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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57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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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清了林黛玉讨好元春一事,我们再来看黛玉又是如何“亲奉茶逢迎史太君”,也就是如何取悦于贾母的。这一段的原文如下: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40回)
 
 贾母携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本来就有着向农村亲戚宣示、夸耀大家气象的目的。而林黛玉此刻的表现,就极大地迎合了这一点。你看,潇湘馆为了迎接贾母的到来,早早地就做足了准备:“紫鹃早打起湘帘”。而黛玉本人呢?书中写明:“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这是何等的殷勤、周到!这又是何等的知书达礼!人谓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时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尝有一点点所谓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显出了十二分的谦卑和恭顺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礼,就引得贾母颇为高兴。当刘姥姥惊叹于潇湘馆好似“那位哥儿的书房”时,贾母便不无自豪地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让黛玉在亲友及众人面前,很露了一脸。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惊叹于黛玉对贾母心理揣摩的精准和到位了。在这件事情过去了将近半年以后的第56回,有一次,贾母对着甄家来的四个女人,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作者的原文如下:
 
 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第56回)
 
 从以上贾母的发言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位老太太是最看重那种典型的中国式的“面子”的。孙子、孙女不管背地里如何有天没日地胡闹,可只要在外人面前行出“正经礼数”,就最能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纵然是背地里的胡闹再加几层,贾母也愿意“纵他一点子”。但若是扫了她老人家的面子,“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从书中的交代来看,贾宝玉显然是没有违反这一原则的。他那种“混世魔王”,甚至“遮天大王”的脾气,从来就没有当着外客的面撒出。林黛玉更没有违反这一原则。你什么时候见过林黛玉在外客面前又哭又闹,发脾气或者使小性子过呢?只是贾宝玉的不违原则,来的实在有些勉强。连贾母也说他是“自然勉强忍耐一时”。而林黛玉则不同了。如前所述,在有外客到来的时候,她忽然以亲手奉茶这样的礼节迎奉贾母,把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恭顺淑懿的一面表现得尽善尽美,那简直就是在积极主动地实践贾母“与大人争光”的训导了。而那时候,贾母还根本没有把她的这种偏好给明言讲出呢!林黛玉竟然能预先揣摩出其心中最大的好、恶为何,并颇有针对性地趋、避而行之,的确不脱那种“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的“小耗子精”的本色!
 
 对于林黛玉的上述行为,拥林派论者自然还是要继续回护的。这一次,他们搬出的理由是:亲手奉茶系贵族小姐们的普遍礼节,林黛玉作为外孙女给自己的外祖母敬上一杯茶又有了不得的?所以,这不能作为黛玉讨好贾母的证据。可这种辩护的理由,显然根本经不起推敲。那林黛玉的亲手奉茶,究竟是普遍的礼节,还是过度的殷勤?究竟是外孙女对外祖母的亲情流露,还是一个急欲“邀恩宠”、“独立名”的女孩讨好家长的明证?关于这一点,看看当时大观园内其他姐妹的表现,就不难知道。从第40回叙述这日清晨,大观园预备迎接贾母入园畅游起,我们看到,作者就不厌其烦地写到了一个“茶”字以及贾母等人喝茶的情形:先是贾母未进大观园之前,书中写道:“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在林黛玉的潇湘馆处,作者说:“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贾母等人在探春秋爽斋处吃早饭,作者又写到了喝茶的情形:“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着丫鬟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这次,贾母却是命丫鬟上茶,探春根本就不曾像黛玉那样亲手奉茶。而在宝钗的蘅芜苑处,宝钗不仅没有黛玉那样亲手奉茶,甚至连茶也没有让贾母喝上一口。作者此处对她屋内的景观,作的是静态描写:“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宝钗的茶奁、茶杯只是静静地放置在案上,一动也没动呢!稍后,贾母等人在缀锦阁下吃午饭。作者再次写到了喝茶:“……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此处地近惜春的藕香榭,可也未见惜春出来为贾母亲手奉茶,以尽地主之谊。当然,缀锦阁下毕竟不是在惜春的居室里。可小说第50回,作者却实实在在地写了贾母带人进入惜春的卧室——暖香坞的情节。然而,作者却只是说:“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贾母进入房中,“并不归坐,只问画在那里”。惜春便笑着回答:“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在这大冷的天,贾母来到惜春这里,也没见惜春亲手奉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来奉与贾母!作者不厌其烦地写到了一个“茶”字以及贾母等人喝茶的情形,可知当时如果其他姑娘也有亲手奉茶的举动的话,他绝不会出于怕重复的原因而漏过不写,因为他重复的已经够多的了,再多重复几笔实在算不了什么。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几位姑娘当中,只有林黛玉才有过亲手奉茶这样的行为!如果林黛玉的亲手奉茶算是贵族小姐们的普遍礼节,那么,宝钗、探春、惜春等人难道会连起码的礼节也不懂吗?如果强调林黛玉的行为是出于外孙女对外祖母的自然亲情,那么,探春不更是贾母的嫡亲孙女吗?难道能说她对自己的亲祖母没有感情?再,从林黛玉平时对贾母的态度来看,拥林派所谓的“亲情”论就更显得牵强。小说第5回就已经写明:“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7回,贾母为了黛玉,甚至把三春都从自己的屋里给挤了出去:“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可黛玉平时对贾母有过任何关心体贴,乃至感激回报的表现吗?通观全书,除了有刘姥姥这等外客到来的这一次以外,我们实在看不到她有什么实际的作为。这倒也罢了。第7回,仅仅因为有一次周瑞家的给她送宫花,送在了最后,她便连自己平时在贾府几乎处处占先的事实也不顾了,无理取闹般地抱怨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仅仅因为一次不顺心,就讲出如此忘恩负义的话来,她真的记着贾母对她的莫大恩惠吗?拥林派硬要将她投机、讨好的行为,说成是什么“感恩”之举,这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更进一步,如果我们对贾府中的礼节看的比较熟悉的话,可以发现,小辈在比较重要的时候为长辈亲手奉茶(或者亲手奉酒),其实是嫁入贾府的媳妇们的礼节,而不是未嫁姑娘们的礼节。关于这一点,小说第35回有一段细致入微的描写:
 
 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令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令“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第35回)
 
 王夫人、李纨、凤姐的身份都是贾府的媳妇。有婆婆(太婆婆)在场,不管年纪再大、资格再老,按照礼法都必须站在那里亲手伺候。反是探春、惜春这样的未嫁姑娘可以“坐享其成”。而林黛玉呢?不论是作为贾府的客人(名份上如此),还是作为贾府的姑娘(实际待遇如此),她都根本没有义务亲手为贾母奉茶。可她却在有外客到来的时候,卖力地表演这一幕,其用心若何,可想而知了。
 
 其实,对于拥林派论者来说,唯一值得一说的,乃是当时妙玉也有亲手奉茶的行为。原文在第41回: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第41回)
 
 不过,这却并不能替黛玉开脱点什么。因为妙玉本来就是一个外倨内恭的人。她固然可以说“清洁高雅”矣,但面对尘世欲念的诱惑,她也未必没有动心之处。她可以嫌刘姥姥这样的农村粗婆子脏了她栊翠庵的地。(第41回原文: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可栊翠庵是建在贾府的地盘上,她却从不嫌贾府的土地脏了她的脚!虽然当初她口里声称“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可贾府一下个帖,稍示恭敬,她就欣然而来。连她师父圆寂前留下的要她在牟尼院“静居”的遗言(庚辰本第17、18合回原文: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她也顾不上了。更重要的,这个妙玉虽是出家人,却也像黛玉一样,对宝玉有所幻想,有所企图。第63回,宝玉生日这天,她竟然不顾自己作为女性和作为出家人的双重嫌疑,悄悄地给宝玉送去了“一张粉笺子”,便是明证。故,第41回这里,作者还专门补入了一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来向读者暗点妙玉性格的“另外一面”。而如此一个外倨内恭的人物,也做出亲手奉茶的举动,又何足为怪呢?况,认真说起来,妙玉的亲手奉茶与黛玉相比,还是有被动与主动之别的。且看上文,妙玉是在贾母吩咐她“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以后,才现烹茶、现敬茶的。哪里像黛玉那样,一开始就把茶水给准备齐了,贾母一进屋,也不等她开口,就主动地奉上呢?可见,这个例子不仅不能替黛玉的行为开脱,反而更进一步地证实了黛玉在心机方面,跟包括妙玉在内的别的姑娘相比,确实是更胜一筹!
   
 最后,在理屈词穷之际,一部分拥林派论者干脆用上了无理强辩这一套:书中写明,在黛玉的潇湘馆内,“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一部分拥林派论者就往往抓住这一条大谈特谈此种房间布置如何如何违背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条”,或者是如何如何“惹眼”,不讨贾母喜欢云云。甚至连贾母指着黛玉夸耀说:“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这也被强行解释成贾母欲跟黛玉“撇清”关系。但此种辩护也同拥林派的其它说辞一样经不起推敲。这里的关键是,贾府的家长们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实际上并没有反对女孩子读书的意思。她们所反对的其实是女孩子读了书,拿读过书来作炫耀的资本,甚至来作违反礼教的借口——是在这个意义上强调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及所谓“读的什么书,不过认识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但如果一个女孩子,读了书,不仅没有任何逾礼之举,反而更加地知书达礼,则我实在看不出家长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甚至要加以反对。想想看,如果贾府的家长们当真反对女孩子读书本身,那贾府还能出探春这样的才女么?那贾母对探春的喜爱又怎么可能超过迎春?而事实上,贾母后来在批判那些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女主角时,她所强调的一条,就是指责这些所谓的“佳人”连“书礼也忘了”(第54回原文:“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可见,只要把“书”与“礼”联在一起,那贾母只有赞同的,没有反对的。倒是你忘了“书礼”,反而会遭来她的非议。而林黛玉当时的表现,就显然极大地迎合了这种“知书达礼”式的要求:“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这叫“知书”。而“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这叫“达礼”。如此“知书”又“达礼”,贾母能不喜欢么?你看,贾母的亲孙女中,探春就是一个很爱看书写字的,她的秋爽斋里摆满了“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墙上还挂着“米襄阳《烟雨图》”和作为“颜鲁公墨迹”的书法对联。但贾母对探春有半点排斥,想跟她“撇清”关系的意思吗?明明是黛玉在那里卖力地讨好,拥林派却偏说是“惹眼”,明明是贾母不无得意地在那里夸耀她有黛玉这么一个知书达礼的外孙女,拥林派却偏说贾母想跟黛玉“撇清”关系,这样的颠倒黑白,恐怕也大概只有这些“一林障目而不见红楼”的拥林派论者才想得出来吧!

很显然,薛宝钗平日里对长辈孝敬有加,可每每遇到孝道会与她的正义原则或个性偏好相冲突的关键时刻,她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坚守正义、坚守个性,为此不惜得罪贾母、贾政这样的权势人物。林黛玉则正好与之相反,背了贾母、元春等家长、权贵,她可以满口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孤标傲世偕谁隐”的悲音怨语。可元春一来,她便“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所谓的“风刀霜剑”也不提了,所谓的“孤标傲世”也不讲了,满篇都是“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一类的甜媚用语。贾母一来,她就更是殷勤得“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把所谓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抛到了爪哇国去。那么,你说,钗、黛这两个人物究竟谁才是不畏强权的真清高、真孤傲,谁又是那种“吃不着葡萄反说葡萄酸”的假清高、假孤傲呢?恐怕还是脂砚斋说的好,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讨好权贵这一类的事情,乃是“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而颇有喜剧反讽意味的是,旧时那些将林黛玉奉为“女圣”的“红色红学家”们在论证《红楼梦》所谓的“反封建”主题的时候,还偏偏最喜欢拿宝钗所谓的“讨好家长”说事,说她如何如何欲借家长之力来夺取“宝二奶奶”的位置。有人甚至对宝钗发出了如此的诛心之论:“……她懂得,在贾府这样的贵族世家里,决定婚姻命运的绝不是男女的爱情,而是家世的利益。因此,她用两面三刀、园滑中庸的处世之道,骗取贾府权势者的欢心,使贾母得出了‘百里挑一’,‘只有宝丫头最妥’的结论,为她反动人生理想的实现铺平了道路。”(见海鹰、赞华《评薛宝钗的中庸处世之道》,《中山大学学报》1974年第2期)但我们结合以上钗、黛性格对比的情况来看,宝钗与黛玉又到底谁是那种以“两面三刀”之术,“骗取贾府权势者的欢心”的人物呢?要知道,在曹雪芹的原著中,宝钗不仅一再以自己的个性得罪贾母、贾政这样的家长,从而招致后者诸如“忌讳”、“不象”、“不要很离了格儿”、“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等一系列的负面评价,到第53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时,贾母只命自己所心爱的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与自己同坐主桌,甚至干脆将宝钗排挤到了主桌之外,同李纹、李绮辈坐在一起!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懂得借助“家世的利益”来为自己谋利的结果么?究竟是宝钗“懂得”这些东西,还是宝钗根本就不懂或者根本就不屑于去搞这一套呢?读者不妨自思。反过来,黛玉的表现倒是像极了深谙这一套把戏的模样。背了家长,就是哀叹与眼泪,见了家长就是竭力“邀恩宠”的乖乖女。弄得贾母最后也把黛玉当作了她娶孙媳妇的最佳人选(见第66回兴儿语:“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如果抛开高鹗的后四十回伪续不论,单看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如果一定要说什么“园滑中庸”、什么“两面三刀”、什么“骗取贾府权势者的欢心”,只怕宝钗连黛玉的一个零头也远远不及吧!原因无他,就在于宝钗本来就“有生不屑为此”,而惟有黛玉才将逢迎献媚权势人物当作了充分“展其抱负”的大好机会!

  清楚了钗、黛这两个人物对待贾府强势人物的不同态度,我们再来对比一下她二人对于贾府弱势人物的态度异同。在本书前面的章节里,我们已经多次指出,宝钗在为人处世上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得罪于上而关爱于下。对于贾母、元春、贾政、王夫人、凤姐这些有头有脸、有权有势,宝钗敢于得罪、敢于腹诽、敢于调侃、敢于讥讽。可她对于贾府以及寄居于贾府的贫者、弱者,却有多有“怜愍众生”的表现,以至于有助湘云(第37、38回)、慰黛玉(第42、45回)、援岫烟(第57回)、怜尤二(第69回)、护香菱(第80回)等一系列的善举。而黛玉又怎样一种情况呢?我们说,黛玉的情况同宝钗仍然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她是邀宠于上而刻薄于下!正如前文所言,林黛玉所谓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实际上具有一个对下而不对上的特点!而为了说明黛玉对于贫者、弱者的刻薄,我们重点来说说书中三个事例,分别是黛玉对待周瑞家的、刘姥姥,以及她的贴身丫头——紫鹃的态度。

  先说说黛玉在第7回“送宫花”一事上表现。此一回,小说交代,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挨个给众位姑娘送去宫样的纱花。在别的姐妹处,都无甚余话,唯独到了黛玉这里,不想却发生了意外的波折。作者这样写道: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第7回)

  周瑞家的倒是好心好意为众姐妹送宫花。可黛玉呢?却毫不领情,一句冷笑之语:“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把个周瑞家的说的极没有脸面。怎奈人家是主子姑娘,又有贾母宠着,自己却是下人。在对方的强势之下,这个周瑞家的也不能不屈服不语。观者试想,若不是黛玉的内心汲汲于名位,对此有着格外的敏感,而且还习惯于从阴暗的角度去揣测他人,她又怎么会在两只小小的宫花上,生出这么多的轩轾来呢?

  说到这里,拥林派论者一定又会跑出来替黛玉辩护了。这一回,他们替黛玉辩解说:周瑞家的是一个势利小人,她故意给黛玉最后一个送花,歧视黛玉。所以,黛玉的口角锋芒乃是“反对势利小人伤其自尊”。然而,如此颠倒黑白地替黛玉辩护,实在是把书中的周瑞家的给冤枉死了。我们姑且不论这个周瑞家的是不是一个“势利小人”,但最起码在“送宫花”这件事上,她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并没有什么“势利”可言。因为曹雪芹的原著写的很清楚,那个周瑞家的实际上是按照“顺路”的原则来送的: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第7回)

  对于作者以上的交代,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那个周瑞家的究竟是依据什么来决定先送谁、后送谁的。——唯一的原则,就是“顺路”二字而已!按,周瑞家的送宫花,其出发地是薛家母女暂居的梨香院。小说第4回,作者有云:“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甲戌本第4回)准此,王夫人的正房距梨香院应该很近,而且位于梨香院的西面。所以,周瑞家的从梨香院出发以后,她的第一个目的地,自然是王夫人正房的后面。这就是贾府三艳目前的居所了。送完了三春,周瑞家的只要继续由东向西直走,就可以到凤姐这边。对此,原文也交代得很清楚:“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第7回)而既然到了凤姐这里,依据脂批的提示,再穿过一个穿堂,便可到达贾母正房的后面(甲戌本第3回有侧批云:“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稍后一段,小说正文中就有王夫人向黛玉指示“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然后“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的交代。直至第7回,作者的叙述也还是与脂批的提示接榫:“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这样又可以给寄居在贾母处的黛玉送花了。——如此一个从荣国府的东北角出发,然后一直向西走的行进路线,有心的读者甚至可以在地图上将其划出!可以说,只要那个周瑞家的不刻意跳过某些中间环节,其最后一个送黛玉,乃是一种地理上的必然!哪里存在什么“歧视”黛玉的问题呢?其实,如果这个周瑞家的此刻真有什么“势利”之心的话,其送花的顺序倒应该是“凤姐——黛玉——三春”才对,反而不应该是现在这种“三春——凤姐——黛玉”的顺序!何也?凤姐是当家奶奶,属于“现管”,送她岂能在三春之后?黛玉有贾母百般宠爱,将来还有成为“宝二奶奶”的可能,三春却是迟早要嫁出去的。照此说来,黛玉也该在三春前面。而现在的顺序,只能说明这个周瑞家的并没有什么“势利”的盘算罢了。黛玉又是维护的哪门子的“自尊”呢?结合黛玉平时在贾府的优越处境来看,所谓的“维护自尊”一说,就更属荒谬了。原著早已写明:“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5回)——黛玉有贾母宠着,在荣国府里可以说是处处占先,倒把贾母的三个亲孙女给挤到了后面。甚至如上述第7回中所交代的那样,贾母独独把宝玉和黛玉留在自己身边,还把三春给撵到了王夫人处。在贾府里,黛玉可谓是占尽了便宜,仅仅一次得了个最后,她就说人家贾府专挑剩下的才给她。试问,天下能有这样的道理?若以同样的标准,三春岂不是更有资格出来抱怨贾母平时把便宜都给了黛玉,而她们得到的才真的都是黛玉挑剩下的东西?显然,黛玉的那些话,不过是典型的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现罢了。凭良心而论,三春尚未以此来抱怨她,她哪里有资格去抱怨这个呢?不过是她那些过于强烈的名位之心和等级意识蒙蔽了她的良心罢了!此外,拥林派论者的另一种辩护理由,则是强调黛玉“口角锋利”的一面,说她如何容易得罪人,她的性格又如何“正直”云云。但说实在话,这也不过是为辩护而辩护的牵强之词罢了。不错,黛玉在这件事上,是“得罪”了周瑞家的。但问题是,黛玉是主子,周瑞家的不过是一个下人。前者就是“得罪”了后者,后者又能拿前者怎么样呢?而更为关键的是,黛玉对于周瑞家的这样的下人,倒是敢口角锋利。可她在贾母、贾政、王夫人和元春们的面前,又何尝有过“口角锋利”的表现呢?我们看到,贾母、元春来了,黛玉殷勤地逢迎她们还惟恐来不及呢,又哪里敢“得罪”她们呢?巧得很,在《红楼梦》中,凤姐就也是这么一个讨好上而压制下的人物。她的许多行为,甚至有刻意地打奴立威的嫌疑。而这么一个人物,你能说她性格如何“正直”吗?同理,黛玉对于贾母乃是竭力讨好固宠,而对于周瑞家的一类的下人,却“勇”于教训。这究竟是说明她性子直,还是重势利呢?答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自然,拥林派论者会强调周瑞家的乃是王夫人的陪房,意在说明此人如何“有势力”云云。但不要忘了,黛玉的靠山可是贾母!贾母发一句话,王夫人敢还嘴么?要论背景,论靠山,黛玉也依然是远在周瑞家的之上的。倒是可怜的周瑞家的,一到林黛玉的面前,就沦为了不折不扣的弱者。面对黛玉的无理刁难,她即使有理(比如,她完全可以指出黛玉以往处处占先的实例),也不敢讲一句,只能“一声儿不言语”。究竟谁的势力大,谁的背景硬,在这个例子中,应该是可以一目了然的了。

  对于背景、势力远不如自己的周瑞家的,黛玉可以随意出语相伤,对于谈不上任何势力背景的贫婆子刘姥姥,黛玉的刻薄就更不在话下了。按《红楼梦》第40至41回所写,刘姥姥第二次来到贾府,由于得到了贾母的喜爱,被特别准许进入大观园游赏。可怜这么一个贫穷的乡下人仅仅为了改善一下生活,就不得不在贾母等贾府女眷面前故意装疯卖傻,充作“女篾片”,以博得她们的欢心。比较厚道一点的人,比如宝钗、迎春等等都不忍心当面取笑这个被生活所逼迫的可怜人。但林黛玉的态度又如何?黛玉却径直把刘姥姥当作了牲畜和虫豸,带头加以嘲笑、刻薄。比如,第41回,黛玉因看见刘姥姥食量大便将其比做了“牛”:

  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第41回)

  第42回,刘姥姥走后,林黛玉跟众姐妹谈起她,又将她比做了“母蝗虫”: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第42回)

  有人替黛玉辩护说,林黛玉如何如何“清高”,打心眼里瞧不起刘姥姥这种游走于权门吃白食的人。可我们不要忘了,林黛玉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寄居在贾府里白吃白喝的人,但她却瞧不起刘姥姥这样的“打秋风”的人,只因后者是农村的。这叫真“清高”吗?恐怕用“势利”二字才是对黛玉如此行为的最佳概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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