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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46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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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金陵十二钗判词·可叹停机德》
   
   在《红楼梦》中,除了宝钗自己的诗词作品以外,还有若干诗词曲赋是跟宝钗形象的塑造密切相关的。它们有的以宝钗及其爱情婚姻为吟咏的对象,有的则属于宝钗自己所最为偏爱的曲文,还有的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暗喻后来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复返大荒的故事结局,且被作者巧妙地穿插进跟宝钗、宝玉有关的情节当中。这些文艺作品皆由不同的侧面,强化了书中宝钗愤世嫉俗和淡泊出世的人格形象。而现在我们在讨论的这首《金陵十二钗判词·可叹停机德》就是其中的一首。其全文如下: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解析:
   
   这是一首合咏宝钗、黛玉二人的判词。首句“可叹停机德”吟咏的是薛宝钗,选取的是东汉乐羊子妻停机劝夫的典故。据南朝范晔编撰的《后汉书·列女传》记载:
   
   河南乐羊子之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羊子尝行路,得遗金一饼,还以与妻。妻曰:“妾闻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羊子大惭,乃捐金于野,而远寻师学。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羊子曰:“久行怀思,无它异也。”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稽废时日。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羊子感其言,复还终业,遂七年不返。
   
   乐羊子之妻先是以“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道德信念来劝导丈夫拾金不昧,又以“引刀趋机”的办法来告诫丈夫求学应当持之以恒,不可半途而废。后世遂以“停机德”来形容妻子引导丈夫学习上进的美德。这里用来比喻薛宝钗规劝贾宝玉读书仕进,通过掌握权力来消灭赃官的妇德。由于那时候女性不能做官参与政治,因而宝钗那种澄清吏治的社会理想,只能借助此种妇德来加以实现。可贾宝玉毕竟是个意志软弱的纨绔公子,他最终也没能成为宝钗所期望的那种勇敢面对生活的强者。到了书的最后,宝钗只能把他引导到癞僧、跛道那里,推动其出家为僧并复返大荒。所以,宝钗的这种“停机德”用在宝玉的身上,就未免有些所用非人的味道。或者如脂砚斋所言,这就叫:“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甲戌本第5回双行夹批)故作者在“停机德”前加上了“可叹”二字,带有惋惜的意味。
   
   次句“堪怜咏絮才”吟咏的是林黛玉,引用的是东晋谢道韫咏雪的典故。据唐代房玄龄等人编撰的《晋书》记载:
   
   王凝之妻谢道韫,聪明有才辩,尝内集,雪骤下,叔谢安曰:“何所拟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众承许之。
   
   别人将飘洒的雪花比做空中撒盐,而谢道韫则将其比喻成随风飘散的柳絮。后世遂以“咏絮才”来比喻女子的文才。“堪怜”是值得可怜的意思。因为林黛玉虽然跟谢道韫一样有才,却并没有把她的才用在对社会正义的追求之上,而是将其当作了一种争取婚姻和名位的手段,用在了“邀恩宠”、“独立名”等方面。而贾宝玉却又并不是林黛玉所期望的那种工于心计,能够想方设法地向上爬的人,他并不能真正地带着林黛玉夫荣妻贵,获得“双瞻御座引朝仪”一类的世俗荣耀。所以,对于林黛玉的“咏絮才”来说,用在宝玉身上,也一样是属于“非生其地”和所遇非人的情形。故,作者认为黛玉的“咏絮才”又是相当地可怜。
   
   第三句和第四句则又巧妙地嵌入了钗、黛的名字,表明了二人在“非生其地”的问题上同样属于敏感的弱者。“玉带林中挂”,这“玉带”倒读,谐音就是“黛玉”二字,再加上一个“林”字,就是“林黛玉”。“金簪雪里埋”,这“金簪”便是“宝钗”之意,“雪”通“薛”,二者合起来就是“薛宝钗”。同时,作者在小说中又特意说明,《金陵十二钗判词》中这两句话在册页里所对应的图景乃是“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这就更点出了钗、黛由于遭遇的社会环境不利或者因为命运不济而皆未能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情形:“玉带”本应该是围在达官显贵的腰间的,现在却只能孤独寂寞地悬挂在“两株枯木”之上。这不就是林黛玉在其“何幸邀恩宠”、“鳌背三山独立名”的人生信念破灭之后的尴尬情形吗?“金簪”本来应该插戴在女儿的头顶,现在却埋藏于堆雪之下。这不又恰好象征了宝钗关于“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的社会理想最终落空的情形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曹雪芹将钗、黛二人合为一图一咏,也确实具有将二人“合而为一”(脂砚斋语)的创作意图。或者说,薛宝钗与林黛玉恰好代表了作者自己追求正义与渴望名位的两面!当然了,作者对于他自己人格中的这两方面也并不是不分轩桎、无所扬抑。我们仔细来看所谓“玉带林中挂”与“金簪雪里埋”这两幅图景。象征名位势力的“玉带”最终落了个同“枯木”为伍的结局,这分明是略带讥讽的意味。而象征女儿纯洁本性的“金簪”虽然落入雪中,却依然不改真金本色,反而映着雪色更加光辉夺目,这又明显带着赞许有加的色彩。足见,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宝钗的愤世、出世终究还是比黛玉的媚世、入世要可贵得多。同样象征了作者人格中的两面,黛玉的“何幸邀恩宠”所体现的不过是曹雪芹所批判、反思的那一面,而惟有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方承载了作者理想中的自我形象!
   
   12、《金玉姻缘赞》
   
   这是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8回的标题诗,题目系笔者根据诗的具体内容而拟。此诗以宝玉、宝钗之间的爱情婚姻为吟咏的对象,在脂评本的诸多标题诗当中,乃是唯一的一首将书中人物的情感和姻缘作为歌咏主题的诗作。因而,此诗对于宝钗形象的塑造,实在是起着举足轻重,绝对不可忽视的作用!其全文如下: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解析:
   
   正如笔者拟定的诗题所言,此诗乃是对宝玉、宝钗之间的所谓“金玉良姻”而发出的高度盛赞。全诗运用了隐喻、象征和反诘的修辞手法,提醒读者:宝钗与宝玉的婚姻实在是有着至浓至烈的爱情风韵!同时,作者还毫不客气地要求那些宣称金玉良姻什么“缺乏爱情”、什么“有名无实”的拥林派评论者一律闭嘴“莫言”!语气之强硬,态度之坚决,超过了书中所有看似扬黛抑钗的地方,反映了曹雪芹尊崇宝钗、赞美一僧一道制造的“金玉良姻”的真实立场!按,论及宝玉同宝钗的关系,这里实际有“远”、“近”两种情感因素。固然,贾宝玉是一个意志软弱的人,他最终也担负不起宝钗所期望的掌握权力、消灭赃官,以澄清吏治的重任。从这个意义上说,薛宝钗把自己的社会理想寄托在贾宝玉的身上,确实是所托非人,有“非生其地之意”。但换一个角度看,宝玉虽无能,本质却还单纯善良,特别是他跟宝钗一样痛恨以贾雨村为代表的贪官污吏,具有对黑暗社会的批判精神,而且对老庄、禅宗等宗教哲学也有发乎本能的亲近感。因而,在愤世、出世的思想意志方面,宝钗与宝玉又能够一拍即合,激发起思想上最大的精神共鸣!第22回,宝玉能为宝钗所推荐的《山门·寄生草》而“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第38回,宝玉又为宝钗的《螃蟹咏》讽世骂世、刺贪讥俗而大感“痛快”。这些都是明证。因此,脂砚斋特意指出:“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如果说在《金陵十二钗判词·可叹停机德》中,作者还主要是从宝钗“非生其地之意”的角度去感叹宝钗正义理想的最终落空的话,那么,这首《金玉姻缘赞》则不计成败利钝,单从钗、玉之间能获得精神共鸣的视角出发,来盛赞他们的知己之感。正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以下我们逐句解析这首标题诗的具体内容:
   
   “古鼎新烹凤髓香”——“古鼎”:古朴典雅的鼎器。鼎,古时用来烹煮的器物,一般由青铜制成,三足两耳或四足两耳。“凤髓香”:在书中特指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的奇香异酒,名曰“万艳同杯”。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系“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制也。这里比喻至浓至厚的爱情。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在参透了人间众多女儿的爱情婚姻悲剧(即所谓“万艳同悲”)以后,而找到的能够超越这些悲剧的永恒真爱——非占有欲的法爱!
   
   “那堪翠斝贮琼浆”——“琼浆”本意是美酒,这里特指前面所说的“凤髓香”,仍然是隐喻宝钗那种非占有欲的法爱。“翠斝”:翠玉制成的酒杯,比喻世人狭隘的心胸。以上两句合起来,所谓“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的意思就是:古老的鼎器,刚刚烹煮出清新无比的麟髓凤乳之香,小小的酒杯,又哪里盛得下这琼浆玉液所散发出的奇香?比喻世俗的人们,不能体会至情至爱的真谛。
   
   “莫言绮縠无风韵”——“绮”,带有花纹或图案的丝织品。“縠”,有皱纹的纱。诸葛亮《治人》:“绮罗绫縠,玄黄衣帛,此非庶人之所服也。”“绮縠”,犹言“锦衣”、“纨绔”,指代贵族子女。“风韵”,由于前面提到的“凤髓香”乃是出自“放春山遣香洞”,代表青年男女的恋爱之情,这里的“风韵”自然也是指爱情上的“风韵”。
   
   “试看金娃对玉郎”——“娃”,本意是美女。元·马致远《汉宫秋》第一折有:“刷室女选宫娃。”“金娃”,即指薛宝钗。“郎”,年轻男子的简称。“玉郎”,即指贾宝玉。以上两句合起来,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的意思就是:不要说贵族子女的婚姻没有爱情的风韵,请看宝钗与宝玉的奇缘吧!
   
   过去,很多拥林派读者都喜欢断章取义地引用《红楼梦组曲·终身误》中所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等语来论证贾宝玉对林黛玉的“专情”和对薛宝钗的“无情”。但通观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这首《金玉姻缘赞》,曹雪芹的用意,却恰恰在于强调宝玉、宝钗的婚姻具有至浓至厚的爱情风韵!“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作者究竟要谁“莫言”?正是要那些只读了《终身误》中的那些表面文字,就轻言什么“宝玉只爱黛玉,不爱宝钗”的读者“莫言”!因为曹雪芹的原构思中,宝玉、宝钗婚后的情况,实际上并不会像《终身误》所描写的那样“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相反,却会如同藕官之对待蕊官、菂官的情形,宝玉一方面固然念念不忘死去的黛玉,但另一方面,这也并不妨碍他与宝钗夫妻恩爱,建立起“麟髓凤乳之香”一般“清香甘冽,异乎寻常”的至情!“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而并非真的要为一个黛玉“孤守一世,妨了大节”,故建言曰“莫言”二字。——如果说前面《终身误》那里,作者尚在大谈什么“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的话,那么,现在他到了《金玉姻缘赞》这里,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这几乎等于是说“都道是木石前盟,俺偏念金玉良姻”了!
   
   纵观脂评本上的诸多标题诗,那都是有统摄小说一部分情节内容的意义的。尤其是甲戌本上的五首标题诗,可以说每一个都是立足于本回,而辐射全书的精品诗作。如第1回标题诗《作者自叹》,其中的“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已经是尽人皆知的名句,用不着多作解释。第2回标题诗《冷子兴赞》以所谓“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的道理,阐明了冷子兴这个人物的出场,对于解说书中宁、荣二府兴衰状况的重要意义。第6回标题诗《刘妪赞》由“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路辐射到后三十回佚稿中贾府衰败而刘氏报恩的情节,以一句“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着重说明在很多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身上也有令人感动的可贵品质。第7回标题诗《秦钟赞》,既点明初次登场的秦钟这个人物是一个“情种”,作者也借此自道他也是一个懂得怜惜十二花容的“情痴”之人!而现在我们所讨论的这首甲戌本第8回标题诗——《金玉姻缘赞》,自然也不例外。此诗亦立足于第8回的金玉初识,而辐射到全书“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的两大股主线上去,揭示并强调了后文中宝玉、宝钗因思想共鸣而夫妻恩爱的情感走向。可谓以最形象直观的语言,为我们这些后世读者正确理解书中宝玉与钗、黛的关系,指明了研究的方向。但长期以来,这首《金玉姻缘赞》却并没有引起红学界应有的重视。关键就在于,那些传统的评红者宥于拥林诬钗的既有观念,不愿意承认宝玉、宝钗的婚姻颇有爱情的风韵,乃不惜对此诗作出种种歪曲性的解读,以图抹杀或降低其在书中的意义。而如今我们知道,这些做法都属于“一林障目而不见红楼”的可笑表现。以下我们就专门选取两种最有代表性的谬说作一番辨析,以求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谬说之一是蔡义江在其《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里提出的说法:“绮縠,犹言绮罗,指代女子。这里指宝钗。……之所以作者又怕读者会以为薛宝钗‘无风韵’,是因为除了书中写她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外,还因贾宝玉对薛宝钗、林黛玉始终是有明显倾向性的,特别是林黛玉死后,贾宝玉虽与薛宝钗结成夫妻,却心意难平,不能忘怀林黛玉,终至弃薛宝钗而出家。这一切并非因为薛宝钗的‘风韵’不及林黛玉,比如这一回里‘金娃对玉郎’的情景就十分有风韵。言外之意,贾宝玉不愿‘金玉良姻’,而偏念‘木石前盟’,是别有缘故的。作者这样提出问题,蕴籍含蓄,颇发人深思。”——这种说法的错误其实是一望可知的: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分明说的是宝玉与宝钗这两人之间很有爱情的风韵,这话本身就是对什么“贾宝玉不愿‘金玉良姻’,而偏念‘木石前盟’”的有力否定!怎么能扯到什么薛宝钗有没有“风韵”的问题上去?曹雪芹既然将宝钗赞为“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还会担心有什么人觉得她没有风韵吗?至于说什么“贾宝玉虽与薛宝钗结成夫妻,却心意难平,不能忘怀林黛玉,终至弃薛宝钗而出家”,就更是直接无视书中诸如“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等暗示宝钗主动引导宝玉出家的情节!退一步说,如果贾宝玉弃薛宝钗而出家,就能说明贾宝玉只爱林黛玉而不爱薛宝钗,那么早在第22回中贾宝玉就提出了“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的想法,把包括林黛玉在内的钗、玉、花、麝四人一并列为他所要抛弃、摆脱的对象。这又说明了什么?是不是证明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厌弃也是由来已久且“颇发人深思”的?这种把薛宝钗出于对贾宝玉的至爱,主动引导其悟道,并出家为僧的行为,歪曲成什么贾宝玉“不能忘怀林黛玉,终至弃薛宝钗而出家”的做法,只能说论者连红学研究的门都没入!且看第58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中作者所特意借藕官之口讲出的那一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书只写明,藕官这话是独合了贾宝玉的“呆性”的!那贾宝玉又岂有可能因为一个林黛玉就拒绝同薛宝钗的爱情,而“孤守一世,妨了大节”呢?可见传统红学的立论之谬!  
   此外,还有两个直接证据可以说明蔡义江等官方学者对于《金玉姻缘赞》的注解是完全讲不通的。一是“绮縠”二字根本就不能用来“指代女子”,而只能是富贵生活的象征,指代贵族子女或其他过着富裕生活的人。关于古诗文中“绮縠”、“锦縠”等词汇的用法,读者可参见唐代孙樵的《复佛寺奏》:
   
   若群髡者所饱必稻粱,所衣必锦縠,居则邃宇,出则肥马,是则中户不十,不足以活一髡,武皇帝元年,籍天下群髡凡十七万夫,以十家给一髡,是编民百七十万困于群髡矣。
   
  髡,本意是剃光头发的一种刑法,这里指僧人。孙樵向朝廷指出:当时的和尚富裕、奢侈得很:“所饱必稻粱,所衣必锦縠”。 按,“绮”的释义是“带有花纹或图案的丝织品”,“锦”的释义是“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两个字语意上大体重合,只是“锦”比“绮”的涵盖面略小,可以视为“绮”当中的一类而已。故,“绮縠”与“锦縠”的词意,也应该是大体重合的。而唐代的这些有钱有势的男性的和尚们(群髡),尚且可以“衣必锦縠”,那么,古诗文中的“绮縠”、“锦縠”等词汇必然不是指代女子,这是很明显的。如诸葛亮《治人篇》所言:“绮罗绫縠,玄黄衣帛,此非庶人之所服也。”所谓的“绮縠”,应该是富贵的身份象征,跟“指代女子”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换言之,《金玉姻缘赞》中的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根本就不是说宝钗这个女子有没有“风韵”的问题,而恰恰是在告诫如蔡义江一般的拥林派读者:不要以为贾宝玉会只爱林黛玉而不爱薛宝钗,事实上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婚姻是很有爱情风韵的!这个“风韵”乃是“金娃”与“玉郎”之间的风韵!否则的话,只讲宝钗有没有“风韵”,又何必将“玉郎”也扯进来呢?
   
   其二,蔡义江等官方学者更没有注意到,《金玉姻缘赞》的前面两句也是对他们观点的有力否定:“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已经说过,“凤髓香”这里指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的奇香异酒,系“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制也,比喻的恰恰是青年男女之间的恋爱之情!诗假设下面一句真的只想讨论薛宝钗这个女子有没有“风韵”的问题,又何必扯到太虚幻境的“麟髓之醅,凤乳之麯”上面去?惟有强调宝玉、宝钗这一对贵族子女的婚姻颇有爱情的风韵,这“古鼎新烹凤髓香”才恰好能与“试看金娃对玉郎”一句首尾相应。如果真按官方红学会的解释,这前面两句完全等于是白写了。因此,所谓“古鼎新烹凤髓香,试看金娃对玉郎”,不仅不能说明“贾宝玉不愿‘金玉良姻’,而偏念‘木石前盟’,是别有缘故的”,反而恰恰说明了贾宝玉是不可能永远不愿“金玉良姻”,而偏念“木石前盟”的!反过来,“金娃”与“玉郎”之间如“凤髓香”一般至浓至烈的爱情“风韵”,才代表贾宝玉和薛宝钗两个人最终的情感走向!
   
   而我们所要剖析的谬说之二恰恰抓住这“凤髓香”三字做文章。持这种说法的论者认为“凤髓香”是一种名茶,进而否定那是来自于太虚幻境的“麟髓之醅,凤乳之麯”,象征儿女之间的真情。事实上,在中国茶史,确实有一种名茶叫做“凤髓香”。但笔者却要提醒持这种观点的评红者:《金玉姻缘赞》中提到的“凤髓香”只能是酒,不能是茶,跟这种被称为“龙团凤髓”的名茶毫无关系!因为后者作为一种硬茶,是只能冲点,而不能彭煮的!按,中国历史上的饮茶习惯实际经历过烹茶、点茶、泡茶三个阶段。唐、宋之前是烹茶,等于茶当作菜蔬一样烹煮在粥里。唐、宋之后主要流行的是点茶,其具体做法是“将茶制成粉末后,放入茶盏中以水冲注,并用茶筅击拂搅拌后饮用”。后来才兴起了类似于现在的泡茶之法。而前述“龙团凤髓”恰是专门用来冲点的一种硬茶。如陈宜君、王淑津在《宋代茶盏特点简介》中所言:
   
   唐宋之际,中国人的饮茶方式出现了变化。当时流行的是北宋书法名家蔡襄在《茶录》中记载的“点茶”。所谓“点茶”,就是将茶制成粉末后,放入茶盏中以水冲注,并用茶筅击拂搅拌后饮用。今日日本的“茶道”,原型就是宋代的“点茶”。北宋初年,点茶法在建州(今福建省建瓯县)发展得最为完备,并衍生出“斗茶”、“茶戏”的风俗,讲究注水、击拂及泡沫生成的力道与时机。当时建州是精品茶的产地,所出产的“北苑贡茶”,品质最佳者乃是白茶,研末后压制成龙凤图案的茶饼进贡,号称“龙团凤髓”。蔡襄在仁宗庆历间(1041-1048)任福建路转运使时,将建州点茶的讲究写成《茶录》一书,从器具一路谈到点饮的方法。《茶录》中谈到:“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指的就是“建盏”。
   
   陈宜君在《宋代的点茶法与茶盏》中又说:
   
   一般认为点茶法与“斗茶”的技艺,在唐末五代时从建安开始发展。建茶苦硬回甘力厚,适宜研碾成末点饮,北宋朝臣丁谓(真宗咸平、西元998-1003年间任福建路转运使)与蔡襄(仁宗庆历、西元1041-1048年间任福建路转运使),两人皆有茶书著述,也都对北苑贡茶加以改良,将之压制成龙凤图案的精美蜡饼进贡,号称“龙团凤髓”,欧阳修有《龙茶录后序》极写其贵重。
   
   可知名为“龙团凤髓”的那种茶,属于福建产的硬茶,是专门用来冲点的,而不能用来烹煮。而曹雪芹在《金玉姻缘赞》中却大书“古鼎新烹凤髓香”,可知这里的“凤髓香”只可能是太虚幻境中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的奇香异酒,而不可能是名为“龙团凤髓”的建茶。那种试图“以茶代酒”的做法,也依然否定不了曹雪芹在《金玉姻缘赞》里所表述的宝钗与宝玉之间如琼浆玉液一般浓香醇厚的爱情“风韵”!
   
   13、《山门·寄生草》
   
   此曲见于《红楼梦》第22回之中,原作者是清初昆剧作家邱园。这应该说是小说中薛宝钗所最为喜爱的一支曲子。她不仅认为它“填得极妙”,还十分热情将其推荐给宝玉。这在书中又引发了贾宝玉的第一次禅悟,正所谓“听曲文宝玉悟禅机”是也!而单就这支曲子的内容来看,则又恰好反映了宝钗自己的内心世界由愤世嫉俗走向出世随缘的一个转变过程。其全文如下: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解析:
   
   此曲出自清初昆剧作家邱园所作《虎囊弹》。《山门》又名《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虎囊弹》中的一出,讲的是北宋提辖鲁达为人行侠仗义,因替金氏父女主持公道,打杀恶人,而不得不遁入佛门避祸,改法名为“智深”,却又因为自己个性难改,无法忍受寺院的清规戒律,而屡屡犯戒,直至醉闹五台山,终亦为佛门所不容。这首《寄生草》就是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所发出的唱辞。“漫揾英雄泪”:随意擦拭英雄的眼泪。“漫”,随意。“揾”,擦拭的意思。此句语出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里使用辛弃疾“揾英雄泪”的典故,点明全曲由一种悲愤的基调开始。“相离处士家”:离开了收留“我”的赵员外家。“处士”本指有才德而未做官的男子,这里特指智真长老的兄弟七宝村的赵员外。在剧中,鲁智深先是避难于七宝村,受赵员外厚待,后因走漏风声,赵员外又将他转移至五台山文殊院,落发为僧。故紧接下句:“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意思是:感谢赵员外和智真长老的大慈大悲,让“我”在佛、菩萨的莲花宝座下剃发为僧。“剃度”指剃发、受戒为僧。“莲台”指佛、菩萨的莲花宝座。但由于鲁智深喜好喝酒、吃肉、打架的个性未改,终致佛门不容,被驱逐出文殊院。所以是“没缘法转眼分离乍”。意思是:可叹“我”却与佛门无缘,一转眼就不能不与你们分离。现在的鲁智深已经是英雄末路,那种孤愤的感觉已达到了顶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意思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为世人所不容,也对红尘的一切,均没有挂碍。可愤世的情结达到顶点以后,出世的心态也就出来了。因为直到这时候,一向对佛教清规戒律不以为然的鲁智深,才真切感受到了四大皆空,惟有佛法永在的真谛。正如《水浒传》中智真长老所预言的那样,他的弟子中惟有鲁智深“后来证果非凡”,首座以下的其他弟子则“皆不及他”。于是,紧接着便是下面两句:“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当“我”离开文殊院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哪里讨得到蓑衣斗笠,伴“我”一路而行?既然如此,那就任凭我穿着草鞋,拿着破碗,一路乞行,云游天下,随着机缘,去度化芸芸众生吧!“那里”,通“哪里”。“烟蓑雨笠”,指蓑衣斗笠,两者都是雨具。“卷单”,指行脚僧离开寺院。“单”,指僧堂里的名单。行脚僧来到寺院,把自己的衣钵挂在名单之下,表示要在这里投宿,叫做“挂单”。反之,收拾自己的行装,离开寺院,叫做“卷单”。“芒鞋破钵”指僧人穿的草鞋和乞食用的碗。“随缘化”是“随缘而化”或者“随缘摄化”的简称。“随缘”二字本身就是佛教、道教的专用名词,意思是:“应众生之缘而施教化。”而“随缘摄化”又写作“摄化随缘”,也是佛教的一个专用术语,意思是:“顺众生之机缘而以种种方便摄受化益之也。”(见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因此,这里的“随缘化”可理解为鲁智深自由自在地漫行天下,顺着机缘,去度化有心向佛之人。有人认为此处的“随缘化”是“随缘化缘”的简称,也讲得通。“化缘”一词,今天多用来代指僧人募化乞食。但其本义仍然是指佛、菩萨高僧等示现教化众生的因缘。这个地方的“随缘化”应该是把募化乞食与示现教化两个意思都双兼了。而鲁智深此刻一无所有,却胸怀天下,这又是何等的大悲悯、大境界!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早有批语云:
   
   此阕出自《山门》传奇。近之唱者将“一任俺”改为“早辞却”,无理不通之甚。必从“一任俺”三字,则“随缘”二字方不脱落。(庚辰本第22回双行夹批)
   
   不论是从文学的角度看,还是从佛学的角度看,这条脂批都可以说见解极其高明。须知,用“早辞却”就有厌苦于“芒鞋破钵”之意,跟整首曲子所要表达的出世意境正好相反。惟有“一任俺”三字,才能烘托出鲁智深悟道后的那种潇洒解脱和心无挂碍。过去,以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总喜欢将宝钗描绘成一个头脑僵化的“卫道士”,认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于所谓的“封建礼教”。但曹雪芹在《红楼梦》第22回这个地方却显然提供了与这种说法针锋相对的一个反例。对于这么一首表达了愤世嫉俗之情,显露了出世随缘之心的《山门·寄生草》,宝钗不仅是格外喜爱,认为其“填的极妙”,还不顾“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的风险,十分热心地将其推荐给宝玉:“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以至于又引出了所谓“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的一大节文字。这又是为什么呢?显而易见,在宝钗的内心深处,也必定经历了类似于曲中鲁智深那样的由“愤世”到“出世”的心理转换。正因为宝钗那种儒家淑女的外表下,有一颗勇于批判社会的愤世之心,所以她才能从《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出看似“热闹”的戏文中,一眼瞧出其中的悲怆和冷峻。同时,又正因为宝钗的那种愤世之心最终走向了佛、道等“出世”哲学所追求的心无挂碍的境界,所以她才会对这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道锋禅机,产生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并且为之倾情若此!
   
   14、《邯郸梦·赏花时》
   
   此曲见于小说第63回,原作者是晚明戏剧作家汤显祖。它跟《山门·寄生草》一样,是《红楼梦》中仅有的两处被曹雪芹全文照抄的曲文。如果说《山门·寄生草》被曹雪芹有意安排在宝钗生日那天,还只是初次显露了宝钗所喜爱的那些“禅机道书”对于贾宝玉内心的牵引作用的话,那么,这首《邯郸梦·赏花时》又被作者特意安置在宝玉生日宴会上,且穿插于宝钗抽取花名签的时刻,则显然是借汤显祖《邯郸梦》中何仙姑对于吕洞宾的劝告,暗示了将来宝钗以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引导宝玉“悟道”,且推动其出家为僧、复返大荒的故事结局!其全文如下:
   
   翠凤毛翎扎帚叉,
   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猛可的那一层云下,
   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
   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
   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解析:
   
   上述《邯郸梦·赏花时》出自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之《邯郸梦》,是《邯郸梦》第一幕《扫花》中,何仙姑对吕洞宾的唱辞。全剧讲的是唐朝时何仙姑升入仙班,天门少了个扫花仙子,张果老命吕洞宾降落人间,超度善人去担任这个职务。吕洞宾下凡后,在邯郸旅馆,遇到穷秀才卢生。时卢生正满怀功名富贵之心,却屡试不第。吕洞宾遂借与他一个神奇的瓷枕,教他枕上入睡。卢生在梦中,高榜得中,宦海得意,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忽又突遭飞来横祸,以谋反罪下狱,几乎被杀。梦醒之后,卢生解悟人间万事皆空。吕洞宾便趁机点化他成仙,升入天界,接替了何仙姑的扫花职务。《赏花时》就是《邯郸梦》第一幕《扫花》中,何仙姑对吕洞宾的唱辞。她嘱咐吕洞宾,下到凡间以后,莫要贪恋人间的景色,应尽快完成仙界的任务,返回天庭。我们先来把意思疏通一下。“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此句是何仙姑自陈她在天界的日常工作:我用翠凤的翎毛扎成的花帚,在天门外闲步清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猛然间,天风吹起,玉尘飞扬,你看那一层层排云之下,是何等的壮观。——天上的风光真不知胜过人间千倍万倍!“门外即天涯”,语出唐刘禹锡《和令狐相公别牡丹》诗:“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天涯”,本意为天边,此处代指人间,意谓天门之下便是人间。“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不要再在人间与人斗法治气,也不要再贪恋口腹之欲,而耽误了天界的大事。“剑斩黄龙一线儿差”:相传,吕洞宾得道后,初次下凡时,曾违反师傅汉钟离的嘱咐,跑去同黄龙禅师斗法争胜,结果,斗法失败,宝剑被收,人也被黄龙禅师扣押。幸亏汉钟离、何仙姑前往说情,才得以获释。“东老贫穷卖酒家”:东老,沈姓,家贫而善酿酒,好留客饮,常令酒客沉醉忘归。“您与俺眼向云霞”:请您为我多留意天上的事情吧。“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洞宾呀,您若是找到了该度化的善人,可便要早些回话告诉我;如果迟了,我将因赶不上参加西王母的蟠桃会而感到遗恨。“人”,人家,指代何仙姑自己。整支曲子,用昆山腔演唱,曲调优美,婉转细致,唱辞则情深意切,嘱之殷殷,堪称是昆曲中较为难得的佳作之一了。
   
   然而,此时却正值宝玉的生辰筵宴,作者为什么“不用上寿”,却偏偏要安排芳官演唱此曲呢?有人根据脂批的提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推断说,作者此处直接引用《邯郸梦》中的曲子,一定与将来宝玉的出家有关,并具体指出,曲中的吕洞宾很可能是暗喻宝玉。这种说法自然是没错的。但还远不够确切。须知,《邯郸梦》中的唱曲极多,仅吕洞宾本人的唱段,就不在十数首之下。首首皆可以入选,而此处又何以独独择中何仙姑的这一支《赏花时》呢?再者,这里的何仙姑又是喻指何人?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大可不必费那么多周折,倒应该认真地读一读作者自己给出的提示。
   
   请注意,在接下来的正文中,作者便立即描写了宝玉听曲时的表现: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很明显,宝玉是一面听曲,一面反复念叨着宝钗花名签上的诗句。为什么要念叨宝钗花名签上的诗句呢?这同宝钗又有什么关系?实际上,关系不可谓不大矣!读者请细想,这里的宝钗不正对映了戏文中的何仙姑么?《赏花时》的大意便是何仙姑嘱咐吕洞宾,莫要留恋人间的风光,而宝钗后来引导宝玉出家,不也要破解其对世俗情欲的迷恋?显然,作者此处,正是巧借何仙姑与吕洞宾的关系,来暗点了后文中宝钗与宝玉之间的故事!第22回,在宝钗生日的这一天,小说中出现了《山门·寄生草》的唱辞。宝钗把鲁智深的情感意境,“传染”给了宝玉。而到了第63回,在宝玉生日的这一天,小说中则又出现了《邯郸梦·赏花时》的唱辞。宝玉又把宝钗与何仙姑联系到了一处。这一前一后,遥遥针对,你说,这究竟是出于曹公的无心,还是作者的有意?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其实,纵观宝玉的一生,他的前因后果,原本就与吕洞宾的下凡,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吕洞宾来自仙界,下到凡间,最终完成任务,又将返归天庭。通灵宝玉亦复如此,他来自大荒山,投胎繁华场,历经三灾五劫,终还是“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在中国本土的神仙谱系当中,吕洞宾大概是凡心最重,意志最为薄弱的一位仙幻。他一下到凡间,就往往被人世的情欲所纠缠。他曾因斗气,而遭到过黄龙禅师的关押,又曾因贪杯而耽误了仙界的大事,甚至还曾因“狎妓”,而险些失掉元阳。那块迷失了本性的通灵玉,又何尝不是这样?“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之乡”,便沉溺于儿女情长,难以自拔。用癞头和尚的话说,这就叫“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显而易见,要想让他们自动地摆脱世俗欲念的困扰,顺利完成由色入空的转变。进而复返天界,怕是不行的。怎么办呢?这就需要一位高人逸士,不断地从旁点拨、提携。而且,这位高人逸士还最好是化身为其身边的一个美女,才好方便说法。在吕洞宾而言,这样的“美女高士”,自然是何仙姑。就在前面提及的“狎妓”一事当中,我们看到,正是何仙姑交替运用了捉弄与劝谕两手,才引领着吕洞宾“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见无名氏《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后集》及魏泰《东轩笔录》等书)。而对于宝玉来说,他的“山中高士晶莹雪”,便是宝钗无疑。如前所述,宝钗以自己在禅宗、老庄等方面的“博知”,启迪并引导了宝玉的“悟道”。她是拿杂书点化宝玉出家的“罪魁”。比较一下何仙姑的《赏花时》与宝钗推荐给宝玉的《寄生草》。在《赏花时》中,何仙姑嘱咐吕洞宾:“洞宾呵,您与俺眼向云霞”,“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而宝钗则干脆直接向宝玉点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二者之间,意境关合,其脉络是不是隐隐可见呢?所以,我们说,《红楼梦》中的宝钗正起到了与何仙姑一样的作用!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宝钗与何仙姑又毕竟有所不同。何仙姑本来就是仙子,她点化吕洞宾上天,于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害。故完全可以做得轻松一点、潇洒一点。而宝钗却终究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女子。她是宝玉的妻子,一旦宝玉出走,她将不得不为此付出半生清凄、孤苦无依的代价。故宝钗此举,又远比何仙姑要更富于牺牲精神。按一般世俗的观点,做妻子的,居然主动地劝丈夫出家当和尚,这应该是非常“不情”之举了。可宝玉深知,宝钗的这种看似“不情”之举,却恰恰是出于对他的至爱,一种感天动地的至爱!宝玉自己亦深深地为之感动。故而,当宝玉听到了《赏花时》这支曲子的唱辞,口内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念叨起“任是无情也动人”几个字来,也就毫不奇怪了。
   
   有意思的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段,一共写了八位女子抽取花名签的情形——她们是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麝月、香菱、黛玉、袭人,却惟有两处,作者专门地点出了当时宝玉的态度。一次就是宝钗抽得“牡丹”签后,宝玉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而另一次则在麝月抽得了“荼縻”签之后。我们也把这一节抄录出来: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为什么独独宝钗、麝月两处,作者专门地点出了宝玉的反应呢?因为根据脂批,宝钗、麝月正是陪伴在宝玉身边的最后两位女子,她俩的命运,都与宝玉的出家直接相关。那么,为什么宝玉对宝钗“牡丹”签的态度,是反复念签,而对麝月“荼縻”签的态度,却是愁眉藏签呢?因为“艳冠群芳”和“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题语,正表征了宝钗群芳之冠的地位。而“韶华胜极”(实际意为“胜极而败”)和“开到荼縻花事了”的题句,却表明了麝月群芳之殿的位置。虽说宝玉同样是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为僧,但在宝钗,她却是主动地推动了宝玉的出家,如脂砚斋所言:“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这里面体现的乃是宝钗与宝玉高度的精神默契,正所谓“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是也!而麝月则多少有些无辜见弃的意味。她并不能达到宝钗这样的精神境界和思想高度。所以,面对宝钗,宝玉的心中充满的是极大的感动(此“动人”之谓也),而面对麝月,他的心中则不能不浮现出一种深深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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