成。“不知狂”是狂放之中又略带一点自谦的说法,相当于说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只着意于尽性发挥。“丹青”是绘画用的红色和青色的颜料,这里代指绘画活动本身。“较量”,这里是思虑、计较的意思。“岂是丹青费较量”,这是反问句:我现在的画菊,哪里是那种苦思冥想的画法呢?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把菊叶画得茂密,故说“聚叶”、“千点墨”。菊花由若干花瓣簇聚而成,故说“攒花”。而中国传统绘画对花木多用泼墨、晕染的办法,即不使用线条勾勒,而是利用宣纸能吸水、化水的特点,染出物体的形象,更见生动逼真。尤其是画花瓣,往往使用晕染。那种模糊的水痕边缘,就如雾如霜一般,故又曰“几痕霜”三字。两句合起来,就讲了画菊所使用的具体技法。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此句紧接颔联,讲的是菊花画成以后的效果。这里使用了倒装手法,其正确的语序应当是:“神会淡浓风前影,秋生跳脱腕底香。”意思是:由于作画人对菊花或浓或淡的风前身影心领神会,所以她笔下的秋花能够生动有灵气,仿佛能从她的腕底散发出香气一般。“神会”,这里是心领神会的简称。“跳脱”是活脱、灵动之意。另外,“跳脱”的本意又指女子用的手镯,因而这又巧妙地点出了此处的作诗、作画之人是一位女性。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此句反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典故,说纸上的菊花富于生气,足以乱真,你可以不要认作是东篱下栽种的真花而去采摘,那只是我画来贴在屏风上假花。在这么一个看不见真花的重阳节上,它是我用来安慰我孤独的内心的。这就暗暗点出了宝钗之所以“画菊”的用心:正由于她在现实中找不到能够澄清玉宇的有效方法,所以才转向了佛、道等“出世”哲学,试图从那种艺术化了的虚幻世界中找到心灵的慰籍和对抗黑暗现实的勇气!
6、《螃蟹咏》
这是《红楼梦》第38回的三首螃蟹诗中的夺魁之作,也是全书中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一首诗作。在诗中,薛宝钗将以贾雨村为代表的那些赃官墨吏、贪酷之人比喻成了横行霸道的螃蟹,并予以了最为犀利的抨击和批判。而第38回的下半阙回目就叫做“薛蘅芜讽和螃蟹”!此诗的全文如下: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解析:
我们先翻译并解释一下:“桂霭”指桂花飘香的云气,点明是在秋季。“桐阴”,点明地点是桐林之荫。“觞”,代指酒杯。“长安”,在《红楼梦》中实际是京师的代称,并非现在的西安市。甲戌本《凡例》中有专门的说明:“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这里的“长安”是代指居住在京城的自己。“涎口”,流着口水。整个首联的意思就是:住在京城的我,一到桂花飘香的秋季,坐在桐林之荫,举着酒杯,流着口水,盼着在重阳节,拿一样东西下酒。什么东西呢?颔联明确指出,那是螃蟹。螃蟹因为横行,跟人和一般动物直行不同,故曰:“眼前道路无经纬”。活蟹壳里的蟹膏因为有黑有黄,故又曰“皮里春秋空黑黄”。按,“皮里春秋”又是一个成语,指人表面伪善,肚子里却诡计多端。所以,颔联又是在借螃蟹的特点比喻赃官们的无法无天和诡计多端。对付这样的货色又该如何行动呢?紧接着就是颈联:“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蟹肉味腥,单用酒还压不住它的腥气,故一定要喝菊花酒。中医认为蟹肉性寒,多食容易在腹内积冷。故又需要热辣的姜汤来对付。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向被视为高洁之物。姜,是越老辣越好。因此,颔联又有另外一层隐喻意:宝钗希望有理想人格的人,通过掌握权力,以高洁的品格兼老辣的手段,一举消灭、铲除这些横行无道的贪官!最后,尾联嘲笑螃蟹的下场,并想象了肮脏之徒被清扫干净以后的洁净世界:螃蟹啊,螃蟹,你横行霸道一世,到现在还不照样是落进了锅里,成了人们的口中餐?看那月下的水塘边只剩下了稻米、麦子发出的清香!
按,以咏螃蟹来讥讽权贵,这在那些愤世嫉俗的中国古代文人那里,是有传统的。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之“借蟹讥权贵”条有云:“宋朱勔横于吴中,时有士人咏蟹讥之,中联云:‘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盖勔少曾犯法,鞭背黥面,故以此嘲。至嘉靖朝,张、桂用事恣肆,有人于御前放蟹横行,背有朱字,世宗取阅,乃漆书璁、萼姓名,此大珰辈所为也。其后分宜擅权,枉杀贵溪,京师人恶之,为语曰:‘可恨严介溪,作事忒心欺。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一蟹之微,古今皆借以喻权贵,然亦一蟹不如一蟹矣。”清·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亦载:“宋人咏蟹诗曰: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借寓朱勔之贪婪必败也。”而宝钗的《螃蟹咏》显然就继承了这一优秀传统。所以,作者特意写了当时观赏这首诗的大观园诸人的反应。一是众姐妹的看法: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第38回)
另一个是贾宝玉的反应: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第38回)
正因为宝钗讥讽了形形色色的贪官、权贵,以小题目寓有大意,故众姐妹都推她这首《螃蟹咏》为“食螃蟹绝唱”。又因为宝钗对社会的黑暗表示了极大的憎恶,并发出了对当时官场最猛烈的抨击,所以宝玉也不禁为之高呼“写得痛快”!这无疑是宝钗与宝玉之间,在思想上产生的一次巨大的精神共鸣!读者试想,曹雪芹为什么不把这样一种思想共鸣归于宝玉、黛玉,而是归于宝玉、宝钗,且在回目上大书“薛蘅芜讽和螃蟹”呢?毫无疑问,这也是对钗、黛之思想性格究竟为何的一种深层次地暗示:应该说是非常明确地揭示出了宝钗身上愤世嫉俗、其内心充满正义感和批判精神的一面!
当然了,对于那些坚持拥林派观点的官方红学家来说,他们是很难接受宝钗猛烈批判社会这一事实的。因此,他们总试图歪曲这首《螃蟹咏》的锋芒所向。比如,一种曾经流行的说法,就硬说这首诗是宝钗的“自嘲”。这实在是奇怪的逻辑。连明人沈德符都说了,“一蟹之微,古今皆借以喻权贵”。宝钗自己是权贵吗?硬要把批判者与批判对象混为一谈,岂不搞笑?按这种说法,为什么不可以说是曹雪芹的“自嘲”?另一种流行的说法则强说宝钗讽刺的是宝玉或者黛玉。论者先是故意曲解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螃蟹咏》,将宝玉诗中批判螃蟹的“横行公子却无肠”,歪解成贾宝玉以螃蟹般的“横行公子”自比,然后又把林黛玉诗中的“铁甲长戈死未忘”,刻意误读成“对螃蟹极之赞赏”、“形容螃蟹为至死不忘战斗的勇士”,再根据宝钗《螃蟹咏》中对螃蟹们的尖锐讽刺——“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断言什么“宝钗骂的是宝玉,指人应该遵守礼法正途,宝玉的主张无疑就是歪门邪道,她的主张才是社会主流,众人叫绝称快,宝玉只能自嘲……他和黛玉写的螃蟹诗是不受人待见的,孤立无援”(见秋窗风雨夕《重阳节后再读“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云云。这种说法就更荒诞、更奇怪了。假若宝钗讥讽的是宝玉,宝玉会舒服么?如果宝钗讥讽的是黛玉,宝玉会为之叫好么?敢为之叫好么?再者,众人已经说清楚了:“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若是大观园这些小儿女之间的自嘲或互讽,有何“大意”可言?又有何“大才”可言?更滑稽的是,持这种观点的人虽然口口声声推崇贾宝玉、林黛玉的“叛逆思想”,却连宝、黛在其《螃蟹咏》中究竟所思、所想为何都没有搞清楚!贾宝玉的“横行公子却无肠”,是在以螃蟹自比吗?正好相反,贾宝玉诗中的“横行公子”分明与他所自称的“饕餮王孙”相对,是被“饕餮王孙”吃掉的对象。如果贾宝玉以“横行公子”自比,怎么可能“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自己吃自己,还说吃得好?林黛玉的“铁甲长戈死未忘”又是在“形容螃蟹为至死不忘战斗的勇士”、“对螃蟹极之赞赏”么?事实也是相反的!因为林黛玉诗的下面一句就是“堆盘色相喜先尝”。如果她“赞赏”螃蟹为“至死不忘战斗的勇士”,应该是悲悯而不忍下箸才对!怎么会是“喜先尝”?按这个逻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难道是在“赞赏”胡虏和匈奴吗?至于“铁甲长戈死未忘”一句,分明是反讽的意思:瞧,你到死也披着甲、持着戈,那又能怎样?还不是被人切成一块块的给煮了?嗯,好香,我先来咬一口!于是,再接下来还有“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一句,大谈特谈螃蟹肉烹好后一块块很香很好吃。若按这些拥林派的褒贬逻辑,难不成把他们蒸了、煮了,切成一块一块的,反倒是对他们的“极之赞赏”?连宝、黛对于螃蟹到底是何态度都没弄懂,就硬说宝钗讽骂螃蟹是在“骂宝玉”,甚至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究竟是不是螃蟹那样的横行霸道的贪酷之人这种问题都不管不问,顾不着自圆其说一下了。你说这究竟牵强不牵强?可笑不可笑?所以,依笔者之见,这些连论者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谬说,自然还是改变不了书中宝钗憎恶官场中人,且以这首著名的《螃蟹咏》来刺贪讥俗,批判现实黑暗的事件本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