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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60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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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

  ——钗、黛的“复借影”关系

  “借影”是《红楼梦》用来刻划钗、黛及贾宝玉等主要人物的一种独特而重要的文学手段。如果要给“借影”下一个定义的话,那就是通过对一些相对次要的人物的性格刻划,来照映书中男女主人公的思想、性格的某一侧面。过去,很多人都听到过一种说法,叫做“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尽管这一说法常常被一些拥林派论者所利用,成为其宣扬捧林诬钗之论的理由和口实之一。但如果排开那些节外生枝的说辞而不论,单就这一命题本身来说,它也的确是实事求是地道出了所谓“借影”之法在书中的一个应用典例。只是曹雪芹之写钗、黛,其运用的手法却又远不止是这样简单、稚拙。以前很多人并不知晓的是,作者还为书中的宝钗和黛玉设计并安排了另一对影子人物——金钏和小红。如果我们将钗、黛与袭、晴、金、红四婢放在一起进行两两对照的话,不难看出,袭、晴充其量不过是钗、黛的一组“外影”,她们只是照出了钗、黛性格中某些比较表面的东西,金、红才是是钗、黛的一对“内影”,映射了钗、黛思想性格中一些比较核心的成份!除此而外,袭、晴与钗、黛还存在着一种交叉、反向的“借影”关系:作者在描写袭为钗影、晴为黛影的同时,又多次将黛玉与袭人挂钩,让宝钗与晴雯联袂。这种写法也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钗、黛形象与《红楼梦》之“大色空”主题的关系。如果我们把前述袭为钗影、晴为黛影的情形,称为钗、黛的“正借影”的话,那么,金钏之于宝钗、小红之于黛玉,就构成了钗、黛的一组“再借影”关系,袭人之于黛玉、晴雯之于宝钗,又构成了钗、黛的一组“反借影”关系。而“正借影”、“再借影”、“反借影”三者相互结合,则又构建起了一种立体的、交错的、繁复的人物对映结构。我们给这种结构也起一个统摄性的名称,叫做钗、黛的“复借影”关系。本章即从深入剖析薛宝钗与林黛玉这两个人物形象的角度出发,来说一说钗、黛的这种“复借影”关系是如何具体展现在《红楼梦》的脂评本原著中的。

  要讨论钗、黛的“复借影”关系,我们当然得先从袭、晴之于钗、黛的“正借影”说起。如前所述,所谓“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这在红学界乃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命题。只是长期以来,这一命题却常常被一些拥林派论者所利用,成为其宣扬捧林诬钗之论一个工具。比如,其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做法就是先将袭人拼命丑化、妖魔化,将她说成是什么奸险小人,再通过钗、袭之间的“借影”关系,进一步强化宝钗是所谓“野心家”、“阴谋家”的观点。或者反过来,先竭力将晴雯美化、神圣化,把她说成是世间最纯洁无辜的人,再通过林、晴之间的“借影”关系,论述林黛玉如何如何受到所谓的“封建势力”的“压迫”云云。事实上,我们由此追溯到晚清时代,可以看到,拥林派的鼻祖——涂瀛就是这么一个特别喜欢借褒晴贬袭之机,而大肆宣扬右黛左钗之论的评红者。按他在《红楼梦论赞》和《红楼梦问答》等评红文章所中提出的说法,袭人是什么“蛇蝎”一般的人物,而宝钗“交欢袭人”,便是什么“小人与小人为朋”、“古来奸人干进,未有不纳交左右”的“深心”。当然了,在我们今天看来,诸如此类说法未免荒诞可笑:宝钗连对贾母、元春、贾政、王夫人、王熙凤这样的权势人物都敢于得罪、敢于调侃、讥讽和非议,她如果真有什么“深心”,区区一个袭人又岂能挽回大局?一面去纳交权贵的左右,一面又去冒犯、得罪权贵,这世界上能有如此愚不可及的“奸人干进”之法么?那不过是一通自相矛盾的笑话罢了。可是在从清代道光年间起直到二十世纪末的近一百六十年的时间里,类似涂瀛的这种看法却一直为不少拥林派读者所深信不疑。特别是1954年红学大批判以来,很多红学论著、红学评论几乎是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宣称,曹雪芹把袭人写成是宝钗的影子,就是为了“揭露”宝钗有什么隐匿的“阴谋”。但实际上又如何呢?如果我们再继续追根溯源下去,亦不难发现,所谓“袭为钗影、晴为黛影”,这种观点的最早提出者却不是作为早期拥林派之代表的涂瀛、张新之、姚燮这些人,而是曹雪芹所“钦定”的代言人——脂砚斋。而且,更重要的是,脂砚斋提出这一观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说明《红楼梦》有什么褒林贬薛的“倾向性”,恰恰相反,是为了强调作者那种赞扬宝钗、袭人而批判黛玉、晴雯的立场和态度!或者,我们套用脂砚斋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晴有林风,袭乃钗副”、“晴卿不及袭卿远矣”。在曹、脂这些早期“圈内人”看来,惟有宝钗、袭人才堪称是原著中“高诸人百倍”的女杰!

  那么,离开了那些拥林派论者的泛阴谋论以及受迫害妄想症,曹雪芹和脂砚斋又是如何将宝钗与袭人、黛玉与晴雯绾结在一起的呢?如果我们将小说里相关的正文及脂批进行一番综合比对的话,不难看出,作者主要是从心地和气度两方面出发,来展开人物的类比的。概要地说,就是宝钗、袭人俱为宅心仁厚之人,她特别不喜欢扬人之短、显己之长。如果有人犯了什么过错正好撞在她们手里,只要这个人不是坏得完全无可救药,她们都宁可为之遮掩,以求息事宁人。反过来,黛玉、晴雯都是心地偏狭、言辞刻薄之人,专门喜欢以贬损他人为乐,具有幸灾乐祸的行为倾向。与此同时,宝钗、袭人还都是对自己充满自信,能够大度容人之人。对于经常以小儿女之心冒犯自己的人,她们甚至能够以德报怨,以自己光明正大的行为去感化对方。黛玉、晴雯则全然是一副弱者的自卑心态,偏偏以嫉贤妒能、排斥和打击异己为能事。因而,从道德上看,宝钗几乎在每件事上都压过黛玉一头,而袭人亦始终对晴雯保持着道义上的优势。那么,书中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可以证明这一点呢?我们看到,钗、黛、袭、晴四人在对待宝玉奶母李嬷嬷的问题上,她们各自的表现就最能说明她们的心地!

  我们先来看看宝钗与黛玉是如何对待李嬷嬷的。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第20回)

  按,李嬷嬷是宝玉曾经的奶妈。一口奶一口米地将宝玉养大了,如今她老了,解了差事出去了。于是,宝玉以下就再没人把她放在了眼里。就是那些小丫头也敢于当面骂她“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出于心理不平衡,这老婆子经常跑来找袭人的麻烦,以至于无理取闹地乱骂一通。对于林黛玉来说,如此一个令人讨厌的老东西,她巴不得贾宝玉赶快冲上去,将其教训一通,她也乐得在一旁看一看热闹。但宝钗却深知此类可厌之人亦有可怜之处。想想看,人家辛辛苦苦把小少爷养这么大了,如今少主子却将她一脚踢开,她能不急吗?因此,宝钗一方面指出李嬷嬷的恶骂是没道理的,属于“老糊涂”的表现,另一方面又一把拉住宝玉,要他让这老人家一步。既通情达理,又深明大义,也难怪脂砚斋会在这里专门批上两句:

  的是宝钗行事。(庚辰本第20回侧批)

  宝钗如何?观者思之。(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很显然,脂砚斋是有那个自信的,他(她)相信任何人读到这样的文字,都会为宝钗的忠厚宽仁而感佩不已。

  而宝钗、黛玉在小说第20回中的这种表现,在之前的第8回和第19回中,还几乎于袭人、晴雯身上分别预演了一遍。这就是晴雯的豆腐皮包子一事和袭人的酥酪一事。我们将相关的原文亦辑录于下:

  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第8回)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奶奶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第19回)

  李嬷嬷先是偷拿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然后是偷吃了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我们看到,晴雯的反应也正与黛玉相似:她也巴不得宝玉教训这老东西一顿,给她出气。袭人的表现则恰与宝钗趋同:她不仅没有挑唆宝玉打击报复李嬷嬷,反而想方设法替后者遮掩,以图息事宁人。由此,袭人与宝钗、晴雯与黛玉的照映关系,已经是清晰可见的了。

  当然了,也许有拥林派会说黛玉、晴雯只是心直口快而已,她们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事实果然如此吗?我们不妨再看一组事例。先看黛玉对宝玉奚落、攻击宝钗的反应: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第30回)

  只因听见宝玉有奚落、攻击宝钗之语,黛玉便面露得意之色,其居心不问可知。而当初宝钗又是如何对待黛玉的呢?小说第22回写宝钗的生日宴会,凤姐指着一个刚从戏台上卸妆下来的唱小旦的女伶说:“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书中点明宝钗当时的反应是: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第22回)

  宝钗虽然知道凤姐打趣的是黛玉,却不肯当众说出,使黛玉尴尬。两相对比,我们不由得不佩服曹雪芹的用笔之神:只这么一句两句就活画出了宝钗与人为善的心态和黛玉好乱乐祸的心理!

  而这种性格上的忠善与狭刻之别,亦体现到了袭人和晴雯的身上。我们再来看看二人在茉莉粉事件上的不同表现。按小说第60回所写,赵姨娘因为芳官拿茉莉粉冒充蔷薇硝送给贾环一事而亲自打上门来,教训芳官。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又闻信赶来替芳官助阵:“豆官先便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跌。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此处,作者亦专门点出了当时袭人和晴雯相差迥异的表现:

  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有委曲只好说,这没理的事如何使得!”(第60回)

  袭人为了劝架,在那里急得团团转,晴雯此时却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她为什么只是假意去拉呢?原因无它,就因为此刻的晴雯正与见到宝玉“奚落”宝钗时的黛玉一样,具有一种特别的幸灾乐祸的心态!

  也正由于袭人的仁厚忠实恰如一个缩小版的宝钗,晴雯的好乱乐祸又酷似一个奴婢级的黛玉,因此脂砚斋在甲戌本第8回叙及豆腐皮包子一事时,正式提出了所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的观点:

  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假。(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

  这里所谓“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一句乃是关键。因为按照脂砚斋提出的“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的原则,读者正好可以反过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黛卿亦不及宝卿远矣!

也不仅仅是在心地方面,书中存在着黛卿不及宝卿、晴卿不及袭卿的区隔,这种分殊亦同样体现于钗、黛与袭、晴的气量大小方面。事实上,在曹雪芹的原著中,我们可以不止一次地看到诸如此类的情节:黛玉、晴雯在嫉妒心的驱使下,再三再四地挤兑和攻击宝钗、袭人。宝钗、袭人却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能站在更高的层面去体谅、怜悯前者,甚至能够做到无私地关爱、教导前者。其以德报怨的不凡气度也恰恰跟林、晴那种嫉贤妒能的阴暗心理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关于宝钗的气度如何,除了许多具体的事例以外,书中最有说服力的,恐怕还是当属林黛玉自己所说的话。以下是黛玉在经历了“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事以后,经过了认真的反省,对着宝钗所发出的深切忏悔: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第45回)

  按,我们知道,黛玉本来是一心要捏宝钗之错的。宝钗没招她惹她,她尚且要以自己的阴暗心理揣测别人,以冷笑进谗的方式攻击宝钗说:“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第29回)恰如黛玉所言:“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而如今是黛玉自己不慎说出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词句,被宝钗发觉。宝钗不仅没有像黛玉想象的那样,跑去揭发、告密或者肆意要挟、勒索,反而私下里约上黛玉,以身说法,倾心相告,甚至把自己也曾经读过许多此类杂书的往事也说给黛玉听。这如何能不让黛玉在感激的同时又悔愧万分呢?可以说,这时候连黛玉自己也深刻地认识到了宝钗的气度之大,是她那种只知道嫉妒、争宠的世俗心理所远远不能比拟的!

  那么,类似的对比又是否存在于袭、晴之间呢?答案是肯定的。小说第31回,作者就专门描写了一段有关晴雯因攻击袭人而得罪了宝玉,袭人反倒替晴雯求情,从而将其保下的情节。说起来,这事却是由晴雯自己跌了扇子,招到宝玉的训斥而引起的:

  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象是恼我,又不象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恨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第31回) 晴雯不小心跌了扇子,受到宝玉的批评,按理说,她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可仗着宝玉平日的宠爱,晴雯不仅不认错,反而莫名其妙地找些子虚乌有的理由跟宝玉吵闹。袭人好心好意地赶来劝解,晴雯又跟袭人抬起杠来,死死地抓住袭人的一句口误,攻击个没完。言语之恶劣,态度之嚣张,也难怪会惹火宝玉,使平日里一向对丫鬟和颜悦色的后者也忍不住要放出狠话,把晴雯赶出怡红院。我们看到,若不是袭人领着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跪下苦苦相求,别说你一个晴雯,就是十个晴雯加起来,也被驱逐出去了。哪里还用得着后来王夫人亲自动手呢?这晴雯的不识好歹、恃宠而骄,跟袭人的深明大义、委曲求全,也显然构成了一黑一白的明暗反差! 

  我们不妨给黛玉、晴雯这种一心争风吃醋,动不动就充满攻击性的脾气、性格起一个统称,叫做“林晴性”。而透过这种“林晴性”,我们看到的是黛玉、晴雯作为小女人的一种极度不自信和不安全感。同所有人一样,她们也渴望有自己的幸福生活。但她们却既没能耐靠自己的实力和本事去争取,也不愿意靠勤勤恳恳的苦干来赢得他人的承认,只希望依靠主子、权贵和男人的宠幸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因此,对于那些在她们看来有可能夺走或分走其恩宠的其他女子,她们有着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敌视和抗拒。事实上,曹雪芹也写的很清楚,黛玉也是在明白宝钗根本无意跟她争夺什么“宝二奶奶”之位以后,才羞惭满面,主动向宝钗认错的。晴雯则终生不改对袭人以下,以至于芳官等人的嫉妒。这就是她们只图依靠别人,而从不依靠自己的必然结果。反过来,宝钗、袭人那种以德报怨、大度能容的气量,我们也可以起一个统称,叫做“钗袭度”。而“钗袭度”的背后,则是宝钗、袭人作为生活中强者的自信。具体来说,袭人的自信来源于她的苦干精神。她相信她可以通过她的勤劳、努力,赢得贾府上上下下的尊重与喜爱。实际上,袭人的身份本来就一直高过晴雯(按,袭人是贾母给宝玉暗放的通房丫鬟,晴雯则不是,关于这一点稍后再说),她哪里犯得着跟晴雯去计较什么呢?而宝钗的自信则来源于她对于这些世俗名位的藐视。她关心的是国家与社会的正义,追寻的是“怜愍众生”的“梵铃声”,至于个人的荣辱得失,她何尝放在心上过呢?如果要她放下身段去跟黛玉争夺什么“宝二奶奶”之位,那简直就跟鵷鵮不栖梧桐、不饮醴泉,专与鸱枭一争腐鼠一般滑稽可笑了。很显然,在曹雪芹生活的时代,绝大多数读者都是欣赏、推崇“钗袭度”,而厌恶、反感“林晴性”的。也正因为如此,脂砚斋又专门就第20回中晴雯找麝月拌嘴一事,写下了一段长长的批语,要人们在尊钗、尊袭而贬黛、贬晴的同时,也不要把黛玉、晴雯看的一无是处。其批语全文如下: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在脂砚斋看来,宝钗、袭人是不会真正“妒才嫉贤”的。她们就是跟宝玉在闺中玩笑时,就是说些含酸之语,那也不过是为了逗宝玉开心,一时取乐而已。因此,才是“高诸人百倍”的贤女。而惟有黛玉、晴雯才会真的去嫉贤妒能,所以她们充其量不过是闺中的尤物、玩物而已。但其实对于黛玉、晴雯来说,也幸而是脂砚斋来作此批。因为脂砚斋好歹是主张把黛、晴当作能为“金闺绣阁中生色”的“尤物”来加以优容的。如果是换了跟曹雪芹同时代的其他圈内读者,则“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其对于黛玉、晴雯以及她们身上的“林晴性”的评价就肯定更低、更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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