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以上各点,不难发现,所谓的“冷酷”论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持这种观点的“红色红学家”们其实从未对有关宝钗的金钏、柳湘莲二公案进行过认真的梳理。他们既没有整个事件的性质作出正确的判断,也不清楚相关情节的来龙去脉。不过是为了人为地损害宝钗的名誉,主观上带着陷人以“罪”的目的,他们才会兴致勃勃地谈论起这些公案。然而,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那样,这种断章取义且捕风捉影的做法,如果真要推广开去,遭到最严重损害的恰恰不是宝钗,而是黛玉!因为依照同样的标准,如果宝钗的这些言行算是什么“内心冷酷”的话,在涉及林黛玉的刘姥姥、晴雯二事之上,那黛玉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残忍暴虐”了!所以,如果真要说什么“漠视生命”、“冷之入骨”的话,笔者倒要先劝这些拥林派评红者应当慎言。或者如曹雪芹劝告那些“一林障目而不见红楼”的读者一样,最好还是闭嘴“莫言”!否则的话,那林黛玉也免不了会成为这些“反封建”论者所说的剥削阶级“冷酷无情”的罪恶典型了!
在戳穿了所谓的“冷酷”论的老底以后,我们再来说一说另外三个经常被传统红学用来论证宝钗如何“无情”的事例。一是第63回中宝钗花名签上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二是第78回贾宝玉对于蘅芜苑人去楼空的感叹:“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三是跟薛宝钗形象密切相关的一个“雪”字。之所以要把这三个事例放到这里专门一说,是因为它们跟所谓“冷酷”论一样,都足以反映出以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已经歇斯底里且走火入魔到了何种地步!
关于“任是无情也动人”,过去那些拥林派学者的惯用手法无非是断章取义地抠出“无情”二字,再进一步演绎成什么“冷酷无情”,然后扣到宝钗头上,说她如何如何“冷之入骨”云云。更有甚者,干脆以此断言宝钗在脂评本最后一回的“情榜”上的评语就是“无情”二字。比如张爱玲的说法就是:“签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情榜上宝钗的评语内一定有‘无情’二字。”此外,朱淡文也认为:“薛宝钗的《情榜》考语也可以基本确定为‘无情’,……作为点睛之句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实际上是薛宝钗性格的判词,则作为其性格本质特徵概括的《情榜》考语,应即此句中的‘无情’二字。”一时间,说的煞是好看。但这些拥林派红学家显然有意漏掉了前面的“任是”二字。因为这两个字其实恰恰对她们所宣称的什么宝钗“无情”论构成了有力的否定!何也?因为古诗文中“任是”二字,乃是“即使是”、“纵然是”的意思。这两个字用在句子的前面,再配合一个“也”字,形成“任是……也……”的句型结构,不过是让步假设复句最常见的一种用法而已。紧跟在“任是”二字后面的不过是虚拟出来的退一步说的情形,跟在“也”字后面的文字,才是整个句子所要真正强调的内容。唐代杜荀鹤《时世行·山中寡妇》:“任是深山最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这里的“深山最深处”就是作诗人虚拟出来的一种情形,“无计避征徭”才是他真正想说的东西。前面用了“任是深山最深处”,就更足以说明哪怕是最极端的一种情形——你逃避到深山老林里面,也逃避不了官府签发的苦役。同样地,“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这句话的重点也应当是“动人”二字才对,如何能单独扯到什么“无情”上去?在“无情”前面加了“任是”二字,这已经表明所谓的“无情”不过是作诗人假设出来的一种最极端的情形:哪怕她是“无情”,她的魅力也足以“动人”!言下之意,更何况,宝钗还并不是一个“无情”的草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人,是一朵有情有感的“解语花”呢!此外,“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出自罗隐的《牡丹花诗》:“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全诗表达的是对大唐国花——牡丹的赞美,以及对军阀兼贪官的“韩令”辣手摧花行径的谴责之情。“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在其颔联,连同该联的上半句,合起来便是:“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意思是说,牡丹花如果能理解人的语言,她就会具有倾国倾城的美,可纵然是含情不露,也依然拥有打动人心的魅力。分明是对牡丹的高度赞扬!这就更扯不到什么“冷酷无情”上去了。因此,如果要根据这句“任是无情也动人”推测宝钗在“情榜”上的评语的话,宝钗的评语最起码也应该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完整的七个字才对!如何能把作诗人虚拟出来的让步假设单独拿出来说是什么“薛宝钗性格的判词”呢?只抓住一个“无情”二字,就连“任是”二字也不看了,“动人”二字也不顾了。这样的作派,不是见识短浅又是什么?当然了,以张爱玲、朱淡文等诸位女学者的才识,也未必真的连让步假设复句这点基础性的语文常识也不懂。只不过仇恨和偏见早已蒙蔽了她们的双眼,阻塞了她们的心窍,由此才会鬼使神差地发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论述吧!
另外,顺便说一句,罗隐《牡丹花诗》中的“韩令”指的是韩弘。他是唐宪宗元和年间的一位中书令。所谓“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指韩弘砍斫牡丹一事。据《唐国史补》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不以耽玩为耻。……元和末,韩令始至长安,居第有之,遽命斫去,曰:‘吾岂效儿女子邪?’”以蔡义江、朱淡文为代表的一部分官方红学家曾经认为,韩弘之斫牡丹可以用来象征什么宝玉“厌弃”宝钗云云。但这种论断也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因为韩弘其人如果放到《红楼梦》中,他恰恰是贾宝玉所最为憎恨的那种“禄鬼国贼”!根据《旧唐书》卷一百五十六·列传一百零六·韩弘传及卷一百七十二·列传一百二十二·牛僧孺传记载,韩弘本系唐德宗贞元年间至唐宪宗元和年间割据大梁地方的军阀、藩镇,以性冷峻、嗜血、喜杀戮而闻名于诸侯。每逢其杀人,往往“血流道中”,“弘对宾客仍言笑自若”。韩弘治藩二十余年,“专务聚财贮粟,峻法树威”。“弘颇酷法”,以至于弄得其统治区内“人人不自保”。元和末年,唐宪宗发动旨在削平叛镇的统一战争。在这场战争中,韩弘佯顺朝廷,骗取西路统帅之职,又暗助叛镇,不断破坏统一事业。“弘虽居统帅,常不欲诸军立功,阴为逗挠之计。每闻献捷,辄数日不怡。其危国邀功如是。”及至叛镇伏诛,“弘大惧”,乃举镇归降朝廷,又遣其子“以家财厚赂权幸”。结果,不仅得以免罪,还骗取了皇帝的宠幸,获得了“中书令”的高位,“人臣之宠,冠绝一时”。这就是罗隐诗中所谓的“韩令功成”。史臣就韩弘、王兴智(另一个投降朝廷的军阀)二人,评曰:“韩、王二帅,乘险蹈利,犯上无君,豺狼噬人,鸺鹠幸夜,爵禄过当,其可已乎?谓之功臣,恐多惭色。”又云:“韩虐王剽,专恣一方。元和赫斯,挥剑披攘。择肉之伦,爪距摧藏。”足见其人正是如《红楼梦》中贾雨村、孙绍祖一类的国贼、奸雄,其辣手摧花的行径也恰好跟《红楼梦》“怀金悼玉”的精神是相对立的。曹雪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贾宝玉跟韩弘相提并论吧?更何况,作者又怎么可能“厌弃”宝钗呢?要知道,薛宝钗在他心目中恰是“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很显然,世界上没有人会把自己厌恶的对象推崇到这种程度的!
关于贾宝玉说的“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这一段相关的原文如下:
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第78回)
这一段情节之所以被过去一些拥林派论者所一再提及,他们也无非是企图借宝玉之口,将所谓“冷酷无情”的大帽再度扣到宝钗头上罢了。但如果认真一推敲,我们却不难看出,贾宝玉在此处所说的“无情”却显然跟这些“红色红学家”所宣称的“冷酷无情”全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因为这个地方所说的“无情”,指的是天道循环、世事变迁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意思。诚所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是这个意义上的“无情”!而这种以“无情”二字写世事人生变换无常的用法,在古诗文中简直屡见不鲜:
敛眉语芳草,何许太无情。正见离人别,春心相向生。(万楚《题情人药栏》)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杜甫《新安吏》)
洛阳举目今谁在,颍水无情应自流。(刘长卿《时平后送范伦归安州》)
祸端一发埋恨长,百草无情春自绿。(韦应物《金谷园歌》)
有恨头还白,无情菊自黄。(白居易《九日醉吟》)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杜牧《金谷园》)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台城》)
同样的例子在《红楼梦》中也存在。一是第27回林黛玉的《葬花吟》中就有“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的诗句。二是第23回写林黛玉听了《牡丹亭》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唱词以后,不觉心动神摇,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仔细忖度,又“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些地方的“无情”都明显不是拥林派论者所宣称的“内心冷酷”之意。同样地,贾宝玉看见蘅芜苑人去楼空的景象以后所想到的这种“天地间”的“无情”之事,显然也不是针对宝钗这个人的,而不过是对世事无常,繁华顿成凄凉的一种敏感的反应罢了。那些“红色红学家”居然能把它扯到什么“冷酷无情”上面去,那按照同样的逻辑,林黛玉对于“水流花谢两无情”的欣赏,又岂不成了林黛玉内心冷酷、性格残忍的证据?
最后是跟薛宝钗形象密切相关的一个“雪”字。“雪”,通“薛”,这一点是毋庸多言的。而“雪”给人以洁白、清冷的感觉,这自然免不了会被拥林派论者再次穿凿附会成什么“冷酷”、“冷漠”之意。但这种说法显然忘记了《红楼梦》作者的自号就是“雪芹”二字!按,“雪芹”一典出自苏轼《东坡八首》之三:“泥芹有宿根,一寸磋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以及苏辙《同外孙文九新春五绝句》之一:“佳人旋贴钗头胜,园父初挑雪底芹。”曹雪芹本名为“霑”,原字“芹圃”。前者取是“霑洽”、“霑溉”、“霑霈”之义,意思是久旱而喜得甘霖。在曹雪芹的长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显然是套用了雨露“霑”溉了“芹圃”的关联,亦即由《诗经·鲁颂·泮水》中所谓“思乐泮水,薄采其芹”转化而来。而“采芹”、“游泮”字样又被用于中举成名那一层含义,为曹本人所不喜。因而方套用苏轼、苏辙的名句,给自己取了“雪芹”这么一个新号。变庸俗名为“风雅称”、“高洁名”。而恰如周汝昌所分析的那样:“东坡的‘泥芹’之泥固然是污浊的(宝玉所谓‘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它的‘雪芽’却是出于污泥而不染。苏轼兄弟诗里的雪多半是洁白而有保护作用的,曹雪芹笔下的雪尤其美丽,带有耐冷保护诸义。……‘雪芹’二字含有宿根独存、洁白、清苦和耐冷诸义。”(见周汝昌《曹雪芹小传》)如果“雪”字是什么不好的字眼,《红楼梦》的作者会用到他自己身上吗?可见,所谓“雪宝钗”之“雪”,根本就不是什么“冷酷”、“冷漠”之意,而恰是洁白、高贵之意,是对宝钗冰清玉洁一般的高尚人格的盛赞!亦如一位网友所言:“仔细看,她(指宝钗)的“冷”,与世俗中人因争名夺利而冷漠无情不同,她是冷于欲望,而热于助人。”(见呼啸而过的灰色《一点想法》)这才是薛宝钗能够与曹雪芹共用一个“雪”的原因所在!另外再多说一句,前面所引用的苏辙的那句“佳人旋贴钗头胜,园父初挑雪底芹”,亦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曹雪芹跟他笔下的薛宝钗之间的特殊关联。按,“钗头胜”也就是“花胜”、“宝胜”一类的古代女性用来贴头的首饰,一般是跟贵重、华美的金钗配合使用的,所以恰与“宝钗”二字相关联。上句说佳人头上的“宝钗”和“花胜”,下句即云园父所种植、照料的“雪芹”。足见,薛宝钗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之重要了。而历史上那些拥林派评红者却理解不了这一层,反倒费尽心机地制造出种种诬钗言论,结果仍免不了破绽百出,暴露出其逻辑上致命的漏洞。套用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的名言,那就叫做“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