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跳出这些作者故意设下的“形左实右”、“声东击西”的迷局,从更为宏观的角度来审视宝玉同钗、黛的情感远近,则又不难发现,所谓宝、黛之情和钗、玉之情在书中其实又恰好形成了“入世”与“出世”的两极!简单地说,就是对于贾宝玉而言,林黛玉代表了一种将其更深地拖入凡尘的力量,而薛宝钗则代表了一种将其从凡尘中拔离出来,引导其复返大荒山的力量。对于前面一点,我们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黛玉本来就是一个念念不忘于“邀恩宠”、“独立名”一类世俗荣耀的女子,宝玉若真的同她结合,只能在红尘中陷得更深,而且被情与理的矛盾撕裂得更加痛苦。可关于后面一点,宝钗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她又为何就能体现出那种可以将人从尘世间拔离出来的力量呢?我们说,这是因为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宝钗有意无意地秉承癞僧、跛道(也即作者本人)的意志,凭借自己在佛、道等宗教哲学方面的“博知”,启发、引导宝玉“悟道”,并主动地推动他出家为僧、复返大荒山。而关于宝钗引导宝玉出家这个看似颇有些惊人的小说结局,笔者在以往的红学论著,如《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贾玉·甄玉·石头·神瑛》、《“入世”理想的盛大葬礼》、《用易数解红楼人物生日》等书中已多次作过论证和阐述。而且在本书第十九章里,我们还将就其相关的情由和实证等问题作出更为详尽的讨论和阐释。这里就不再进行具体的论述了。只举出两个最为直接的证据,说明这确实是曹雪芹为贾宝玉以至于全书的爱情主线所设计的精神归宿和结局,也就够了。而这两个关键性的证据分别则是戚序本第7回中的一条有关宝钗“冷香丸”配方之寓意的脂批,以及小说第63回中所引录的那首《邯郸梦·赏花时》。
戚序本第7回中那条有关宝钗“冷香丸”配方之寓意的脂批,其全文如下: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按小说交代,癞头和尚给宝钗开出的这个“冷香丸”的配方,需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辅以“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并以“十二分黄柏煎汤服下”。而这条双行夹批则十分凝练地将配成“冷香丸”所要经历的春、夏、秋、冬、雨、露、霜、雪概括为“炎凉”二字,将所需的蜂蜜、白糖以及黄柏等辅料浓缩为“甘苦”二字。这就等于告诉读者,宝钗从癞头和尚那里获得的这个神异的“海上方”,实际上正象征了一个人只有在历尽世态炎凉,尝遍人生甘苦以后,才能获得的一种大超脱和大解悟,一种能藐视各种艰难困苦,不为外物所迷惑的精神气节,正所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是也!那么,这一切跟宝钗引导宝玉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说,其内中的关联就存在于第三句“虽离别亦能自安”这七个字上面!试想,若不是宝钗按照癞僧、跛道(也即作者本人)的指引、点拨,以佛家大彻悟的精神,主动地引导了宝玉的出家为僧,一个做妻子的能在自己丈夫出家为僧,且一去不复返之际做到“自安”吗?当然了,如果这个做妻子的本来就跟丈夫感情不和,或者她原本就是在感情上消极麻木的人,即便是丈夫走了,她或许也能做到“自安”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此批前面的“历着炎凉,知著甘苦”八字就完全成为虚设之语了。因为不管是跟丈夫感情不和还是感情上消极麻木,这种人即使在家族事业蒸蒸日上,生活富贵安逸之际,经历丈夫的出家,她也是可以“自安”的,完全不需要像此条脂批一样,强调其人是在阅尽人间的甘苦炎凉以后方才获此觉悟。更何况,如果是看见人家夫妻感情不和或者有一方消极麻木,就跑去横插一脚,硬要别人夫妇分离,这还是曹公笔下救苦救难的癞僧、跛道作风吗?所以,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后来宝玉的出家,正是宝钗主动启发、引导的结果。而宝钗这么做的目的,也不是基于什么夫妻不和或者她个人的感情麻木,而恰恰是出于对自己丈夫贾宝玉的一种至爱!何也?因为宝玉一生最为留恋的就是那个可以为他提供精神遁世之所的大观园女儿世界。随着宁、荣二府的崩溃,这个太过于理想化的世界也是注定要被毁灭的。而在宝玉的精神世界遭遇空前巨创之际,宝钗也惟有以佛、道的大慈大悲之心,引导这个性格软弱的表弟兼夫君遁入空门,才能疗治其伤痕累累的心,以避免其在痛苦的挣扎中慢慢死去。当然了,宝钗自己却不能不为此付出半世孤凄、孤苦无依的代价,可是出于对宝玉的真爱,宝钗甘愿牺牲自己在尘世的婚姻幸福。也惟其如此,她才能在“历着炎凉,知著甘苦”以后,做到“虽离别亦能自安”!假若不是这样,我们就断断不能解释,脂砚斋为何会因为宝钗的这样一种“自安”,而盛赞其具有所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精神气节了。
而小说第63回中所引录的那首《邯郸梦·赏花时》,则在前八十回中更为直接地点明了日后宝钗对宝玉出家的引导关系。我们将这一段相关的完整文字,也辑录如下:
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第63回)
在本书第九章里,我们已经指出,上述引文中出现的曲文《赏花时》,乃是出自汤显祖《邯郸梦》的第一幕——《扫花》,属于剧中何仙姑的唱词。讲的是吕洞宾要下凡度人,何仙姑嘱咐他:天界的美好远胜过凡间的景色(“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要他更多地把仙界的任务放在心上(“您与俺眼向云霞”),速去速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莫要为人间的酒、色、才、气所迷惑(“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从而耽误了复返天庭的时机(“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整支曲子,用昆山腔演唱,曲调优美,婉转细致,唱辞则情深意切,嘱之殷殷,的确堪称是昆曲中较为难得的佳作之一。而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支曲子偏偏被作者穿插在宝钗抽取群芳花名签的时刻。作者让宝玉此刻一面听着这支曲子,一面还在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属于宝钗的评语——“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又是为什么呢?读者试想,曹雪芹不正以此暗示后文中宝钗、宝玉的关系恰如曲文里何仙姑之于吕洞宾那样吗?很显然,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正是作为宝玉妻子的宝钗,在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中对着宝玉发出了类似“您与俺眼向云霞”的叮嘱,并最终将后者引向了拔离凡尘和复归大荒之路!当然了,如上所述,一个做妻子的忽然引导自己的丈夫出家为僧,一去不返,这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似乎是非常的“无情”的事情。可宝玉却深知,宝钗这种看似“无情”的选择,却恰恰是出于对他的至爱,一种感天动地的至爱!宝玉自己亦深深地为之感动。故而,当宝玉听到了《赏花时》这支曲子的唱辞,口内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念叨起“任是无情也动人”几个字来,也就毫不奇怪了。
而书中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围绕着宝钗引导宝玉出家这一精心构思的小说结局,又再一次地运用了前述那种“声东击西,形左实右”的写作技巧。我们不要忘了小说第62回中宝玉与宝钗玩“射覆”游戏时,所牵带出的那一句古诗:
敲断玉钗红烛冷。(语出宋·郑会《题邸间壁》)
乍一看,此诗的意象似乎很晦暗、很不祥,因为“敲断玉钗”四字恰好预示了宝玉、宝钗日后必将分离,天各一方的命运。但仅仅一回之后,曹雪芹就又让宝玉在口内“颠来倒去”,即反反复复地念叨了另外一句盛赞牡丹花的唐诗来了:
任是无情也动人。(语出唐·罗隐《牡丹花诗》)
这就等于告诉世人:宝玉、宝钗看似“无情”分离的结局,其背后却又是足以打动天下人心的至情至爱!而事实上,在癞僧、跛道(也即作者本人)的通盘设计中,宝玉、宝钗的“金玉良姻”原本就不是为了夫荣妻贵、长相厮守一类的世俗占有欲而存在,而是为了以薛宝钗为榜样和楷模,引领如贾宝玉一般正、邪两赋的情迷者,逐步打破自身的贪、嗔、痴、愚,渐渐走向“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觉悟和大解脱。因此,钗、玉二人的婚姻即使如“敲断玉钗红烛冷”一般,最终以分离收场,那也无损于所谓“试看金娃对玉郎”的风采与光辉。对宝钗个人来说,这就叫做“虽离别亦能自安”。而对钗、玉二人之间的爱情婚姻关系来说,这又恰好映证了所谓“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七个字的内涵!因此,如果我们套用前面的体例,前面的那一句“敲断玉钗红烛冷”,可称之为书中的“左十一”文字,现在的这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则可命名为书中的“右十一”文字。而这一左一右的又一次大翻盘、大转折,则无疑使整部《红楼梦》的爱情主线也具有了一种如“九曲黄河向海门”一般的无穷韵味和磅礴气势!