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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原创]《论宝钗》(郑无极最新73万字红学专著)64
作者郑无极
标签钗黛形象的B面 红楼梦 林黛玉 论宝钗 人物形象 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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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除了袭、晴、金、红四婢之于钗、黛的“正借影”和“再借影”之外,曹雪芹还另辟蹊径且别出心裁地将黛玉与袭人、宝钗与晴雯关合在了一处,构成了钗、黛的一组“反借影”关系。我们先来看看小说是怎样让黛玉与袭人发生牵连的:

  首先,黛玉、袭人在宝玉年少情迷之际,均被后者一度当成了其生命中最为亲密的伙伴。譬如,第78回,宝玉在经历了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一系列的情感挫折的打击以后,他所用来自我安慰的东西,就是自己将来还可以跟黛玉、袭人这两个人“同死同归”:

  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第78回)

  这时候的宝玉当然是自认为黛玉将来可为他的妻,袭人将来可为他的妾。岂料黛玉日后却终与他分道扬镳,落了个“莫怨东风当自嗟”的结局,袭人亦不得不另嫁他人,“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同黛玉一样,她也不能跟宝玉厮守到底。

  其二,作者还特意安排黛玉和袭人的生日为同一天,均是农历的二月十二日: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的。”(第62回)

  我们知道,《红楼梦》凡写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物同一天生日,都是有其特殊寓意的。比如,第44回写凤姐生日与金钏的冥诞为同一日,显然是用前者的繁华来反衬后者的冷寂凄清。第62回和第76回写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儿五个人共一天生日,则又恰好借宝琴、岫烟、平儿的身份反讽了四儿的虚荣和妄念——因四儿曾扬言,她跟宝玉“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而薛宝琴、邢岫烟分别已经与梅翰林之子、薛蝌定婚,平儿则是贾琏的人,她们都是最不可能跟宝玉成为夫妻的人,这就从反面说明了四儿的说法纯粹是聪明过头的痴心妄想。而黛玉与袭人不仅同被宝玉当成了可以与自己“同死同归”的人,连她们的生日都被作者设计为同一天,这两个人物之间的特殊关联就已是不言自明的了。

  那么,作者又为什么要将黛玉与袭人联系到一处呢?可能部分眼光敏锐的读者早已经发现了问题的答案:其要害还是出在“价值观”三字上。如前所述,黛玉是一个极其重名重利的女子。她念念不忘的就是“何幸邀恩宠”、“双瞻御座引朝仪”、“鳌背三山独立名”一类的世俗荣耀。而袭人呢?她也把提高自己的地位,然后“争荣夸耀”当成了自己毕生的向往。也就是说,对于黛玉、袭人来说,世俗名位乃是她们最大、最主要的人生追求!也正因为如此,黛玉与袭人在日常行止上也表现出了若干相近和相似之处。我们看到,两人都有曲意迎合贾府上层的言行记录。黛玉是如何逢迎贾母、元春的,我们自不必重复。而袭人亦劝过宝玉,要他装出喜欢读书的样子来讨老爷贾政的喜欢。同样地,黛玉、袭人为了自己的名位、前程,也都不可能像宝钗那样以个性冒犯家长权威。再一点。黛、袭还一同将宝玉看作了自己终身的倚靠。因此,她们在劝谏宝玉的时候,又特别注意方式方法,特别地婉转柔媚,从不会像宝钗、湘云一般犯颜直谏。这对于尚处在“情迷”状态中的宝玉来说,自然是格外地悦耳、顺心。于是,他不加细辨、不究内情,一古脑地将这两个女子一并当作自己最亲密的伴侣,也就毫不为怪了。

  而同样是基于价值观上的某些相似之处,曹雪芹又将宝钗与晴雯拉在了一起。众所周知,小说第63回中,作者给了宝钗一个“艳冠群芳”的评价,盛赞她是大观园中的“群芳之冠”。而晴雯呢?她也有一个“又副册”之冠的头衔。我们看到,在小说第5回中,宝玉依照“又副册”、“副册”、“正册”的顺序翻阅太虚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钗图册》,他所看到的第一首判词,就是以晴雯为吟咏对象的: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 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第5回)

  这里,宝钗与晴雯,一个是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之冠,一个是金陵十二钗的“又副册”之冠。两者之间的照应关系已初见端倪。

  不仅如此,曹雪芹在借宝玉之手撰写祭祀晴雯的《芙蓉女儿诔》时,又巧妙地羼入了本该属于宝钗的一句赞语:

  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众所周知,晴雯在大观园内外的人缘差得很,众丫鬟、众婆子对她不满的大有人在,根本谈不上什么“悉慕”、“咸仰”。黛玉在下人中的名声也同样不怎么样。袭人的懿范虽然令众多的小丫头都感佩不已,但偏生还有一个李嬤嬤跟她闹别扭、过不去。惟有宝钗才是当得起这样的赞语的。可作者却不管不顾,偏要将惟独宝钗才配受用的赞辞转移到这篇《芙蓉女儿诔》中来,移作对晴雯的所谓“谀墓”之辞。他的目的显然是两个:一是如笔者在《入世理想的盛大葬礼》一书中所揭示的那样,用这样的溢美之辞来修饰、美化自己曾经的“入世”理想(按,诔文中那个地位远远超越在黛玉、晴雯的现实身份之上,可以“乘玉虬”、“驾瑶象”,“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的“芙蓉女儿”,就是这一理想的艺术化身)。其二,曹雪芹也明显是要借此提醒读者:不要忘了,在宝钗与晴雯之间还存在着那么一种宛若游丝相牵一般的关合与联系。

  那么,宝钗与晴雯在思想意志的层面上又有什么样的相似之处呢?乍一看,二人似乎毫无共同点可言。但如果把宝钗、晴雯分别放到与家长、权贵的关系上去审视,则不难发现,曹雪芹将这两个人物牵引在一起也并非毫无道理。简言之,宝钗与晴雯一样,她们都不肯走上层路线,不肯为迎合权贵而曲意改变自己。她们都追求一种自然、适性的生活,而不屑于或不看重世俗的名位。因此,她们同贾母、王夫人的关系也都最终是走向了对抗。前面我们已经讲了宝钗以搬离大观园的举动来对抗王夫人的抄检之命的事例。而事实上,对于抄检大观园一事,书中反应最激烈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宝钗,一个是探春,还有一个就是晴雯。宝钗敢于当众讥讽抄检之举是把大家都当成了“卖放了贼”的窝主,探春敢于直接动手打那个王善保家的一耳光。而晴雯呢?她的表现也颇有几分可观之处:

  到了晴雯的箱子,(王善保家的)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

  本来,在王夫人“提审”晴雯的时候,晴雯尚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态度,知道用撇清跟宝玉关系的办法以图自保。但现在王夫人的步步紧逼却显然激怒了晴雯。她把满腔的愤恨都发泄在这个掀倒箱子的举动上,而全然不计后果,弄得王善保家的之流反而尴尬没趣之极。其实呢?如果晴雯真的是在乎名位且懂得运用心机之术,她此时的“正确”表现恰恰应该是在王夫人派来的“抄检大队”面前装乖、装可怜,然后又跑到贾母那里哭诉、哀嚎,以求赢得来自贾府最高掌权者的同情、支持。但这时候的晴雯却明显是霍出去了。强烈的激愤使她也顾不得什么利害、得失了,只凭着一股子血性选择了同王夫人极其抄检队伍相抗争的态度。

然而,尽管书中黛玉与袭人、宝钗与晴雯有着上述这些关合、相近之处,但她们之间的差异却毕竟更为明显:同样是追求名利,袭人主要是靠踏踏实实的勤恳苦干来赢得贾府上下人等的尊敬的。事实上,第26回写袭人、晴雯等人因伏侍生病的宝玉而得到了贾母额外的赏钱,佳蕙等一干小丫头因自己没份而牢骚满腹,可她们也不敢抱怨袭人,而只是嫉恨晴雯、绮霰之流:“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黛玉却把获取名位的希望寄托在献媚、邀宠之上。正如她竭力歌颂皇权“盛世”时所表现的那样:背了家长,她可以满口都是“满纸自怜题素怨”、“ 孤标傲世偕谁隐”的悲音,可一旦见元春,她嘴里就尽是些“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高调。同样因为态度委婉柔媚而被宝玉一度当作了自己最为亲密的“知己”,宝玉对袭人却还有另一层日常生活上的深深依赖。黛玉却几乎全是靠宝玉对她的误解——误以为她从不讲所谓的“混帐话”,才取巧般地赢得了宝玉的“深敬”。在日常生活方面,这位林姑娘反而需要宝二爷不断地悉心关照!不仅是黛玉跟袭人是如此,宝钗跟晴雯的情形也与之类似:同样是自然、适性,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宝钗追求的乃是国家、社会层面的正义,具有“怜愍众生”的法爱。晴雯却满足于在怡红院里称王称霸,过着可以随意打鸡骂鸭,欺压弱小的生活。同样是敢于跟家长们的权力意志相对抗,在宝钗这里往往是出于对前者滥用权力的义愤。在晴雯那里却是由于她根本不懂得巴结权贵的必要性,不明白按贾府的规矩,丫鬟们年龄一大都要放出去嫁人,除非是提前挣下一个准姨娘的名位,方可同宝玉厮守一生。直到被王夫人驱逐之前,她还在做着“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第77回)的美梦呢。换言之,宝钗的自然、适性,体现的是人性中的善良与智慧,晴雯的自然、适性,则是人性自私妒忌和小聪明式的愚蠢的天然流露。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作者在为钗、黛设计这一组“反借影”的关系时,其用笔又显得格外地有节制和有分寸。比如,作者尽管安排袭人与黛玉为同一天生日,可两人在花名签上的评语却又是一褒一贬,泾渭分明。所谓“桃红又见一年春”,完全是在盛赞袭人的恩义,不似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几乎全系批判、反思的口吻。又比如,小说第5回中,作者尽管是让晴雯攫取了金陵十二钗之“又副册”的桂冠,但在第22回宝玉的《仿南华经》和第63回的群芳花名签中,他又故意安排晴雯两次缺席,以示平衡——宝玉的《仿南华经》提到了“钗、玉、花、麝”,也就是宝钗、黛玉、袭人、麝月四人,惟独没有晴雯。在群芳抽取花名签的时候,这四个人亦各占一席之地,也惟独没有晴雯的位置。显然,作者又是在以这种方法提醒读者:晴雯的这个“又副册”之冠,多少是白占了便宜,毕竟不像宝钗的“群芳之冠”那样实至名归,值可敬爱,反倒是问心有愧、多有惭色!

  那么,在钗、黛已有金钏、小红这么一组“内影”,足以照见其思想意志和价值观追求的情况下,作者为什么还要为她们再设计出一对“反借影”的关系呢?那不是如同叠床架屋一般么?其实,曹雪芹这么写恰恰是为了更好地凸显出《红楼梦》的最高主题!现在我们知道,《红楼梦》的第一题旨既不是什么“反封建”、“阶级斗争”,也不是什么“女权主义”、“爱情至上”,更不是要揭露什么宫闱内幕、权力斗争,而是所谓的“大色空”。也就是作者以亲身经历和家族往事为蓝本,经过所谓“真事隐去”、“假语存焉”的艺术加工,构建出一个“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故事,来点醒世人对于名位、财势、情欲、儿孙等种种世俗欲念的痴迷,指点众生走向癞僧、跛道所指引的道路。而这其中,对于世俗名位的抨击、批判,又无疑是属于重点中的重点——因为传统中国毕竟是一个权力社会。恰如《好了歌》中所言:“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在这种情况下,宝钗作为一个真正超越了世俗妄念的“山中高士”,自然是作者理想人格的化身。事实上,曹、脂诸人也不吝将各种美好的品格集中于宝钗之一身,使之臻于女性人格的完美。反过来,林黛玉作为深陷势欲、情欲之中的一个“寂寞仙姝”,却正好成了作者所要批判、反思的典型。一路写过来,这样一个人物其身上也自然是缺点多多。直到她接受了宝钗的帮助以后,才逐步改掉了一部分心理阴暗的毛病。然而,《红楼梦》若是单纯这么写,却又是远不能支撑起所谓“大色空”的主题的。须知,一个本身就懿德可嘉的人物,即使再增添一段非世俗的清高,其优点也不过是如沧海之加一滴,而一个本身就操行有亏的人物,纵然再多出一段贪恋名位的情迷,其缺憾亦不过是太仓之添一粟——均不足以彰显出名位势欲本身对于人格形成的影响。而现在,钗、黛有了晴雯、袭人这么一对“反借影”,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我们看到,即使袭人犹如宝钗一般品行纯良,可因为她跟黛玉一样迷恋于“争荣夸耀”,所以就始终不能像宝钗那样迸发出愤世嫉俗的生命火花,只能在另嫁优人的结局中,无奈地抱恨终生。反之,晴雯纵然跟黛玉一样自私狭刻,但她由于同宝钗一样不肯曲意追求名位,所以在大难临头之际,也能做出一点对抗强权的壮举,进而“为金闺生色”。而这种近乎于对照实验一般的效果,恐怕才是作者塑造出袭人、晴雯这两个人物,并与钗、黛这两个女主角正、反相牵的最终目的所在!

  现在,我们可以综合前面的各项论述,将本章的主要观点浓缩于下:一、作者以袭、晴的“正借影”,反映了钗、黛在心地和气度上的仁厚和狭刻之异。二、曹雪芹又通过金钏、小红的“再借影”,点出了钗、黛在思想意志层面上的烈性与媚骨之别。三、作书人还借助袭人、晴雯之于钗、黛的“反借影”,探讨了钗、黛在品格不变的前提下,发生价值观易位的情形,进一步彰显了世俗欲念的存留对于人性的深刻影响。而三者结合起来,所形成的一种多视角、多侧面和网络化的照观,方显示出了《红楼梦》在刻划钗、黛这两个女主人公的问题上所企及的视野高度和笔力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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