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谬之三:善于避嫌与不恤人言
过去,薛宝钗给很多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之一就是她的善于避嫌。而按照书中的描写,宝钗的善于避嫌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情感方面,宝钗尽量减少同其他女子,特别是黛玉的摩擦、冲突。二是代管贾府家计的时候,十分注重保持公私分明的形象。三是在处理贾府复杂的人际关系时,相当留意一些日常小节,避免授人以口实。关于这三个方面,我们分别举一个例子来加以说明。先看看在情感方面,宝钗是如何想方设法减少同贾宝玉、林黛玉的纠葛的: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第27回)
按书中所写,林黛玉最忌讳的就是贾宝玉跟别的贵家女孩在一起,她最担心的就是别人夺了她的“宝二奶奶”之位。宝玉刚进潇湘馆,若宝钗就马上也跟着进去,那肯定会被林黛玉理解成钗、玉成双成对地相约一起来的,不仅会让贾宝玉陷入有口莫辩的境地,对林黛玉也会无端地构成一种负面的刺激。因此,宝钗想到:“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转身离开,避开了这个是非旋涡。故,护花主人王希廉就此赞曰:“善于避嫌是宝钗一生得力处。”(见王希廉《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
其次说说宝钗在代管贾府家计的时候,又是怎样注意保持自己公私分明的形象的: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到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都问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第56回)
在本书第六章里,我们已经说过:莺儿是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的母亲也自然是薛家的仆妇。如果把作为贾府产业之一的蘅芜苑土地包给一个薛家的仆妇,这如何能够让贾府的婆子们服气?王熙凤正是因为自己太过于贪婪且名声在外,所以才明知贾府需要开源节流,也不敢放手蠲免那些不需要的费用的。而现在轮到宝钗自己来管理偌大一个贾府,作为一个外姓人,还要把开源节流的改革推行下去。她当然不能容忍落下一点点这样的贪渎偏私的话柄,那一定是要避嫌的!可贾府中确实没有人能够侍弄这些香草。怎么办呢?把承包项目交给同莺儿的娘关系很好的老叶妈。至于老叶妈是不是会请莺儿的娘帮忙做活路,那就是她们自己私底下的事,跟管理者无关了。所谓无欲则刚。很显然,只有管理者自己保持公私分明的形象,对底下的人才会有令行禁止的权威。
最后说说宝钗在一些日常小节上的善于避疑。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又莫过于宝钗锁闭大观园角门一事: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稿子,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第62回)
这时候,薛姨妈一家已在贾府之外另择宅院居住,但与大观园仍有角门相通。对宝钗及薛家人来说,是为贾府与自己家之间来往的捷径。但宝钗却不图自己方便,坚持命人把角门锁了。结果,大观园一连闹出玫瑰露、茯苓霜等一系列乌七八糟的盗窃官司和鸡争鹅斗,都没人责怪到薛家人头上。这就是宝钗所说的“小心没过逾的”。
然而,如此一个善于避嫌的薛宝钗,在劝说邢岫烟不必一味迁就下人们的贪欲时,却又说出一番跟避嫌的原则截然相反的话:
“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第57回)
此一刻的宝钗又完全表现出一副不惧舆论非议的样子!而更重要的,宝钗还不仅仅是劝慰别人时才这么做的,她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因此,如果读者认真、仔细一点的话,其实又不难发现,书中的宝钗又有着且屡屡表现出完全不避嫌疑,甚至不恤人言的一面!而宝钗的不恤人言亦表现在了三个方面:一是情感方面,宝钗因为爱宝玉,所以常常以直言忠告宝玉,以至于被后者一度误解很深。二是代管贾府家计的时候,强化管理,严格考核,即使被下人悄悄地起绰号辱骂也在所不惜。三是抄检大观园一事发生以后,宝钗为表示抗议,还索性搬出了贾府,就算同王夫人、王熙凤决裂,被史湘云等姐妹误会、批评,她也不管不顾。对此,我们仍结合曹雪芹的原文来逐一解析。
按照前面的体例和顺序,我们还是先说说宝钗在情感方面是如何不恤人言的。当然了,这里的这个“人”字是特指贾宝玉其人。众所周知,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尤其是前四十回中,宝钗曾多次因为对宝玉犯颜直谏,要他读书仕进,而惹恼了后者。轻一点的,惹得宝玉不给她面子,如袭人所补述的那样,“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第32回)。重一点的,是惹得贾宝玉恨不能拿出一堆过激的重话,将宝钗狠狠地诽谤一通:“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第36回)可是,我们在前文中却早已经指出,宝钗之劝宝玉读书仕进,绝不是要贾宝玉去做贾雨村那样的赃官,恰恰相反,是要贾宝玉通过掌握权力,消灭如贾雨村那样的赃官,以澄清吏治,实现她与宝玉所共有的“月浦空余禾黍香”的政治理想。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是也!宝钗自己不仅没有什么“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也正好相反,她那种愤世嫉俗的精神还恰恰是那些沽名钓誉的“国贼禄鬼之流”的死敌!那贾宝玉对于薛宝钗的最初印象可以说是错的一塌糊涂!所幸的是,宝钗虽然遭到了宝玉的误解,曹雪芹却有意为她澄清事实并予以“翻案”。譬如,在第32回中,作者刚写了宝玉因为史湘云劝其拜会贾雨村而迁怒于宝钗的事,接下来就马上写宝钗对于贾雨村其人的尖刻讽刺,亮明了宝钗亦同样反对“禄蠹”,跟宝玉实际上思想一致的立场。同样地,作者在第36回中刚安排贾宝玉讲出了痛诋宝钗“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的话,接下来在仅仅两回之后的第38回中,就立即让宝钗写出《螃蟹咏》这样刺贪讥俗的力作,表明了宝钗不仅没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还恰为那些“国贼禄鬼之流”的精神克星的本质。且让贾宝玉亦为之高呼“痛快”,在一旁给薛宝钗的真实思想立场加油、鼓劲,进一步强化了宝玉、宝钗之间的内心共鸣。这就是所谓“断环重合”或者说“钗与玉远中近”的绝妙写法。只是我们不禁要问,宝钗既然明知犯颜直谏会惹宝玉不高兴,有可能会被后者所疏远,以至于丧失掉同宝玉结合的机会,可为何她还不顾个人得失,屡屡这么做?很显然,因为爱宝玉,宝钗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就没有避嫌。她是不会像林黛玉那样,开始时尽捡好听的说,等地位比较巩固了,才露出真面目而劝告宝玉的。
宝钗不仅在情感方面不恤贾宝玉之言,在代管贾府家计的时候,为强化管理,严格考核,亦不恤贾府那些仆妇、下人之言:
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第55回)
曾经有不少拥林派论者喜欢举王熙凤说的什么“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来论证宝钗如何如何油滑世故。但曹雪芹给出的原文却明显跟王熙凤对宝钗的这一诬蔑之辞截然相反!你看,宝钗“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经她跟李纨、探春这么一管理,下人们“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以至于使她们三人当时就落下了“镇山太岁”的恶名。如果真是什么“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圆滑之徒,代理别人的家政,趁机邀名买好还来不及呢。岂能辛苦费力,管得下人更觉谨慎?又岂会不避嫌疑,使自己落下恶名?由此可见,所谓的圆滑世故、所谓的明哲保身,皆是基于凤姐一面之辞的不实之说,而宝钗在这个地方不恤人言,也不计个人名誉得失,那才是真的!
到了第76回中,在抄检大观园一事发生以后,宝钗为表示抗议,还索性搬出了贾府。以下是宝钗提出要搬出贾府时,她跟李纨等人的一番对话: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第76回)
在本书第二章里,我们已经阐明:此时此刻,宝钗乃是急于要搬离贾府,跟王夫人、凤姐等人一刀两断。当李纨劝宝钗回来多住一两天,别让她落了“不是”的时候,宝钗当即回顶了一句:“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这分明是对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一事的强烈抗议和尖刻反讽!言下之意,王夫人这么大张旗鼓地追查“贼赃”,等于把我们大家都当成贪赃放贼的共谋犯了。俗话说隔墙有耳,这还是针对私室秘议说的。这时候的宝钗却是拿一句“你又不曾卖放了贼”,公然顶撞王夫人和凤姐的既定方案。她就不怕传到这二人耳朵里,让她们听了生气吗?从宝钗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是没有一点怕意的。果然,后来王夫人、凤姐在得知了宝钗的真实态度以后,即当面批评宝钗说:“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第78回)宝钗对此亦毫不在意,依旧要坚持搬离贾府,脱离到这两个人的“势力范围”之外去!而事实上,宝钗这种要急于搬出贾府,跟王夫人、凤姐划清界限的举动,不仅惹王夫人不高兴,就连大观园中的其他姐妹也对宝钗产生了不少误解。比如,在这一年的中秋月圆之夜,史湘云就因不知内情而埋怨宝钗说:“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第76回)虽然从我们读者的视角来看,湘云的这种埋怨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但宝钗此时已经顾不上对湘云作更多解释了。可以说,只为坚守心中的正义,宝钗早已经将她个人的声名毁誉置之度外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宝钗既善于避嫌,又不避嫌疑,甚至不恤人言呢?其实内中的道理也很简单:宝钗的避嫌,不过是为了避免陷入那些枝节性的、无关紧要的误会和纠纷而已,宝钗的目的在于把她的主要精力用在她心目中的大事、正事上面,而不受这些鸡争鹅斗的无聊琐事的干扰。可如果避嫌本身就会妨碍到那些大事、正事,宝钗却又是绝不会圆滑退缩或者搞什么明哲保身那一套的!而这也正是宝钗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第三条重大原则!那么,什么又是枝节性的、无关紧要的问题呢?比如,林黛玉将宝钗当作假想的“情敌”,一定要跟其争夺宝二奶奶之位。这在宝钗看来,就属于无聊的小事。因为宝钗向来关心的是国家的明暗、社会的清浊,一个宝二奶奶之位又岂在她的眼中?“夫瓯越之人,与奚狄不争地;江海之人,与车马不争路,类不同也。”(见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一》)在宝钗看来,她同黛玉又有什么好争的呢?因此,宝钗面对那些争风吃醋上的嫌疑,她当然要予以回避,索性把这些世俗的小儿女才斤斤计较的东西丢给黛玉慢慢品尝。同样地,贾府内部如乌眼鸡一般的内斗,一会儿这个怀疑那个任用私人,那个又怀疑这个窝藏贼赃,在宝钗眼里,这些也统统属于毫无必要的鸡争鹅斗。她当然也要索性堵死能把自己卷进去的一切漏洞,以便把精力节省下来,用在正事上面。而反过来,什么又是宝钗心目中的大事、正事呢?很显然,在宝钗这里,坚守正义就是最核心的正事、大事,所以她为了抗议抄检大观园的恶性事件,不惜搬离贾府,跟王夫人、凤姐等人决裂。同时,为鼓励贾宝玉学本事、长能力,将来掌握权力消灭贾雨村之类赃官,她也不避被贾宝玉厚诬和错诋的嫌疑,坚持不懈地以忠言相告。再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宝钗来说也是正事。因此,在代理贾府家计的时候,她也能够不顾下人们的非议来强化管理。最后,对宝钗来说,同情帮助弱者,怜愍众生,更是正事、大事。故而,一旦那种对好名声的追求会妨碍到弱者的生存,宝钗又会反过来建议她们:不妨采取所谓“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的态度,一切以实际出发,不要为一个好好先生的虚名而受实祸、吃大亏。
佯谬之四:宽厚大度与锋芒犀利
除了很少一部分偏见极深的拥林派读者外,大约没有人不承认宝钗素有宽厚大度之名。众所周知,要判断一个人是否真的大度,以及他究竟宽厚到什么程度,最可靠的指标无疑就是看他如何对待敌视自己的人以及那些被众人都踩在脚下的倒霉之人。具体到薛宝钗这里,就是一个如何对待林黛玉以及赵姨娘母子的问题。而纵观《红楼梦》全书,宝钗在这两方面做法其实都证明了她的雍容大度确实是当之无愧的。
先说说宝钗是如何对待林黛玉的。除了第30回那一次,贾宝玉和林黛玉实在玩的过界,宝钗不得已用了一个“机带双敲”之法,将他二人回击得羞愧难当以外,在整个前八十回中,尤其前四十回中,宝钗对于黛玉的态度,用四个字来概括,都可以说是以德报怨!首先是只要黛玉不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宝钗对于来自黛玉的攻击、挖苦、讥笑,通常都是置之不理、一笑了之的态度。比如,第8回中宝玉听从宝钗的劝告不再喝冷酒,黛玉遂借着雪雁送小手炉的机会,指桑骂槐,挖苦宝玉,攻击宝钗。而宝钗对黛玉的态度就是不予计较、包涵优容: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第8回) 脂砚斋在“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一句旁,评曰: 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甲戌本第8回侧批) 这“浑厚天成”四字无疑概括得很好! 因为一心要争夺宝二奶奶之位的缘故,黛玉是惟恐宝玉同宝钗走得过近,若发现钗、玉二人稍稍有隙,则幸灾乐祸,巴不得主动去扩大二人之间的裂痕。而宝钗的做法却正好相反,她不仅不屑于同黛玉玩这种争婚、夺爱的游戏,每当宝、黛二人之间真正爆发出矛盾冲突,显现出深刻的思想裂痕,宝钗反倒主动帮他们劝和。比如,第28回,宝玉同黛玉争吵后,二人相互堵气不理,宝钗反劝宝玉应当多陪一陪黛玉: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第28回) 至于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和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两节,宝钗对黛玉的真心爱护就更是显而易见了。黛玉说错了,宝钗不仅不当众揭发,反而私下里拉着黛玉好生劝慰,甚至现身说法,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告诉她: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第42回) 同时,因黛玉病重,需要燕窝补身体,宝钗又拿出自家上等燕窝来供她食用: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第45回) 这样的以德报怨,自然使黛玉感激涕零,对着宝钗说出了一大堆自我忏悔的话语: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第45回) 这话也恰好可以作一个注脚,说明以宝钗的时圣之德,是连心高气傲的林黛玉,也要为之心服口服的!
再来看宝钗又是如何对待赵姨娘、贾环母子的。这对母子在贾府中可以说是人见人欺的倒霉蛋。而且品行卑污,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心妄想夺嫡,结果却反而屡屡失算,到头来自取其辱,落到更加不堪的境地。于是,连王夫人身边的很多小丫头,以至于唱戏的女伶都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比如,第25回中贾环拿腔作势地替王夫人抄写《金刚咒》,“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书中即写明:“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丫鬟们尚且如此,黛玉等一干主子姑娘就更不用说了。而在大观园众位主子姑娘中,恐怕也只有宝钗从不歧视、羞辱他们,且至少在形式上拿贾环跟贾宝玉一样平等对待。比如,第20回写正月里,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也要过来凑热闹。宝钗并没有因为贾环是个倒霉蛋而赶走他,亦容他过来一起玩耍。甚至在贾环输钱赖帐以后,因害怕他被贾宝玉狠狠教训,反训斥莺儿,替他掩饰:
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却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顽,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欢喜。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作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幺”,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幺!”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断喝。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第20回) 尽管宝钗打心眼里瞧不起赵姨娘、贾环的品行下流,但至少面子还是要给他们的。又如,第67回写宝钗分赠贾府诸人礼物,贾环所得也并不比别人更薄一分,以至于让赵姨娘产生了一系列关于钗、黛对比的联想: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环哥儿物件,忙忙接下,心中甚喜,满口夸奖:“人人都说宝姑娘会行事,狠大方。今日看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家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搭拉嘴子他都想到,实在可敬。若是林姑娘,也罢么,也没人给他送东西带什么来;即或有人带了来,他只是拣着那有势利、有体面的人头儿跟前才送去,那里还轮的到我们娘儿们身上呢。可见人会行事,真真露着各别另样的好。”(戚序本第67回,列藏本、甲辰本略同)
这里,赵姨娘说林黛玉“只是拣着那有势利、有体面的人头儿跟前才送去”,以及说宝钗“挨家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搭拉嘴子他都想到,实在可敬”,也的确是比较钗、黛性格的一个关键处。只烧旺火,不烧冷灶,这样的做法显然并不是真正的宽厚大度。惟有像宝钗那样,能够处世公道,惠及那些身处底层,被人人都作践的“倒霉蛋”,这才是真正的世法平等!
然而,宝钗的性格中却并不只有宽容的一面,所谓藏锋不露并不等于没有锋芒。宝钗对于当时的士人阶层,也就是那些读书做官,掌握国家政权的男人们,却一点也不温柔宽厚。对于这些官场中人,宝钗不仅在心底里十分蔑视他们,而且一有机会就不惜用犀利的语言和最激进的态度去抨击他们。正如宝钗在私下里劝告黛玉时所说那样,在她眼里,这些读书做官之人竟没有一个好的,反倒不如去种地、经商,对社会没什么大危害: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第42回)
宝钗不仅一竿子扫倒当时几乎所有的官员,而且重点针对以贾雨村为代表的贪酷之流而大批特批。比如,第32回,当宝钗听说贾雨村又跑到贾政这里来“做客”,实为投机钻营时,她便立即对“这个客”的此种“热情”,予以了尖刻的讽刺:
“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第32回)
此处,反感之情,鄙夷之态,已经溢于言表。至第38回中,宝钗又写下了全书中那首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钗此诗将贾雨村之类的赃官墨吏、贪酷之人比喻成了横行霸道的螃蟹,并予以了最为犀利的抨击和批判。宝玉读后,为之高呼:“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众人也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而我们知道,这一节对应的回目就叫做“薛蘅芜讽和螃蟹”!中国诗歌史上向来有以横行螃蟹比喻权贵、赃官的传统,诚所谓“一蟹之微,古今皆借以喻权贵,然亦一蟹不如一蟹矣”(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曹雪芹此刻不仅让宝钗写出“食螃蟹绝唱”,且在回目上大书“薛蘅芜讽和螃蟹”,显然是有意让宝钗做了这种锋芒犀利之精神和不畏强权之风骨的传承者!
由此,我们也就水到渠成地引出了宝钗在为人处世上的第四条重大原则:宽厚大度,但绝不是宽大无边,对于当时那些读书做官、掌握权力的昏官、赃官,特别是针对以贾雨村为代表的贪酷、邪恶之徒,宝钗却是锋芒毕露,疾恶如仇!那么,宝钗为什么可以宽容林黛玉、赵姨娘、贾环之流,却惟独将矛头指向了贾雨村辈呢?这显然是因为只有后者才能对整个社会造成巨大的危害。如林黛玉等人,虽然有着心理阴暗等一系列的毛病,但毕竟跟她的老师本质不同。经过适当的引导,她是可以做到知错就改的。而实际上,整个事情的发展也正如宝钗所预料的那样,黛玉最终对着宝钗发出了深切的忏悔,承认她过去的疑神疑鬼、贼喊捉贼,全都是她自己“自误”了。至于品行卑劣的赵姨娘、贾环等人,不过是地地道道的小人。以他们的愚蠢,那是成不了大气候的。而且生活已经惩罚了他们,让他们受歧视、受压制,他们的愚妄之举还会给他们招来更大的惩罚。自己又何必跟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斤斤计较呢?还不若平等待之,以期感化其于万一。惟独贾雨村之流才是真正的“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因为他们的目标是攫取更大的权力,而且具有这种能力!故,脂批称之为“奸雄”,着重强调这种才胜于德者的危害。而宝钗亦将其比做横行霸道的螃蟹,急欲使其“落釜”而后快。这都是基于相同的考虑、相同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所以,我们说,宝钗的宽厚大度是针对善良人的,亦可以用来针对那些有小恶而不至于酿成大恶的人。但对于真正的巨奸大恶,宝钗的态度惟有猛烈批判、斗争到底这一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