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历史上袭人的遭遇相反,晴雯则受到了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的大力追捧。如果说清代的评红者还基本属于就事论事地赞美晴雯的率性、耿直,那么到了五、六十年间,晴雯的几乎一切举动都被一些人给贴上了所谓的“叛逆”、“反封建”、“反礼教”的标签。比如,晴雯在宝玉的偏袒、纵容之下,笑怒无常,以至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肆意糟蹋东西,被官方红学会的一部分论者说成是“反奴性”,具有“可贵的平等意识”。晴雯在第37回中针对秋纹得赏一事扬言说:“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这话更被一些人渲染成什么晴雯“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民主精神”。然而,诸如此类的泛政治化的呓语,在我们今天看来,其荒谬却是一望可知的!要知道,中国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不乏君王或者其他权贵男人宠嬖妾妇的事例。这些被宠的后妃、妻妾又往往仗着男人的势力,做出些任性胡闹,践踏当时礼法规则的事情。比如,周幽王宠着褒姒,弄出所谓“烽火戏诸侯”的闹剧。东汉权臣梁冀之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善作愁眉、啼妆、坠马髻、折腰步、龋齿笑等以为媚惑。梁冀爱而惧之,任由其在家中肆意乱闹,以至于动用残酷手段虐杀“情敌”,甚至跑到官场上去受贿卖官。明朝成化、万历二帝分别宠幸万贵妃、郑贵妃,放纵二妃在后宫行凶,甚至培植势力,干预朝政,策划夺嫡,演化出一幕又一幕的宫变。这些事件对当时的政治规则、礼法秩序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可难道像褒姒、孙寿、万贵妃、郑贵妃这样的历史人物,就可以说成是什么“反封建”、“反奴性”的先进典范了么?奴才因为得宠,因而在主子的放纵下,拥有了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可以肆意破坏规则的特权,这反倒成了什么“可贵的平等意识”,这世界上有比这更荒唐的“反封建”理论么?至于说晴雯“反对封建等级制度”,这就更加不知所云了。不错,晴雯为了一口气,对上她敢于“冲撞了太太”。但晴雯又是如何对下的呢?她是怎样对待那些等级、地位都远不如她的小丫头的呢?“非打即骂”四个字恐怕才是最好的概括!我们看到,王夫人对晴雯的第一印象,就是她在那里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小丫头: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第74回)
事实上,在怡红院的日常生活当中,那些小丫头们对于晴雯也的确是如畏虎狼:
(宝玉)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第73回)
小丫头们因为年龄小,熬不住夜,犯了困,也是正常的生理表现。晴雯却恶腔恶调,威胁要动用肉刑,把个刚好打盹撞醒的小丫头子吓得哭了起来,口里不住地央求。试想,若不是晴雯平日里就罚人、打人成了习惯,这些小丫头子们会对她的“淫威”惧怕到如此程度吗?而实际上,早在第52回中,作者就专门写了晴雯施用肉刑,拿一丈青猛戳坠儿的情形: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第52回)
所谓“一丈青”,原本指一种攻击性很强的青黑色的毒蛇。后来用来比喻凶狠毒辣的女人。如《水浒传》中的扈三娘,其绰号就叫做“一丈青”。这里却是指一种尖利、细长的簪子,一头带一个耳挖子,一头扁尖,非常锋利,既可作女性的头饰,又可作防身的武器。晴雯以此猛戳坠儿的手,坠儿当然要疼得吱哇乱叫。过去,很多人替晴雯辩护说,晴雯此举是出于“疾恶如仇”的心理,她见不得坠儿偷东西。固然,坠儿是偷了凤姐的虾须镯,但晴雯当真是由于“疾恶”才抓打坠儿的吗?原文给出的回答却是全然相反的。因为在此之前,晴雯刚听说坠儿偷东西一事,喊着闹着要打坠儿的时候,宝玉就劝过晴雯:“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就完了。”当时,晴雯虽然表示:“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但宝玉又劝了一句:“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便劝止了晴雯的行动。而此刻晴雯又想到抓打坠儿,完全是因为她吃了药,仍不见病退,又气又急,才迁怒于小丫头子们,拿她们撒气的。只不过,坠儿又正好撞到枪口上罢了。回到我们前面的话题之上,晴雯对王夫人固然有着敢于冲撞、对抗的一面,可她对于比她等级还低、还要弱势的小丫头子们则又完全是一副专横跋扈的凶恶嘴脸。我们知道,书中连贾政、王夫人等人尚且主张对下广施恩德,“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第33回,贾政语),“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第19回,袭人之母、兄对贾府的评议)。而晴雯自身不过是个奴才,却不惜对那些等级比自己更低的底层奴仆肆行暴虐,这能叫什么“民主精神”么?这究竟是“反对封建等级制度”呢,还是等级意识过于强烈的表现呢?读者不妨自行判断。反正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晴雯的此种作风都算是什么“反封建”的“叛逆”之举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就是所谓的“万恶的封建社会”也要比后世那些标榜“反封建”的社会要开明得多和人道得多了! 说到此,我们也顺便讨论一下晴雯被逐究竟冤不冤的问题。晴雯最终被王夫人赶出去,她自己当然是很不服气的。书中的宝玉以至于曹雪芹也认为她冤得很。更不用说后世那些本来就拥林、拥晴的读者了。因此,在长达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关于晴雯被逐的问题,在红学界几乎是一边倒的鸣冤之声、愤恨之语。然而,近年来,一些自称“灭晴派”的读者却看到了事物的另外一面,敏锐地指出晴雯其实不冤,至少她的被逐也远非世人想象的那样清白、无辜。那么,晴雯被王夫人赶出怡红院,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冤案呢?我们说,晴雯实际上是既冤又不冤!为什么呢?因为王夫人驱逐晴雯的主要理由是两条,而不是一条!其中之一,当然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一套“罪名”,即认为晴雯是个“妖精似的东西”,担心她把宝玉“勾引坏了”。如果单就一点来说,晴雯确实冤得很。事实上,书中写明,晴雯一直到死都是清白处子之身。因此,晴雯的不服气也主要是集中在这一点上:“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第77回)但王夫人之所以要驱逐晴雯,却又不仅仅因为这一点。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满于晴雯欺负底层下人的凶狂。而实际上,就是当初那个王善保家的跑到王夫人那里控告晴雯时,她状告晴雯的主要罪名也是两个,而非一个。除了说晴雯如何如何“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骚”、“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以外,另一点就正是说她“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第74回)。巧的是,晴雯的这种训骂小丫头子的张狂样,又恰好为王夫人所亲眼见证。前面说过,就连贾母、王夫人等贾府的主子对待下人尚且“恩多威少”,不肯轻易打骂。晴雯一个丫头却敢在那里擅作威福,既窃主子之权,又毁贾府之誉,那王夫人能不大动肝火,对她印象极差吗?与此同时,晴雯之张狂、暴虐的罪名既已被坐实,她的另一条罪名——是个狐狸精般的东西,会勾引坏贾宝玉,王夫人又岂能不信呢?为预防万一,王夫人所要采取的策略也当然是先把她撵出去再说,至于晴雯究竟是不是处女之身,她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所以,我们说,晴雯的确很冤,但她的受冤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由她自己的恶行造成的。正如《论语》中子贡评价纣王的恶名时所说的那样:“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纣王的不善,未必像人们说的那样厉害,但人们因为讨厌这种道德低下的人,于是把天下的恶事都附会到他的身上)。假设当初王夫人在驱逐晴雯的时候,能够做到更多一点理智,更多一点调查研究,不在晴雯已有的恶行之外,再多添出其它的罪名,让晴雯“死”得其所,那么,晴雯就再是心高气傲,恐怕也发不出所谓“已担了虚名”、“我太不服”的恨语了吧!
批驳并澄清了传统红学所强加于袭人的种种曲解、误读,同时把晴雯也“请”下了所谓“反封建”的神坛,我们也就不会对作者的立场、倾向何以会跟后世流行的观念截然相反而感到奇怪了。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尽管袭、晴与钗、黛有着这么多可以让人一目了然的对映之处,但如果我们从探究人物的深层次性格出发,却又不难发现,宝钗与袭人之间、黛玉与晴雯之间,其实又存在着让很多读者所意想不到的巨大差异。正如本章开头部分所言:袭、晴充其量不过是钗、黛的一组“外影”,她们只是照出了钗、黛性格中某些比较表面的东西而已。那么,一个人除了前述心地和气度方面的特征以外,还有什么样的东西,能反映出其更为本质的品性呢?我们说,一个人的思想意志,或者说特定价值观支配下的人生追求,才是他的性格中最为核心的成份!特别是当他(她)面临世俗名位与个性尊严的两难选择的时候,这一点还表现得尤为突出。以下我们就来说说究竟是怎样的价值观差异让宝钗与袭人、黛玉与晴雯分道扬镳,在思想性格上拉开了差距。
经过前面十五章的论述,我们现在知道,宝钗是一个勇于批判现实黑暗的女子,她追求的是国家和社会层面的正义。至于世俗的名利和个人的得失,用脂砚斋的说法则是“在宝卿有不屑为此”。与此同时,在对现实社会失望之际,宝钗对于佛、道等宗教哲学还有着一种在潜意识里近乎于本能的偏爱。因此,这个人物在整体上所表现出来的乃是一种愤世、出世的思想倾向。那么,同样的倾向又是否存在于袭人的身上呢?原文提供的情况是与之相反的。因为曹雪芹明文告诉我们,袭人的人生追求却是“争荣夸耀”: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第31回)
这里虽然表面上是说袭人挨了宝玉一脚,把“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但我们不妨反过来想一想,袭人是误以为宝玉这一脚对她相当严重、致命,才作此想的。等到后来她的身体恢复正常了,清楚了宝玉的这一脚也并不会给她的健康造成永久性的什么大碍,她还会是同样的想法吗?到那时候,袭人原来的“争荣夸耀”之心也自然会随之“死灰复燃”!在这种情况下,袭人终究是不能跟宝钗想到一路去的。
也正因为宝钗与袭人在人生的价值追求方面有着如此之大的差异,所以这又导致了她们在具体言行上诸多不同。其中,首当其冲的一点就是宝钗特别喜欢抨击、批判当时以贾雨村为代表官场中人,而这种批判精神在袭人身上却是不存在的。不仅是不存在,袭人还非常不理解宝钗的那种愤世嫉俗的精神。比如,第32回在宝钗对贾雨村的投机钻营发出尖刻讥讽的时候,袭人的反应就很能说明问题:
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己卯本、庚辰本第32回;关于袭人的答言,蒙府本、戚序本作“倒是你说的是”,列藏本作“可是呢,你说说么”,程乙本作“你可说么”,均系妄改;梦稿本原作“倒是你说说罢”,又从程乙本点改为“你可说么”,等于改正为误)
对于贾雨村这种热衷于干谒权贵,顶着大太阳天,到处跑门路的势利之徒,宝钗很是反感、鄙夷他们,认为贾政要宝玉拜会这种“客人”简直“没意思”得很。但袭人却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倒是你说说罢。”言下之意,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不这么想,也不敢这么说。毫无疑问,只这样短短地一句,就显示出了宝钗、袭人的思想差距!
其二,也恰恰是由于宝钗敢于批判与现实黑暗同流合污的那些权贵,故而曹雪芹的原著中一再出现宝钗以个性得罪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家长的情形。我们前面说过,像“更香谜大扫贾政兴”(第22回)、“薛宝钗不屑皇妃赏”(第28回)、“蘅芜苑开罪史太君”(第40回)、“献人参调侃王夫人”(第77回)等等,都是其中堪称经典的事例。可书中的袭人却从未有过因个性而得罪贾母或者王夫人等人的记录。事实上,一直到前八十回终了,贾母、王夫人提到袭人,还是一副赞不绝口、信任有加的口吻。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在袭人的身上就不存在一个善良人应有的正义感。事实上,在贾赦企图强占鸳鸯为小妾的节骨眼上,袭人也跟平儿一起站在鸳鸯一边,帮着她斥责她那个贪图贾赦势利的金家嫂子:“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第46回)以至于引得邢夫人大不高兴,抱怨说:“(这事)又与袭人什么相干?”可我们要知道的是,贾赦也好,邢夫人也好,由于不得贾母的欢心,平日在贾府里就处于实际上的半失宠状态。他们对于袭人又不存在“现管”的权力。袭人就是为了鸳鸯而开罪他们也不至于影响自己将来的“争荣夸耀”。但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的情形却不相同。他们是真正能决定宝钗、袭人能否成为宝玉之正室和侧室的当权者。宝钗为了心中的理想,可以不在乎贾母、贾政对她的恶评,也可以用搬离大观园的行为来跟王夫人的抄检之命对抗,等于把争取“宝二奶奶”之位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黛玉。而袭人又如何呢?她却不能像宝钗这样拼着自己的“前途”于不顾,把愤怒的矛头指向这些当权者。哪怕是在后者明显犯了错误(比如,王夫人的“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情况下,袭人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当然了,如果以普通善良人的标准来看,袭人在守正、拒恶方面还是做的相当不错的。毕竟,袭人的向上进取靠的是自己的踏实苦干,而不是靠投机取巧或者出卖他人来实现。因此,我们现在拿宝钗那种不恤得罪当权家长的标准来要求袭人,则多少有些“春秋责备贤者”的味道。但既然要对比宝钗、袭人的性格异同,我们仍免不了是要把这些问题说深、说透的。而如前所述,宝钗是经得起如此“责备求全”的考验的,袭人却经不起。这显然说明袭人还远没有像宝钗那样可以把坚守正义的原则放在自己的名位得失之上!
其三,宝钗、袭人在劝谏宝玉读书上进的问题上,她们的态度也有着微妙的差异。对袭人来说,她劝宝玉读书,固然也是为宝玉的将来着想。但有时候,她更多地却是在尽一个“准姨娘”的本份。因此,她会劝宝玉装出喜欢读书的样子来,讨贾政的喜欢,以免使宝玉挨打,并连带着让她自己也受到贾母、王夫人等人的批评和责罚。同时,在劝宝玉的时候,她也非常注意方式方法,尽量委婉动听,避免惹宝玉不高兴。比如,第19回的那一次“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式的劝谏,袭人的发言就颇有些“讲话艺术”: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第19回)
但宝钗的目的却跟袭人不同。她是真心希望宝玉能学一身本事,将来掌握权力,消灭贾雨村那一类的赃官。正所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是也!因而,宝钗的着眼点更多的是要宝玉学有所成。她显然是不会像袭人这样劝宝玉“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的。与此同时,在说话的方式上,宝钗也更多的是直言相劝,只要抓住时机,便直截了当地要宝玉勤学本领,以为将来多做准备,而全然顾不着看宝玉的脸色如何。比如,第48回中宝钗借着香菱苦心学诗的机会,劝告宝玉要执着于学习,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例: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第48回)
我们知道,早在第38回中,宝玉就已经从宝钗《螃蟹咏》中了解到了这位蘅芜君的志向乃是要澄清玉宇,消灭如“螃蟹”一般横行霸道的贪官酷吏,以实现所谓“月浦空余禾黍香”的政治理念。因此,在听闻宝钗的劝告以后,宝玉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将宝钗错当成所谓的“禄蠹”,乱发一通脾气,然后转身就走。但毫无疑问,宝钗的这种犯颜直谏还是多少引起了宝玉的不快,因而他只能以“不答”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与袭人劝告宝玉时,他那种心中虽未必赞成,却满口虚应承的效果,无疑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外,从上述有关“良宵花解语”的一段引文中,我们不难看出,袭人是反对宝玉批判、抨击以贾雨村为代表的那些“禄蠹”的。因为后者在袭人看来,乃是当时风光于官场上所谓的“正经人”、“体面人”。但在宝钗看来,这种人本身就是她心目中那种“读了书倒更坏了”的反面典型,是她一心想要翦除的横行“螃蟹”。所以,看到宝玉能跟这种人划清界限,宝钗高兴和欣慰还来不及呢,她肯定是不会去劝说宝玉停止抨击此类贪酷之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